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扬基队要有信心,孩子。别忘了大名鼎鼎的迪马吉奥。”
“我担心底特律老虎队和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会获胜。”
“当心点儿,要不然,你连辛辛那提红队和芝加哥白袜队都要担心啦。”
“你好好看吧,等我回来给我讲讲。”
“你看我们是不是该去买张末尾是85的彩票?明天是第八十五天。”
“行倒是行。”男孩说,“可你的伟大纪录是八十七天,这怎么说?”
“不会有第二次了。你看能搞到一张末尾是85的彩票吗?”
“我能订一张。”
“一张,要两块五,能向谁借到这笔钱呢?”
“这个容易。两块五我总能借到手。”
“我觉得没准儿我也能借得到。不过,我尽量不借钱。先借钱,后讨饭。”
“穿得暖和点儿,老爷子,”男孩说,“别忘了,这可是九月份。”
“正是大鱼上钩的时候,”老人说,“五月份人人都能当个好渔夫。”
“我现在去捉沙丁鱼了。”男孩说。
男孩回来的时候,老人正在椅子上安睡,太阳已经西沉。男孩从床上拿过那条旧军毯,铺在椅背上,盖住老人的双肩。这副肩膀不同寻常,尽管非常老迈,却依然强健有力,他的脖子也仍旧壮实得很,而且当他睡着的时候,脑袋向前耷拉着,皱纹也不大明显了。他的衬衫打过好多次补丁,弄得像他那张船帆一样,被太阳晒得褪了颜色,深浅不一。老人的头颅非常苍老,闭上眼睛的时候,面庞上没有一丝生气。那份报纸摊在他膝盖上,靠他一条胳膊压着,才没有被晚风吹走。他赤着双脚。
男孩撇下老人走了,等他回来,老人还在睡着。
“醒醒,老爷子。”男孩说着,把一只手搭在老人的膝盖上。
老人睁开眼睛,一时神情恍惚,仿佛刚从遥远的地方回过神来。接着他笑了笑。
“你弄到了什么?”他问。
“晚饭,”男孩说,“咱们吃饭吧。”
“我还不大饿。”
“来吃吧。你可不能光打鱼不吃饭啊。”
“我倒是这么干过。”老人说着站起身来,拿起报纸折好,然后开始动手叠毯子。
“把毯子围在身上吧,”男孩说,“只要我活着,就不能让你空着肚子去打鱼。”
“那就活得长长的,照顾好自己。”老人说,“咱们吃点儿什么?”
“黑豆米饭,油煎香蕉,还有炖菜。”
饭菜盛在双层金属饭盒里,是男孩从露台饭店拿来的。他口袋里装着两副刀叉和汤匙,每副都包在餐巾纸里。
“这是谁给你的?”
“马丁,饭店老板。”
“我得谢谢他。”
“我已经谢过他了,”男孩说,“你用不着去谢了。”
“我要把一条大鱼肚子上的肉给他,”老人说,“他这样帮助咱们不止一次了吧?”
“我想是这样。”
“这样的话,除了鱼肚子上的肉,我得给他点儿别的什么。他很关照咱们。”
“他还送了两瓶啤酒呢。”
“我最喜欢罐装啤酒。”
“我知道。不过这是瓶装的。哈图伊牌,我还得把瓶子送回去呢。”
“你真是太好了,”老人说,“咱们开始吃吧?”
“我一直在招呼你吃啊,”男孩轻声说,“我想等你准备好再打开饭盒。”
“现在我准备好了,”老人说,“我只是需要点儿时间洗一洗。”
你在哪儿洗呢?男孩想。村里的供水站在路那头,隔了两条街。我得替他搞些水来,男孩心想,还有肥皂和一条好点儿的毛巾。我怎么这么粗心呢?我得给他弄来一件衬衫,一件过冬的外套,还得弄双什么鞋子,再来条毯子。
“你拿来的炖菜好吃极了。”老人说。
“给我讲讲棒球赛吧。”男孩请求道。
“我说过,在全美职业棒球联赛中,扬基队所向无敌。”老人高兴地说。
“今天他们输了。”男孩告诉他。
“这不要紧。了不起的迪马吉奥又恢复常态了。”
“他们队里还有其他人啊。”
“那是当然。不过,有了他就大不一样。在另一场联赛中,布鲁克斯队对费城队,我绝对看好布鲁克斯队。可我还忘不了迪克·西斯勒和老公园 里那些漂亮的击球。”
“那种好球再也见不着了。我见过的击球,数他打得最远。”
“你还记得过去他经常到露台饭店来吗?我很想带他去捕鱼,可我胆子小,不敢开口。所以我让你去说,结果你也太胆小了。”
“我记得。那真是大错特错。他可能会跟咱们一起去的。那样的话,咱们一辈子都会记得这档子事儿。”
“我很想邀上大名鼎鼎的迪马吉奥去捕鱼,”老人说,“听人说,他父亲也是个打鱼的。兴许他过去和咱们一样穷,能跟咱们说得来。”
“顶呱呱的西斯勒的爸爸从来没有过过穷日子,他——我说的是他爸爸,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在大联赛里打球了。”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在一条去往非洲的横帆船上当普通水手了,黄昏的时候还在沙滩上见到过狮子呢。”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
“咱们是说非洲的事儿,还是聊棒球?”
“我觉得还是聊棒球吧,”男孩说,“给我说说大名鼎鼎的约翰·J.麦格劳的事儿吧。”他把J说成了霍塔。
“早先他也常到露台饭店来。不过,酒一下肚,他就变得很粗鲁,出口伤人,不大好相处。他满脑子都是赛马和棒球。至少他的口袋里老是揣着赛马的名单,在电话里动不动就提到赛马的名字。”
“他是个了不起的经理,”男孩说,“我爸爸认为他是最棒的。”
“那是因为他上这儿来得最多,”老人说,“如果杜罗彻年年继续到这儿来,你爸爸就会认为他是最了不起的经理了。”
“说真的,谁是最能干的经理,卢克还是迈克·冈萨雷斯?”
“我觉得他们不相上下。”
“可最棒的渔夫是你。”
“别这么说。我知道还有更棒的。”
“ 哪里啊 ,”男孩说,“好渔夫是不少,有的非常棒。可你是独一无二的。”
“谢谢你。真让我高兴。我希望不要来一条太大的鱼,证明我们都错了。”
“只要你还像自己说的那样强壮,就没有什么鱼能把你打垮。”
“我也许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壮实,”老人说,“可我有不少诀窍,而且还有决心。”
“你该上床睡觉了,这样明天早晨才能精力充沛。我把这些东西送回露台饭店。”
“那就晚安喽。早上我去叫醒你。”
“你就是我的闹钟。”男孩说。
“年岁是我的闹钟,”老人说,“老家伙们干吗醒得那么早呢?难道是为了让日子更漫长?”
“我不知道,”男孩说,“我只知道年轻人睡得晚,睡得死。”
“我会记得的,”老人说,“到时候我去叫醒你。”
“我不愿意让他来叫我,好像我不如他似的。”
“我明白。”
“好好睡吧,老爷子。”
男孩走了出去。刚才两人已经黑灯瞎火地吃了饭,老人摸黑脱了裤子上床去睡。他把裤子卷起来当枕头,里面塞着那张报纸。然后,他把自己裹在毯子里,睡在弹簧垫上铺着的另一些旧报纸上。
他不一会儿就酣然入睡,梦见了自己小时候去过的非洲,长长的金色海滩和白色海滩,白得刺眼,还有高耸的海岬和褐色的大山。如今他每天夜里都梦见自己生活在那道海岸边上,在梦里听见海浪的轰隆声响,看到当地的小船乘风破浪。在睡梦中,他闻到甲板上的柏油和麻絮的味道,还有清晨陆地上的微风带来的非洲的气息。
通常,他一嗅到陆地上的微风就会醒来,然后穿上衣服去叫醒男孩。不过,今夜那微风的气息来得很早,睡梦中他知道时候还早,就继续停留在梦里,看着一个个岛屿上的白色山峰从海面上升起,接着还看到加那利群岛形形色色的港湾和锚泊地。
他不再梦见风暴,不再梦见女人,不再梦见重大事件,不再梦见大鱼、打架、力量角逐,也不再梦见他的妻子。他如今只梦到一些地方,还有沙滩上的狮子。狮子在暮色中像小猫一样嬉戏着,他喜爱狮子如同他喜爱那个男孩。他从来没有梦见过那个男孩。他就这么醒了,从敞开的门望出去,看着月亮,摊开裤子穿在身上。他在棚屋外撒了尿,然后顺着路走去叫醒男孩。清晨的寒气让他直打哆嗦,不过他知道,哆嗦一阵之后就会感到暖和,等会儿就要去划船了。
男孩家的房门没有上锁,他推开门,光着脚悄悄走了进去。男孩睡在外间的一张帆布床上,借着残月透进窗子的微光,老人把他看得清清楚楚。老人轻轻握住男孩的一只脚,直到他醒过来,翻了个身看着老人。老人点点头,男孩从床边的椅子上拿过裤子,坐在床上穿起来。
老人走出门,男孩在后面跟着。他很困,老人搂住他的肩膀,说:“真抱歉。”
“ 干吗这么说 ,”男孩说,“男子汉就得这样。”
他们顺着路朝老人的棚屋走去,一路上,男人们扛着桅杆,光着脚在黑暗中走动。
他们走进老人的棚屋,男孩拿起装在篮子里的几卷钓线,还有鱼叉和鱼钩,老人把船帆的桅杆扛在肩上。
“你想喝点儿咖啡吗?”男孩问。
“咱们先把渔具放到船上,然后再去喝。”
在一个大清早就向渔人供应早餐的小馆子里,他们用炼乳罐喝起咖啡。
“你睡得怎么样,老爷子?”男孩问。他已经渐渐清醒起来,尽管要完全摆脱睡意还是不大容易。
“我睡得很好,马诺林,”老人说,“我今天很有信心。”
“我也是,”男孩说,“现在我得去拿咱们俩要用的沙丁鱼,还有你的新鲜鱼饵。他自个儿拿我们的渔具,他从来不要别人帮忙。”
“咱们不一样,”老人说,“你才五岁的时候我就让你拿东西了。”
“我知道,”男孩说,“我马上就回来,你再喝杯咖啡吧。我们在这儿可以赊账。”
他走了,光脚踩在珊瑚岩上,朝存放鱼饵的冷库走去。
老人慢悠悠地喝着咖啡。这是他一整天的吃喝,他明白应该喝下去。好久以来,吃东西让他感到厌烦,他从来不带午饭。船头有一瓶水,那就是他一天里唯一的需求。
男孩带着沙丁鱼和两个包在报纸里的鱼饵回来了,他们顺着小路向小船走去,脚底下是嵌着鹅卵石的沙地,踩上去别有一种感觉,他们抬起小船,让它滑进水里。
“祝你好运,老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