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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苍茫的时候,贾贵庚把手搭上小美的肩膀。

他们并肩坐在县城北侧的黑石头山上,据贾贵庚说,论县城的风景,还要数这儿最美,而且也很清静,少有闲杂人。他们在这儿坐了一个下午,讨论着艺术、哲学和对个人未来的设计。他们讨论得很热烈、很尽情,互相欣赏着彼此的才华,并时不时地停下来,对这县城的闭塞、愚昧发一阵嘲弄。虽然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县人,可他们的心气儿,却不知比这个县要高出多少万倍。那时的小美,二十岁刚出头,是县广播局的临时播音员,相貌俊秀,身材也好。因为小的时候跟着在县文化馆工作的父亲学过几天国画,自觉艺术素养远远深厚于他人,县境内的文化名人,全不在她的视野之内。那时的贾贵庚近三十岁了,是县旅游局的一名美工,负责书写、描绘进山的路标啊、景点示意图什么的——这县有一片原始次生林。一次县里举办美术训练班,贾贵庚和小美都参加了,两个人就在这个班上熟悉起来。

贾贵庚在男人里算是长得不出众的,他个子在一米五七左右,烟黄脸,肿眼泡儿,头顶上蓬着一堆粗硬而无光泽的乱发,由于吸烟和卫生习惯不好,嘴里的牙齿呈黑黄色。他的装束也不利落,上衣总是过肥过长,下摆每每挡住膝盖,像是以此来有意模糊自己的身体,也使他的个子越发的矮了下去。在结婚的年龄,他遇到了困难,因为以一座县城的标准来衡量,他几乎没有可取之处。他去一些女同事家串门,常常是院还没进,就被院中的狗撵了出来。虽说各家的狗脾气不尽相同,有厉害些的,也有温柔些的,可这些狗对贾贵庚的态度却十分的一致。它们冲他咆哮,冲他龇牙咧嘴,做扑上去撕咬状。逢这时贾贵庚便腿软地往地上一蹲——决不是假装捡石头让狗感受他的威胁,贾贵庚在这方面的小常识远不如一般人,他腿软地蹲下是向狗讨饶的意思。那时他的表情是受到突然惊吓后的失神,和失神状态下的自卑;那过于肥大的上衣下摆就扫到了地上。整个儿人就像被罩在了上衣里,或说整个儿人都仿佛卧在了上衣里。小美见过贾贵庚的这种形态——当贾贵庚向她家的狗乞求饶恕的时候。她从屋里跑出来,一边呵斥着狗,一边把地上的贾贵庚拉起来,请进家门。她觉得她们家的狗和这个县城的人一样,是有眼无珠的。

贾贵庚的才华和趣味,这县里的人又怎能知道?他们也不配知道。比方当这县里的人还不知道什么是油画的时候,贾贵庚就已经知道油画是画在画布上的,而画布在被画之前还须涂上一层底料;让小美敬佩的是,贾贵庚不仅知道画布要涂底料,还知道底料是用一种树胶熬制而成。并且他竟然还知道那树胶的名称——那不是一般的树胶啊!贾贵庚对本县几个热爱美术的青年说。

那是什么树胶呢?一个叫久成的青年问。这位久成,当时也正迷恋着绘画。

贾贵庚不看久成,单看着小美的眼睛,稍微顿一顿,说,那叫阿拉伯树胶。

阿拉伯树胶。

久成听见了,小美更听见了。如果饮食有口感的优劣,那么语言也分口感的美丑。她喃喃地重复着阿拉伯树胶,只觉得这几个字在嘴里翻卷滚动,吞吐迂回,文明而又遥远,奇妙而又浪漫。因为它出自贾贵庚之口,贾贵庚顿时也变得文明、奇妙了。小美这样的女孩子,原本就认定自己的趣味高出这县城,一旦有了这想法,就容易在行为举止上特意与他人不同。阿拉伯树胶使贾贵庚不洁的牙齿、蓬乱的头发、猥琐的体态都退到了远处。在小美眼里,这不是一个男人的缺陷,反倒是一个天才落拓不羁的表征。她不顾同龄人的白眼,主动接近贾贵庚,并邀他访问她的家庭。一个秋天,县旅游局接待了省里一位来此地写生的著名画家,贾贵庚负责陪同,小美也常伴随前后。贾贵庚借了局里一架相机,即兴为画家拍照片,后来其中一张还被画家选进自己一本画册里。画家进山写生,贾贵庚就坐在画家身后画,结果他得到了画家的称赞。画家肯定了他的写生和造型能力,甚至还夸奖了几句他对颜色的感觉,鼓励他一定要多画。在画家的鼓励之下,贾贵庚兴奋着胆大起来,与画家高谈阔论,论及他喜欢的和被他藐视不顾的一些中外名家。他在说起某些名家的弱点时,言辞尖刻,却能切中要害。比方某某某,他举出一个大名人说:他的画猛一看唬人,细琢磨,到处都是别人的影子或者一些外国人的片断,就是没有他自己。他是在用心画画吗?我看不是,他是在用一些支离破碎的观念画画。贾贵庚还告诉画家,他在一个游客手里见到过一本《霍克尼论摄影》。贾贵庚说霍克尼作为一个画家能对摄影谈出些不俗的想法,就这一点就让他佩服。可惜他不能从游客手里把那本《霍克尼论摄影》借来……画家有点惊奇,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县城青年实在是有些见解的。他再次鼓励了贾贵庚,再次要他多画,争取能参加省里的画展。这位画家担任着各种大展的评委,他对贾贵庚说,只要他送画,画家一定留意他的作品。贾贵庚激动着觉得自己终于碰见了知音。只是,自从画家走后,贾贵庚就再也没有拿起过画笔。他的那张被画家夸奖过的写生作品,一直挂在旅游局他的单身宿舍里,镜框有点歪,使整个房间都显得不稳定,他也不去把它扶正。那张歪在墙上的写生,几乎是贾贵庚绘画天才惟一的物质证明了。

不能说贾贵庚不热爱绘画,他缺乏的是行动上的呼应。他的行动总是在一阵阵激情澎湃的思想之后就停滞下来。比方他反复对小美讲起一张画的构思:深秋的玉米地,地头上堆着刚掰下来的玉米。两个妇女背对着观众,正弯着腰、撅着屁股收玉米,姿态非常忘我。陪衬她们的是充满画面的旗帜一样的金黄色玉米叶……贾贵庚陶醉在自己的构思里,小美也受着这构思的感动。但是三年了不见贾贵庚动笔。据他说,总是有一些事情出现在他的生活中,打断他的行动。比方他抱怨旅游局局长分配给他额外的工作:山上的几个新景点要修路,他又不是工程师,局长却要他选出最佳路线,测出这些山路的公里数,数出需要多少级台阶,多少条青石。这一测一数就是大半年。比方这中间他还有过一次不成功的相亲。女方是个颧骨绯红的山里姑娘,牙有点龇,但是很健壮。双方见面的一瞬间贾贵庚甚至有点冲动,女方那种天然的健康让他有种想要啃食的感觉。但那个健康的山里姑娘却没有看上贾贵庚。事后他听说,女方嫌他的手小,于是就连他那国家公务员的身份和每月固定的工资也不顾了。贾贵庚并不恨那个女方,他想,他的手比一般男人是小了些。通常他愿意把手袖在偏长的袖筒里,这使他看上去无所事事而又寒冷,即使在夏天。

现在,在暮色苍茫的黑石头山上,贾贵庚几经犹豫之后把一只手搭上小美的肩膀——他那偏小的手。那手不敢在小美的肩上用力,好像那肩膀是个烫手的馒头。那手就那么半是捂、半是盖,有点躲闪、又仿佛试探地似扶非搭地搁置在小美肩上,直到小美把一直冲前的脸偏向贾贵庚。这是一个信号了,一个不讨厌落在肩上的手,而且还鼓励他继续做些什么的信号。他立刻感觉到了她脸上的温度和她的呼吸,那呼吸有点清苦,像山上一种名叫“黄瓜香”的草的气味儿。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他想她一定也能闻见他嘴里的味儿。他觉得自己身上和嘴里的味儿都是难闻的,他屏住呼吸掉开头去,并且收回了搭在小美肩上的那只手。

也许小美闻见了贾贵庚身上脸上难闻的气味,也许她对他的敬佩足以抵消那些气味对她的搅扰,也许她根本就什么都没有闻到,有些女孩子在有些时刻是能够不顾一切的。但是贾贵庚掉过了脸,缩回了手,并且打岔似的说,你到北京去,学什么都可以,但是切记不要庸俗。像久成,俗,俗不可耐。

小美要去北京发展自己了,这个暮色苍茫的时刻,她坐在黑石头山上是和贾贵庚告别的。当贾贵庚把手从小美肩上缩回来之后,他就花很长时间来奚落那个名叫久成的青年的俗不可耐,好像是久成的俗不可耐打断了小美正在盼望的、他也应该给予的更深的一种情感表示。 zZ2E8HDaBCRa51G1bexzm9iREJpyqfhYbCoIzQqgKDhNzCnGRsGfTi7Y25+Ybf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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