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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刚毅

一个眼睛四周结着一层霜的狼一样的脑袋,带着沉思的神情顶开了帐篷的门帘。

“嘿!啐!西瓦希 !啐,你这个鬼东西!”里面的人都异口同声地忿忿喝道。贝特斯用铁皮盘子狠狠地把这条狗打了一下,它连忙缩了回去。路易斯·萨沃埃重新缚好门帘,一脚把那口平底锅踢翻了,在炉子上暖暖手。外面非常冷。四十八小时以前,酒精温度计在零下六十八度的时候碎了。此后,天气越来越冷、越来越不好受。谁也说不出这种严寒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除非万不得已,在这种时候,谁也不愿意离开炉子旁边,或者去呼吸冰冷的寒气。有时候,有人这样做了,结果就冻坏了肺。这样,就会引起干咳,尤其是闻到煎咸肉气味的时候。以后,到了春天或者夏天的什么时候,人们就在冻结的黑泥地上烧开一个洞,把那个人的尸首扔进去,用苔藓盖在上面,相信到了世界末日,这个冷藏起来的、完整无缺、毫不腐烂的死人会重新站起来。因此,对于那些不大相信到了世界末日肉体会复活的人,克朗代克 是最好的埋葬地点。不过,你不能引申下去,认为它也是宜于生活的地方。

现在,外面非常冷,可是里面也不太热。这儿惟一可以称做家具的东西,只有那个炉子,因此,大伙都坦率地露出了特别欢喜它的心情。这儿的地上,有一半摊着松枝;松枝上铺着皮褥子,而下面就是冬天的积雪。其余的地方全放着用鹿皮袋盛的雪,还有一些锅子罐子以及一座北极帐篷里所需的一切用具。炉子烧得通红,但是不到三英尺的地面上就有一块冰,跟刚从河底采来的时候一样锋利而干燥。外面寒气的压力逼得里面的热气直升上去。炉子顶上,正好在烟囱穿过帐篷的地方,有一小圈干燥的帆布;外面的一圈环绕着烟囱的帆布正在冒着热气;再外面是一个湿淋淋的圈子;此外帐篷其余的地方,无论篷顶或四壁,都蒙着一层洁白、干燥、有半英寸来厚的结晶的浓霜。

“哎哟!哎哟!哎哟!”一个满脸胡子、憔悴苍白的青年,躺在皮毯子里,在睡梦中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呻吟;他并没有醒,可是喊疼的声音却愈来愈响,愈来愈惨。他从毯子底下半撑起身子,痉挛地颤抖着,瑟缩着,好像要离开一张满是刺的床。

“给他翻个身。”贝特斯命令道,“他在抽筋。”

于是,六个自告奋勇的伙伴,本着无情的好意,把他的身子左右前后地翻来倒去,重重地捶打了一阵。

“这条该死的路。”他一面轻轻嘟哝着,一面掀开皮毯子坐了起来,“我跑遍全国,跑了十来个月,再苦的地方也去过,总以为自己已经锻炼好了;可是,现在到了这个鬼地方,却变成了一个跟娘儿们一样的雅典人,连一点男子气也没有了。”他向火炉凑近一些,卷了一根烟卷,“我不是在发牢骚。这种苦,我完全吃得消,我受得住;不过我觉得很丢脸,就这么回事。现在,我到了这该死的三十英里站上,我垮啦,浑身僵硬,又酸又疼,就像一个弱不禁风的少爷在乡下的公路上走了五英里路一样。呸!真叫我恶心!有火柴吗?”

“别激动,小伙子。”贝特斯把一根点着火的木头递给他,用老前辈的语气继续说下去,“你慢慢会习惯的。难受得要发疯!难道我还不记得我头一回走这条路的情形吗?冻僵啦?我也是这样,那时候,我每次从冰窟窿里喝够了水,总得花上十分钟才能站起来——浑身的骨节都在咯咯地响,疼得要命。抽筋吗?当初我碰上这种情形的时候,整个帐篷里的人得在我身上捶半天才能叫我松过来。你这个新手还不错,算得上条好汉。过几年,你一定会赶上我们这批老头子的。幸而你长得不太胖,有很多身体强壮的人都因为太胖了,没到年纪就回了老家。”

“胖?”

“对。就是说块头大。你要知道,走雪路的时候,块头大可并不占便宜。”

“从来没听说过。”

“从来没听说过,呃?这可是斩钉截铁、一点也不假。要讲使劲,块头大当然很好,可是讲到耐劳持久,块头大就不中用啦,大块头不能持久。只有短小精悍的人才吃得起苦,才熬得住,就像一条瘦狗盯住骨头那样坚持下去。要讲韧性,块头大可不中用!”

“对!”路易斯·萨沃埃插嘴说,“你的话有道理!我认识一个人,块头大得跟水牛一样。当大家一窝蜂似的往硫磺河去的时候,他跟一个叫朗·麦克范的小个子一路。你们都认识那个朗·麦克范,那个红头发,总是咧着嘴笑的爱尔兰小子。他们一路走呀走的,不分白天黑夜地赶路。那个大块头后来累坏了,在雪地里躺了老半天。那个小个子踢了大块头一脚,于是他就哭起来了,哭得像个,怎么说来着——对啦,像个小娃娃一样。那个小个子就这么一路踢呀踢的,不知花了多少时候,走了多长的路,总算把那个大块头踢到了我的木房子里面。他在我毯子里躺了三天才爬起来。我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大的块头。一辈子也没见过。他就像你所说的,太胖了。你这话的确不假。”

“可是阿克塞尔·冈德森呢。”普林斯说,那个高大的斯堪的纳维亚人和他死得那样悲惨的情形,在这个采矿工程师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就埋在那儿,大概就在那儿。”他把手向神秘的东方一挥,指着一个不很明确的方向。

“那些到海边去的人,或者那些追麋鹿的勇将里面,就数他块头最大。”贝特斯接上来说,“不过他是例外。记得他的老婆吗,恩卡?她顶多不过一百一十磅重,浑身都是肌肉,没有一点多余的肥肉。可是她比她的男人更有毅力。她为他受尽苦难,百般地关心他。可以说,世上的事,她没有做不到的。”

“这不过是因为她爱他。”工程师反驳道。

“我不是说这个。那……”

“喂,弟兄们。”坐在食品箱上的塞特卡·查理打断了他们的话,“你们谈过男人身上的肥肉,女人的毅力,还有爱情,你们说得都很公道。不过我倒想起了从前这儿还很荒凉、人烟还很稀少的时候发生过的一件事。当时,我跟一个高大肥胖的男人,还有一个女人,有过一番经历。那个女人个子很小,可是她的心比那个高大的男人的心伟大得多,她很有毅力。我们到海边去的路很难走,天气冷得刺骨,雪很深,大伙都饿得不得了。这个女人的爱情是一种伟大的爱情——一个男人这样称赞女人的爱情,也就算说到顶了。”

他停了一下,顺手用斧头劈碎了一大块冰。他把碎冰放到炉子上淘金用的锅子里,把它化成水喝。这时,大伙挤得更拢了,那个抽筋的人也在徒然地使劲,想让他的僵硬的身体舒服一点。

“弟兄们,我的血是西瓦希人的鲜红的血,不过我的心是清白的心。第一点要怪我的祖先,第二点要归功于我的朋友们。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懂得了一个伟大的真理。我听说,土地是属于你们和你们这类人的。西瓦希抵挡不住你们,只得像鹿跟熊一样,在冰天雪地里死掉。于是我就跑到暖和的地方,跟你们待在一块,坐在你们的火旁边,瞧,我变成你们当中的一个了。我一生见过的事情很多。我见识过很多怪事,我跟许多种族的人到过各种地方。我总是照你们的样子来判断事情,来判断人,来想问题。因此,当我谈到你们当中的一个人,说了对他不客气的话的时候,我知道你们一定不会见怪;同时,在我大大称赞我的一个同胞的时候,你们也一定不会说什么:‘塞特卡·查理是个西瓦希人,他的眼光不正确,他的话靠不住。’对吗?”

周围的人都在喉咙里咕哝了一声,表示同意他这番话。

“这个女人叫做帕苏克。我花了很公道的代价从她亲人那儿把她买来。他们是海边的人,他们的契尔凯特图腾就竖立在一个海岬上。我并没有把她放在心上,我也没有留心她的相貌。因为她的眼睛总是难得离开地面,她跟那些给扔到她们从来没见过的男人怀里的姑娘一样,又害羞又害怕。我刚才说过,我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因为我只想到我要走很长的路,需要一个人来帮我喂狗,而且在河上长期旅行的时候,还需要一个人来帮我划桨。再说,一条毯子也满可以盖两个人,所以我选上了帕苏克。

“我不知道有没有跟你们说过,我是给政府办事的人?要是没有,你们现在知道了也好。因此,我就带着雪橇、狗和干粮,还有帕苏克,一起乘上了一艘兵舰。我们向北驶,一直开到严冬冰封的白令海边,在那儿登陆——我跟帕苏克,还有那些狗。因为我是给政府办事的人,政府给了我一笔钱,几张地图,那上面的地方谁也没见过,此外还有几封信。这些信都是密封的,而且封得很巧妙,再大的风雪也不怕,我得把它们交给困在浩荡的麦肯齐河冰块当中的北极捕鲸船。除了我们自己的育空河——万河之母以外,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河。

“这些都不在话下,因为我要讲的,跟捕鲸船或者我在麦肯齐河边度过的严冬,都没有关系。后来,到了春天,白天长了,雪面融成了一层冰,我们,我同帕苏克,就向南走,要走到育空河一带。这条路可不容易走,不过总算有太阳给我们指点方向。我说过,当时,这儿还是一片光秃秃的地方,于是我们就撑起篙,划着桨,逆流而上,一直划到四十英里站。又瞧见了白人,这可真叫人高兴,因此我们就靠了岸。那一冬是个很难熬的冬天。黑沉沉的天和冷气逼得我们受不了,同时,又闹饥荒。公司的代理人分给每个人四十磅面粉,二十磅腌肉。没有豆子。狗总是在嗥,大伙的肚子都瘪了,脸上全是深深的皱纹,强壮的人变得衰弱,衰弱的人就死了。害坏血病的也很多。

“后来,有一天晚上,我们聚在铺子里,橱架上空空的,使我们觉得肚子里更饿了。我们借着炉子里的火光,低声谈了起来,因为蜡烛已经藏好,要留给那些能够活到春天的人。我们讨论了一下,决定派一个人到海边去,把我们的困苦告诉外面的人。谈到了这里,大家的眼睛全瞧着我,因为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大旅行家。当时我就说,‘沿海岸到汉因斯教区,一共有七百英里路,而且每一英寸路都要套上雪鞋来走。把你们最好的狗和最好的粮食给我,我愿意走一趟。同时,帕苏克也得跟我一道走。’

“这些条件,他们全答应了。可是有一个人站了起来,他叫做朗·杰夫,是一个美国佬,身材魁梧,肌肉强壮。他说话的口气也不小。他说,他也是个了不起的旅行家,天生善于穿雪鞋走路,而且是吃水牛奶长大的。他愿意跟我一起去,如果我在路上垮了,他会把信带到教区。当时我还年轻,对美国佬还不大了解。我怎么知道说大话的人结果都不中用呢?我怎么会知道做大事的美国佬都是不开口的呢?于是我们三个人——帕苏克、朗·杰夫和我,就带着几只最好的狗和最好的粮食,一同上路了。

“好吧,你们都在没人走过的雪地上开过路,吃力地扳过雪橇的舵杆,见惯了壅塞的冰块;所以,我就不必谈路上怎么辛苦了。我们有时一天走十英里,有时一天走三十英里,不过多半是一天十英里。所谓最好的粮食也并不好,而且我们一开头就得省着吃。同样,那些挑出来的狗也都很糟糕,我们得费很大的力气才能逼着它们不断往前走。到了白河,我们的三乘雪橇已经变成了两乘,可是我们只走了两百英里路。不过,我们并没有丢掉什么东西;那些送了命的狗全到了活下来的狗的肚子里。

“一路上,我们既没有听到一声招呼,也没有看到一丝炊烟,我们就这样一直走到佩利。我本来打算在这儿补充一点粮食,还打算把朗·杰夫留在这儿,因为他老是哼个不停,他已经走乏了。可是那儿的公司代理人咳嗽,气喘得很厉害,病得眼睛亮光光的,而且他的地窖也差不多空了;他让我们瞧了一下传教士的空粮窖和他的坟,为了防狗去刨,那上面堆着很高的石头。那儿还有一伙印第安人,不过没有小孩和老头,很清楚,他们没有几个能活到春天。

“于是我们只好肚子空空、心情沉重地继续走,前面还有五百英里路,而在我们和海边的汉因斯教区之间,到处都是静悄悄的。

“那是一年里最黑的时候,即使在中午,太阳也没有冒出南方的天际线。不过冰块小了一点,路好走了一点,我们拼命地赶着那些狗,从早到晚地不断前进。我已经说过,在四十英里站,每一英寸路都要套上雪鞋来走。雪鞋把我们的脚磨烂了几大块,冻疮破了,结了疤,怎么也不好。这些冻疮弄得我们一天比一天更难受,后来到了一天早晨,我们套上雪鞋的时候,朗·杰夫像小孩一样哭了起来。我叫他在一乘轻一点的雪橇前面开路,可是他为了舒服,脱下了雪鞋。这样,路就不平整了,他的鹿皮鞋踩得雪上尽是大洞,害得那些狗全陷到了洞里。狗的骨头已经快要戳破它们的皮了,这当然对它们不好。因此我狠狠说了他几句,他答应了,可是并没有那样做。后来我就用狗鞭子抽他,这样,狗才没再陷进洞里。他简直是个小孩子,是痛苦和他那一身肥肉使他变成这样的。

“可是帕苏克!每逢这个男人躺在火旁边哭的时候,她总是忙着烧饭;早晨她总是帮我套上雪橇,晚上解开雪橇。她很爱惜那些狗。她总是走在前面,提起套着雪鞋的脚,踩在雪上,让路可以平整一点。帕苏克——我该怎么说才好呢?——我只觉得她做这些事是应该的,我一点也没有把这些情形放在心上。因为我脑子里正在想着别的许多事情,再说,当时我还年轻,我还不了解女人。后来事情过去了,我回头一想,才明白了。

“那个男人后来简直变得毫无用处了。那些狗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可是每逢他掉在后面,他总是要偷偷乘上雪橇。帕苏克说她愿意驾一乘雪橇,这样,那个家伙就没有事可做了。早晨,我很公道地分给他一份粮食,让他一个人先走。然后由帕苏克跟我一同拆帐篷,把东西装上雪橇,把狗套上。等到中午,太阳逗着我们玩的时候,我们就会赶上那个男人,只看见他的眼泪在脸上冻成了冰,接着,我们就赶过了他。晚上,我们搭好帐篷,把他那份粮食放在一边,替他把皮毯子摊开。同时,我们还要生起一大堆火,让他可以瞧见。过了几个钟头以后,他就会一瘸一拐地走进来,一面哼一面哭地吃着饭,然后睡觉。这个男人并没有生病。他不过是走乏了,累了,饿软了。不过我跟帕苏克也是走乏了,累了,饿软了;我们什么事都做,他却一点事也不做。可是,他有我们的老大哥贝特斯讲过的那一身肥肉。而我们总是很公道地分给他一份粮食。

“有一天,我们在寂静的雪野上碰到两个鬼魂一样的过路人。一个大人和一个少年,都是白种人。巴尔杰湖上的冰已经解冻了,他们的主要行李都掉到了湖里。他们每人肩膀上背着一条毯子。晚上,他们生起一堆火,在那儿一直蹲到早晨。他们只有一点面粉。他们把它调在水里当糊喝。那个男人拿出八杯面粉给我瞧——他们所有的口粮全在这儿了,可是佩利也在闹饥荒,而且离他们有两百英里路。同时,他们还说,后面有一个印第安人;他们分给他的粮食很公道,可是他跟不上他们。我可不相信他们分得公道,否则那个印第安人一定跟得上。但是我不能分给他们食物。他们打算偷走我的一条狗——最肥的一条,其实也很瘦——我用手枪对他们的脸晃了一下,叫他们滚蛋。于是他们只好走开,像喝醉酒似的,穿过寂静的雪野走向佩利。

“这时候,我只剩下三条狗和一乘雪橇,狗也只剩了皮包骨头。柴少火不旺,房间里自然冷冰冰的。我们的情形正是这样。吃得少,冻得也更厉害,我们的脸冻得发黑,连我们的亲娘也不会认出我们是谁了。还有,我们的脚也很疼。早晨动身的时候,我一套上雪鞋就疼得要命,我尽量忍着不响。帕苏克从来不哼一声,她总是在前面开路。那个男人呢,他只会号叫。

“三十英里河的水很急,流水正在从下面把冰化开,那儿有许多空洞和裂口,还有大片露在外面的水。有一天,我们照往常那样赶上了杰夫,他正在那儿歇脚,因为他每天早晨总是提前动身。不过我们之间隔着一片水。他是从旁边的冰上绕过去的,那些冰很窄,雪橇通不过。后来我们找到了一长条比较结实的冰带。帕苏克身体很轻,先走,她手里横拿着一根长杆子,打算万一压碎了冰掉下去,用它救急。但是她很轻,雪鞋又大,总算走过去了。接着,她就招呼那些狗。可是它们既没有竿子,也没有雪鞋,都掉在冰底下给水冲走了。我在后面紧紧抓住雪橇,直到冰破裂了,狗掉到了冰底下。它们身上的肉很少,可是照我原来的打算,它们还够我们吃一个星期,现在,连这个指望也完了。

“第二天早晨,我把剩下来的一点粮食分成三份。我对朗·杰夫说,他可以跟着我们,也可以不跟着,一切都随他自便,因为我们要轻装快走。但是他大声哭了起来,抱怨他的脚疼和他的困难,说了很多难听的话,骂我们不讲义气。可是,帕苏克的脚跟我的脚也很疼——唉,比他的还疼得厉害,因为我们还得给狗开路,我们也很困难。朗·杰夫赌咒发誓地说他快要死了,再不能走路了。于是帕苏克就拿了一条皮毯子,我拿了一个锅和一把斧头,准备动身。可是她瞧了瞧留给那个男人的一份粮食,就说:‘把粮食糟蹋在没用的人身上可不对。他还是死了的好。’我摇了摇头,说不可以这样——一旦成了伙伴,一辈子都是伙伴。可是她提起了在四十英里站的人;她说那儿有许多人,都是好人;他们都指望我到春天能给他们送粮食去。我仍然说不成,不料她立刻取下了我皮带上的手枪,开了一枪,于是朗·杰夫也就像我们的老大哥贝特斯说的那样,没到年纪就回了老家。为了这件事,我骂了帕苏克一顿;可是她并不难过,也不懊悔。同时,我心里也知道她做得对。”

塞特卡·查理停了一会儿,又拣了几块冰扔到炉子上的淘金锅里。大伙一声不响,只听见悲切的狗吠声好像在诉说外面的冰雪之苦,使他们觉得背上有一股寒意。

“我们每天都走过那两个鬼魂露宿的地方——而我们,帕苏克和我,也知道在走到海边之前,能够像他们那样过夜,就该觉得很快活了。后来,我们遇到了那个印第安人,他也是像鬼一样,他的脸朝着佩利方向。他说,那个男人和少年对他很不公道,他已经三天没有吃到面粉了。每天晚上,他只能把鹿皮鞋撕下几块,放在杯子里煮熟了当饭吃。可是他的鹿皮剩得也不多了。他是海边的印第安人,这些话都是帕苏克翻译给我听的,因为她会说那儿的话。他在育空河一带还很陌生,他不认识路,可是他正在向佩利的方向走。有多远呢?两夜路吗?十夜吗?一百夜吗?——他不知道,不过他要走到佩利。现在,回头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继续向前走。

“他并没有向我们讨东西吃,因为他看得出,我们也很困难。帕苏克瞧了瞧那个人,又瞧了瞧我,就像一只母鹧鸪看到她的小鹧鸪在受难的时候那样心神不定。于是我就对她说:‘这个人受了委屈。我们把自己的粮食分给他一份,好不好?’我看出她眼睛一亮,好像一下子快活起来了;不过,她瞧了那个人很久,又瞧了瞧我,用力地咬紧嘴唇,后来说:‘不成。海还远得很,随时都有死亡的危险。最好还是让这个陌生人去死,让我的男人度过危险。’因此,那个印第安人就穿过寂静的雪野向佩利走去。那天晚上,她流了眼泪。我从来没见她流过眼泪。不是火里的烟熏得她流泪,因为木头是干的。因此,我觉得她的难过有点奇怪,我想,可能是因为走黑路,受尽折磨,她的心已经变软了。

“人生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我在这个问题上想了很多,想了很久,可是一天天过去,奇怪的感觉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许多。为什么要这样眼巴巴地想活下去呢?这是人不会赢的一场赌博。活着就等于辛苦操劳,忍受各种痛苦,直到老年沉重地压在我们身上,我们才把双手放在熄灭的火堆的冷灰上。生活是艰难的。小娃娃吸第一口气的时候很痛苦,老年人喘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也很痛苦,人生充满了不幸和痛苦;可是当他向死神怀里走去的时候,他还是很不情愿,颠颠踬踬,跌跌绊绊,回头看了又看,一直挣扎到底。可是死神是很和蔼的。只有生活跟生活里的东西才会使人痛苦。然而我们热爱生命而痛恨死亡。这可真是奇怪。

“在后来的许多天里,我们,帕苏克跟我,很少谈话。晚上,我们像死人一样躺在雪里;早晨,我们继续赶路,像死人一样走着。周围的一切都死一般的沉寂。那儿没有松鸡,没有松鼠,也没有大脚兔子——什么都没有。河水在它的白外衣下面不声不响地流着。森林里的树汁都结了冰。天气变得冰冷,跟现在一样;夜里,星星离我们很近,显得很大,一跳一跳的;白天,太阳的光点总是在作弄我们,使我们觉得眼前好像有许多太阳。整个天空光辉闪耀,雪变成了微小的钻石。可是既没有热气,也没有声音,只有刺骨的冷气和寂静的雪野。我说过,我们走路,跟死人一样,好像是在梦里,我们一点也不把时间放在心上。只有我们的脸对着海,我们的心灵渴望着海,我们的脚让我们走向海。我们在塔基纳过夜,可是一点也不觉得那是塔基纳。我们瞧着白马村,可是一点也没瞧出那是白马村。我们的脚踩在深谷里的地上,可是一点也不觉得。我们什么都不觉得。同时,我们还常常在路上摔跤,不过我们总是脸朝着海摔下去。

“我们的最后一点粮食吃完了,我们,帕苏克跟我,总是平分着吃的,不过,她摔倒的次数比较多,走到鹿隘口,她就垮了。到了早晨,我们仍然在一条皮毯子下面躺着,不赶路了。我打算待在这儿,跟帕苏克手拉着手,一块儿等死;因为我变得年纪大了,懂得女人的爱情了。此外,到汉因斯教区还有八十英里路,当中又隔着远远高过了森林的大契尔库特山的充满风暴的山峰。当时,帕苏克为了让我听得见,用很低的声音,用嘴唇贴着我的耳朵,说了很多话。现在,因为她不必再怕我生气,她就说出了她的心事,告诉我她怎样爱我,以及我以前不了解的许多事情。

“她说:‘你是我的男人,查理,我是你的好老婆。我一直给你生火,给你做饭,喂狗,帮你划船,开路,我从来没有抱怨过。我从来没说,我父亲的家里更暖和,或者在契尔凯特吃的东西更富裕。你说话的时候,我总是听着,你吩咐我的时候,我总是服从。是不是这样,查理?’

“我说:‘哎,是这样。’

“接着,她就说:‘你头一次到契尔凯特来的时候,你瞧也没瞧我一眼就把我像买狗一样买下来,带着走了。当时,我心里非常恨你,真是又恨又怕。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因为你对我很好,查理,就像一个好心的男人对他的狗一样。你的心是冷的,那儿没有我的位置,可是你对我很公平,你为人很正直。每逢你做出勇敢的事情,干出伟大的事业的时候,我都跟你在一起,我常常把你跟别的种族的人比较,觉得你在他们当中最具荣耀,你的话很有道理,你对人从来不失信。于是我就渐渐觉得你值得我自豪了,后来,你就占据了我整个的心。我自己也一心一意只想着你。你好像仲夏的太阳,总是金光灿烂地绕着圈子,从来不离开天空。无论我朝哪儿瞧,我都会看见这个太阳。可你的心一直是冰冷的,查理,那儿没有我的位置。’

“我接着就说:‘是这样。我的心很冷,那儿没有你的位置。不过这是过去的事。如今,我的心就像春天里太阳回来之后的积雪。它正在大量地融化,正在变软,那儿有水的声音,还有正在发芽抽枝的绿树。那儿有松鸡拍翅膀的声音,那儿有知更鸟唱歌的声音,那儿有伟大的音乐,因为冬天已经消失了,帕苏克,我懂得女人的爱了。’

“她笑了笑,做了一个叫我抱得她更紧一点的手势。于是她说:‘我很高兴。’说完了,她安安静静地躺了很久,把头贴在我的胸口,轻轻喘气。后来,她悄悄地说:‘我的路走到这儿就算走完了,我累了。不过,我要先谈一点别的事情。很久以前,当我还是契尔凯特地方上的一个小姑娘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在我父亲放着一捆捆皮子的小屋里玩,因为男人全出门打猎去了,女人和男孩子就把打死的野兽从森林拖回家来。有一天,那时是春天,我只有一个人在玩。一头大棕熊睡了一冬才醒过来,它一下把头伸到了小木房里,叫了一声:‘噢!’它很饿,瘦得只剩了皮包骨头。这时候,我哥哥刚拖着一雪橇肉刚好回来。他从火里抽出烧着了的柴火去打那头熊,那些狗也带着挽具,拖着雪橇向熊扑了过去。他们打得很厉害,声音很大。他们在火里滚着,一捆捆的皮子都给他们打散了,后来连小房子也撞翻了。不过最后那头熊还是给打死了,我哥哥也给它咬掉了几根指头,脸上给它的爪子抓了几条印子。先前那个到佩利去的印第安人,在我们的火旁边暖手的时候,你注意到他的手套没有?那上面没有拇指。他就是我哥哥。可是我没有给他东西吃。而他也就在寂静的雪野里,空着肚子走开了。’

“弟兄们,这就是帕苏克的爱情,她死在鹿隘口的雪里。这是伟大的爱情,她为了我这个把她带出来吃尽千辛万苦,害得她凄惨地死掉的人,连自己的哥哥也不顾了。非但这样,她连自己也搭上了,这个女人的爱情就是这么了不起。在她闭上眼死去之前,她拉着我的手,把它放到她的松鼠皮外套里面,让我摸她的腰。我摸到了一个装得很满的袋子,这才明白了她的身体为什么会垮。我们每天都把粮食分得很公平,谁也不少一点;可是每天她只把她那份吃掉一半,另外的一半全放进了这个装得很满的袋子。

“她说:‘帕苏克的路,走到这儿就完了;可是你的路,查理,那还要连绵不断,越过契尔库特山,到汉因斯教区,再到大海。而且它还要继续向前,在许多太阳的光辉下面,越过没人知道的土地和陌生的海洋,要这样过很多年,年年充满了荣誉和伟大的光彩。它会领你走到有许多女人的地方,而且都是好女人,不过它再也不会使你得到比帕苏克的爱更深的爱情了。’

“我知道我老婆说的是实话。我急疯了,一下子把那个装得很满的口袋扔掉了,对她赌咒,说我的路也在这儿到了头。她那双疲倦的眼睛充满了眼泪。于是她说:‘在所有的男人里面,塞特卡·查理是最诚实的,他说的话永远算数。难道现在他会忘了荣誉,在鹿隘口说起废话来了吗?难道他不记得四十英里站的人了吗?他们把自己最好的粮食和最好的狗都给了他。帕苏克一向认为她的男人是值得她自豪的。让他振作起来,套上雪鞋,走吧,让我仍旧觉得他值得我自豪吧。’

“等到她在我怀里变得冰冷之后,我站了起来,找着那个装得满满的口袋,套上我的雪鞋,摇摇晃晃地上路了。这时候我的腿发软,我的头晕得厉害,我的耳朵里好像有一种吼声,我眼睛前面尽是一闪一闪的火光。童年的景象又回到了我脑子里。我好像坐在节日的筵席上唱着歌,一会儿又随着男人和姑娘们的歌声,在海象皮鼓的咚咚声中跳起舞来。而帕苏克握着我的手,在我旁边走着。每当我昏昏欲睡的时候,她就来叫醒我。每当我栽倒下去的时候,她就把我扶起来。如果我在雪地里迷失了方向,她就会把我引到正路上。这样,我就像一个失去了理智的人,看到了许多幻象,我的头脑就像喝醉了酒一样轻飘飘的;当时,我就这样一直走到了海边的汉因斯教区。”

塞特卡·查理拉开了帐篷的门。这时候正是中午。南面,在荒凉的亨德尔森山脉的峰顶上,挂着一轮冰冷的太阳。两旁的幻日闪闪发光。空气好像闪烁的霜花织成的轻纱。帐篷前面的路边有一条狼狗,它竖起沾满了霜的毛,头向着天,悲切地哀嗥着。

万紫 雨宁译 g7/fQBNlVgcFC1l9NQzWoAg6UX83LEOzUm3tWy2zhnIcsz8LQVyW+bjZa+oaWR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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