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妮子牵马出了村。在山前,她看见一条俄罗斯大披肩。她想,那是什么?红花绿叶的半截炕大,四边还缀着一拃长的穗。大妮子上前摸摸,那东西柔软、滑腻。
披肩后头有人说:“哎,不买别光摸,看你那手。”是卖披肩的。
大妮子看看自己的手,手是不怎么干净,整天给马添草添料,拉缰绳坠镫的。她再看看卖披肩的手,也不算白嫩,可染着红指甲,便想,你要不染红指甲,和我的手也差不多。
“准知道我不买?”大妮子专盯着那些红指甲说。
“买,买,知道那是个什么?连我都当新鲜儿看,进货还不到一天一夜二十四小时呢。”卖披肩的说。
大妮子不说话了,也不摸了。她甩开红指甲,又盯住披肩上的花使劲看:不像牡丹,不像芍药,不像菊花,不像月季,纯粹是些个洋式花。不是中国花,就不是中国货。这大披肩跟前摆的洋货可不少:化妆盒,连裤袜,运动鞋,还有饮料和口红。卖披肩的冲着半天空(也是冲着大妮子)吆喝起来:“买吧买吧,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进口的,出口的,‘美地因柴那’‘恰盆尼斯’,还有这玩意儿,新到的俄罗斯大披肩,俄国人说‘巴鲁斯基’。不懂吧,俄国先前叫苏联,有一个叫叶利钦的生是给改了名。叫什么?现时叫‘巴鲁斯基’。”卖披肩的喊着喊着揪住披肩往下一拽,往肩上一披,专冲着大妮子扭起腰身转了几转,四周的穗子忽闪忽闪上下翻飞,果真更显可爱。大妮子眼花缭乱一阵,真正动了心思,就问:“多少钱?”
“四十五。”卖披肩的说。
“太贵。”
“想买给个价。”卖披肩的说。
大妮子不说话,手在口袋里一阵摸索。有钱,就一张五块的。昨天的钱她交了柜(“柜”就是她爹),就剩下这一张压底儿。大妮子是个策马载客的。
“给个价呀。”卖披肩的看大妮子直出神,便催她。
“给……”大妮子想说五块,又觉太寒碜,就反问一句说,“少了多少钱不卖吧?”
“二十五,最低限度。给你来个亏本儿大甩卖。”
二十五,可不算贵。大妮子思想一阵,又上前摸摸披肩说:“给我留着吧,后半天我再来买,可不兴卖出去。”
“专门留给你,别人想买也不卖。整天过来过去的,低头不见抬头见。”
“说定了?”
“说定了。”
大妮子和卖披肩的搭着话,她的马早在她身后着了急,直拿蹄子锛地,像催她上路。大妮子回头一望,原来火车上的人早就拥下来,正往沙滩里走,一群一伙,五颜六色的。越是到这深山老峪来的人,打扮越入时,都是旅游的。
大妮子常想,有什么游头,石头瓦块的地方。一条百十里的狼沟,一开发一改名就变成了旅游点,叫胜地。开发开发,无非是改改名呗。县旅游局局长专会给深山野岭起名,狼沟现在就叫“仙人探花峪”。什么仙人探花,都是些千奇百怪的大石头。石头,石头怎么啦,对城里人也是稀奇。天下万物,有卖的就有买的,连石头缝里的蝎子一经开发,也有人当山珍海味吃。牛、羊、骡、马也成了加倍的宝贝。
大妮子轰起马追赶过来,一眼就看见一个披大披肩的女子。她想,这披肩还真有人披。那女子上身大披肩,下身健美裤,健美裤配上大披肩,越发健美。从下往上看,小腿大腿紧箍着,大腿以上紧包着。再往上看,整个人像个大伞棚,很是不一般。大妮子刚想上前搭话,一个穿老板鞋、绅士裤、梳着油头的青年一把就将那女子拽进了怀里,把大妮子讪了个好看的。大妮子一阵羞惭,又有点委屈,赶紧调转马头回走。她知道,每天只有一趟火车停站,每天载客也只有这一次机会。眼下只有截住谁算谁。她左截右截截住个胖人。
胖人五十岁年纪,红脸,谢顶,肚子挺出去老远,只身一人,走得很慌忙。
“骑马吧。”大妮子说,“到‘仙人探花’也是五六里地呢。”
“不骑,走走路。”胖人在鹅卵石上一跳一跳地说。
大妮子想,这肉大身沉的,还净装出些轻便。
“别走啊,五六里地石头子儿路,可不般走平地,你这岁数也不般年轻人。”大妮子把马一横,横在胖人面前。
“别挡道呀。”胖人说。
“不是挡道,是欢迎。咱们洽谈洽谈。”
“新词还不少,我不是生意人。”
“那,咱们对对话。”
“我不是领导,当领导的才给群众对话呢。”
“不对话也行,我迎接迎接你,接待接待你,要不服侍服侍你,还不行吗?”
“看你,越说越来劲儿。可不要这么说,服侍可不敢当。”
“怎么说才合适,你才……”
“我才能上马,对吗?”
“也对。我总不能眼巴巴地看着你走五六里石头路吧。你看我这伊犁马也光围着你转圈儿,也是挽留。”
“行,骑一回。”胖人一跺脚。
“我知道你早晚得骑。”
胖人一说骑,那马立刻站在了一块大石头跟前。大妮子扶扶鞍鞫,抻抻马镫,胖人踩着石头往上一滚,大妮子在后就势一
,好不容易把胖人
上了马。
马在前头一溜小跑,大妮子在马后也一溜小跑。胖人在马上揪紧马鬃,好一阵翻滚才安定下来。
“哎,小姑娘。”胖人说,“刚才光顾骑马,还没讲价钱呢。”
“好说。”大妮子说,“看着给。”
“不行,咱得说定了。”
“怕我乱要价是不是?”
“不瞒你说,还真有点犯嘀咕。”
“用不着嘀咕,给二十。”大妮子摸摸口袋,心想二十加五块,正好等于二十五,一条披肩钱。
“多少?”胖人费劲拔力地向后扭身子。
“二十。”
“不对,都是十块,刚才我听别人讲过价。”
“有十块的,有二十的。”
“怎么个区别法儿?”
“看人。”
“看人?”
“对,看胖瘦。”
“谁给规定的?”
“个人。”
“那……我下来。”
“下来,行,给十块。”
“为什么?”
“都一半路啦。”
“开始没讲好。”
“上马讲也不能算晚,莫非你真还能下来,跟一个小姑娘家……”
跟一个小姑娘家讨价还价,大老爷们儿十有八九抹不开。骑吧,谁让我上了马呢,此事显然不能和上贼船作比较。“二十就二十吧,胜利属于你。”胖人说。
“看你就不是个小店儿,光明就在你前头。”大妮子说。
大妮子的马小跑一阵,便通人性似的放慢了步子,信马由缰起来。它知道大妮子正在后头大汗淋漓。
他们一起走过乱石滩,一起走过漫水桥,桥下有条河,初秋的太阳把河水照得很耀眼。河滩地上有一片萝卜,有红有白。大妮子弯腰捡个白的拔下,在河水里洗洗,举给胖人说:“吃萝卜吧,自家的。”
胖人接过萝卜,又在衣服上蹭蹭,咬口尝尝觉得很解渴,却说:“刚才你说你的马叫什么马?”
“伊犁马。”大妮子说。
“伊犁在哪儿?”胖人问。
“在伊犁。”大妮子答。
“伊犁马有什么好的?”
“强。”
“还真会答话。”胖人说,“可你这马不是伊犁马。”
“你怎么知道?”大妮子有些不快。
“我喂过马。”
“在哪儿?”
“就在伊犁。”
“伊犁在哪儿?”
“不是在伊犁吗?”
大妮子和胖人都大笑起来,笑声在山谷里泛起回音。
“我不信。”大妮子说,“你不是个喂马的。旅游鞋,鸭舌帽,花毛衣,还有眼镜。”
“我说的是从前。”
“倒卖马呀?”
“从前可不兴倒卖马。是劳动,喂马,给马治病,什么都干。”
“现在哪?”
“北京八中。”
“敢情是个教书的,不能算富。”
“那你还要我二十。”
“二十谁拿不起,又是来旅游的。哎,可不兴反悔。”
“放心吧,不反悔。”
他们走上一条羊肠小道,大妮子信手撅根柳子轰轰马又说:“你那么懂马,你给说说伊犁马什么样?”
“四蹄踏雪,额有白星。”胖人说。
“我这匹是什么马?”
“你这,张北马。咱华北这一带张北马最多,是蒙古马和高血马的杂交,跑不起来。”
大妮子本知道她的马不是什么伊犁马,这马还真是她爹从张北买来的。伊犁马,那是她对胖人那么信口一说,就像摆摊的举着国货喊“恰盆尼斯”一样。可现在她就愿意她的马是伊犁马——骑马的胖,马又好,二十块钱就更心安理得。
大妮子想着想着,猛轰她的马,马四蹄如飞猛跑过来,胖人却稳坐马鞍纹丝不动。大妮子想,果然是个养过马的人。她追上前去,勒住缰绳大口喘着气说:“骑得就是非同一般。前边也到了,你看看前边是什么。”
胖人抬头一看,眼前正是仙人探花峪。原来这是一条正开着海棠花的大峡谷,四壁悬崖上怪石林立。胖人想,什么仙人探花,倒更像是鬼怪聚会。
“到了。”大妮子又说。
“谢谢,再见。”胖人下了马,转身就走。
“钱呢?谢谢可不当吃不当喝。”大妮子上前一步。
“我白给你讲伊犁呀?”胖人笑笑。
“你白吃我的萝卜呀?”大妮子也笑笑。
大妮子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往回跑,马蹄惊起伏在路边的蝴蝶、蚂蚱。跑一阵,大妮子便伸手摸摸口袋,口袋里已是二十五块钱。一想起俄罗斯大披肩,她就忍不住朝马猛加几鞭,她觉得她的胯下就是一匹不折不扣的伊犁马。转眼那大披肩就出现在她的眼前。大妮子下了马,就要上前去拽那披肩了,却突然迟疑起来。她倚住马头又开始出神。
卖披肩的说:“来呀,来拿你的披肩呀!”大妮子站着不动。
卖披肩的说:“没拉上客吧?赊给你。整天过来过去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妮子还是站着不动。
卖披肩的拽下披肩往大妮子跟前走,大妮子闪开披肩跳上马,离弦箭似的跑了起来。现在,只有大妮子知道大妮子的心事:她真要围上大披肩,仿佛立刻就要往一个男人怀里扑一样,那男人老板鞋,绅士裤,梳着油头。
大妮子想,我得留着点儿我自己。
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