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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九日,缅因州韦斯托弗每周一期的《企业报》刊登了如下一则新闻:

石头雨事件

据可靠报道,八月十七日,张伯伦镇的卡林街上,一场石头雨突然从天而降。这些石头大多砸在玛格丽特·怀特太太的房屋之上,致使屋顶严重受损,两个排水沟和一根价值约二十五美元的落水管遭到损毁。怀特太太寡居,和三岁的女儿嘉丽塔 相依为命。

目前记者未能联系到怀特太太,无法得知她对于此事的回应。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并没有人真正感到吃惊,至少在潜意识里是这样的,因为那里隐藏着野蛮残酷的念头。表面上看,当时在浴室里的女孩子们都大吃一惊,情绪激动,很难为情,也有人只是单纯地感到幸灾乐祸,怀特这个小贱人又倒霉了。其中一些人可能嘴上说自己十分惊讶,但很明显是在胡扯。嘉丽从一年级开始就和他们中的一些人同学,从那时起,这一切就开始慢慢积聚,并且缓慢而稳定地发展着,遵循支配人类本性的一切规律,一步步接近连锁反应的临界点。

当然,那时她们谁也不知道,嘉丽·怀特具有意念控物的超能力。

张伯伦镇巴克街文法学校里,一张课桌上的涂鸦写着: 嘉丽·怀特吃屎

更衣室里到处是叫喊声、回声和浴室里隐约传来的水流溅在地砖上的哗哗声。刚上完第一节排球课,女孩们出汗不多,一个个神采奕奕。她们在水流下舒展、扭动着身子,大声叫嚷着,水珠四溅,白条状的香皂在她们手上传递着。嘉丽木讷地站在她们中间,像是站在天鹅中间的一只青蛙。她身材矮胖,脖子、后背和屁股上长着青春痘,湿漉漉的头发软塌塌地贴在脸旁,毫无光泽。她只是站在那里,头微微垂着,任由水拍打她的身体,水珠滚落。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献祭的羔羊,别人眼里永远的笑柄,一个相信世界上有左手扳手的傻瓜 ,毛手毛脚总是出错的倒霉鬼——她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她总是可怜巴巴地希望埃文高中能有独立的单人淋浴隔间——像韦斯托弗和路易斯顿的高中那样。她们盯着我看。她们总是 着我看。

淋浴龙头一个接一个地拧上了,女孩们接连走出去,摘下雅致的浅色浴帽,擦拭身体,喷上香体液,瞥一眼门上的挂钟。扣好胸罩,穿上内裤。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朦胧的水汽;要不是角落里的爵士按摩浴缸传来隆隆的水声,这个地方就像极了一个埃及浴室。女孩们的叫声和嘘声像台球撞击后的噼啪声一样交织着,回荡在更衣室内。

“所以,汤米说他讨厌我身上的味道——我——”

“我是和我姐姐、姐夫一起去的,我姐夫抠鼻子,我姐姐也抠,他们真的是——”

“我放学后要冲个澡,然后——”

“质量太差了,不要浪费钱,所以我和辛迪——”

德雅尔丹小姐——她们身材瘦削、胸部平坦的体育老师——走了进来,她快速扫视了一下更衣室,干脆利落地拍了一下手。“你还在等什么,嘉丽?留堂吗?五分钟后就打铃啦!”她的短裤白得耀眼,小腿曲线算不上柔美,但是隐现的肌肉惹人注目,她脖子上挂着一枚银哨子,那是她大学射箭比赛获得的奖品。

女孩们咯咯地笑了起来,嘉丽抬起头,眼神因热气和持续轰隆的水声而略显迟钝和茫然。“呃?”

这声音很像是奇怪的青蛙叫声,太像青蛙叫声了,所以女孩们又咯咯地笑了起来。苏·斯涅尔像将要表演精彩节目的魔术师那样从头发上一把抽 毛巾,开始飞快地梳头。德雅尔丹小姐不耐烦地朝嘉丽做了个让她快点的手势,就走了出去。

嘉丽关上水龙头,淋浴头滴下最后几滴水,咕哝一声陷入了沉寂。

直到她走到外间,她们才看到从她腿上流下来的血。

摘自大卫·R.康格列斯著《潜能爆发:嘉丽塔·怀特案纪实及具体结论》(图兰大学出版社,1981年)第34页:

毫无疑问,人们对于怀特幼年时期所表现出的意念控物能力的具体事例并未多加留意,究其原因正如怀特和斯登在他们的论文《再谈意念控物能力》中所提出的:仅通过意念来控制物体移动的能力只有在受到极度压力的情况下才会爆发出来。这一能力平日里深藏不露;否则几个世纪以来,它怎会依然无人知晓,只偶尔露出藏身于骗术海洋之中的冰山一角呢?

在这一事件中,我们只有一些道听途说的证据作为研究的基础,即使这样,这些证据也足以表明,嘉丽·怀特体内存在着巨大的意念控物潜力。可悲的是如今一切都为时已晚……

“月——经!”

克莉丝·哈根森第一个发出尖叫声,这叫声在贴着瓷砖的墙面间回荡。苏·斯涅尔尽量憋住从鼻子里发出的哼笑,感受到一种混杂着仇恨、厌恶、愤怒和怜悯的奇怪情绪。她看上去那么 ,直直地站在那里,对正在发生的事情茫然无知。天啊,你会认为她还没有来过——

“月——经!”

它成了一句口号,一句咒语。后面的人(在一片回声里,苏听不清是谁的声音,或许又是哈根森)用沙哑的声音不顾一切地喊着:“把它堵上!”

“月——经,月——经,月——经!”

女孩们开始围拢到嘉丽旁边,她傻傻地站在中间,水珠从她的身体上滚落下来。她像一头耐心的公牛一样站着,意识到她们又在笑话她(一如既往),有些无奈和尴尬,但并不惊讶。

经血滴到地板上,形成一角硬币大小的 色圆点,苏不禁感到一阵恶心。“看在上帝的分上,嘉丽,你来月经了!”她喊道,“快去弄干净!”

“啊?”

她迟钝地环顾四周,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颊上,像是一个弧形头盔,一边肩膀上长了一片痤疮。她十六岁了;那曾经若有若无的受伤痕迹已经清晰地印在她的眼中了。

“她以为那是用来抿口红的!”露丝·戈根突然不知为什么高兴得大叫起来,然后大笑不止。苏后来想起了这句话,真正明白了它的意思,但此刻它只是混乱中又一个毫无意义的声音。 十六岁 ?她想, 她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

更多的血滴在地面上。嘉丽仍然站在那里,困惑地眨着眼睛。

海伦·谢尔斯转过身来,做了个呕吐的姿势。

“你在 流血 !”苏突然怒吼起来,“你在 流血 ,你这个蠢货!”

嘉丽低头看向自己。

她一下子尖叫起来。

在潮湿的更衣室里,这声音异常响亮。

一个卫生棉条突然被扔到了她的胸上,“啪”一声落在她脚边。经血像红色的花朵一样在湿了的卫生棉条上绽放,然后蔓延开来。

接着,厌恶的、轻蔑的、惊骇的笑声爆发出来了,越来越激烈,最后汇合成了一股刺耳丑陋的声音;女孩们从手包或墙上坏了的自助售卖机中拿出卫生棉条和卫生巾,对她进行狂轰滥炸。它们像雪片一样朝她飞去,那一声声的叫喊变成了:“把它 上,把它 上,把它 上,把它 上——”

苏也扔了,和其他人一起一边扔着,一边喊着,她其实不太确定她在做什么——仿佛着了魔似的,一个念头如霓虹灯一般在她脑海间闪烁,“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什么大不了,没什么大不了 ——”甚至当嘉丽突然开始号叫,呼呼地喘着粗气、挥着胳膊后退时,这句话还在她脑中回闪,让她觉得心安理得。

女孩们停了下来,意识到嘉丽的情绪终于濒临爆发了。日后回想起来的时候,她们中的一些人说她们就是在这个时候感到吃惊的。但之前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呢?我们来折起嘉丽在基督教青年营的床单吧 ;我发现嘉丽写给闪电男孩鲍比·皮科特 的情书啦,我们把它抄下来传给大家看;把她的内裤藏起来;把蛇藏在她的鞋里;把她再按到水里,再按一次;嘉丽倔强地跟在自行车队的最后,有一年被称为傻瓜,第二年被称为蠢货,她总是满身汗味,怎么也赶不上队伍;她在灌木丛中小便被毒藤刺了,所有人都知道了(嘿,挠屁股家伙,你屁股又痒痒啦?);那次她在自习室睡着了,比利·普雷斯顿把花生酱涂在她的头发上;掐她,在学校走廊里伸出腿,绊倒她;把书从她的书桌上打掉;把色情明信片塞在她的包里;在教堂野餐时,嘉丽笨拙地跪下祈祷,她身上的旧马德拉斯棉裙沿着拉链裂开了一条缝,那声音就像是放了一个很响的屁;嘉丽总是接不到球,连儿童足球也接不到;二年级的现代舞课,嘉丽摔了个狗吃屎,磕掉了一颗牙;在排球比赛中嘉丽总是撞到网;她穿的长袜总是有洞,或是马上要破洞了,衬衫腋下的地方一直有汗渍;甚至有一次克莉丝·哈根森放学后从市中心的凯利水果店给她打电话,问她是否知道猪屎的拼写是C-A-R-R-I-E:突然之间,所有这一切都到了临界点。长久以来她们对嘉丽的肆意欺辱、捉弄、恶言相向,最终导致了人们一直寻找的嘉丽的转变。裂变开始了!

她向后退去,在一片寂静中大叫着,交叠着的胖胳膊挡在面前,一根卫生棉条卡在她阴毛中间。

女孩子们盯着她看,她们眼睛发亮,眼神冷漠。

嘉丽退入四个大淋浴间中的一个,慢慢地瘫坐在边上,发出一阵阵缓慢无助的呻吟。她的眼睛露出湿漉漉的眼白,像屠宰场里即将被杀的猪的眼睛。

苏慢吞吞地、犹豫地说道:“我想这一定是她第一次——”就在那时,“砰”的一声,门被匆忙推开,德雅尔丹小姐冲了进来,查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摘自《潜能爆发》第41页:

研究这个问题的医学和心理学作家都一致认为,嘉丽·怀特月经初潮的异常延迟和痛苦经历很可能是触发她潜能的关键。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直到一九七九年,嘉丽对于成熟女性的月经周期一无所知。同样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嘉丽的母亲竟然明知自己女儿迟迟不来月经,却不带她去看妇科医生,任由她长到了十七岁。

然而,事实不容置疑。当嘉丽·怀特意识到她的阴道在流血时,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月经这回事。

她的一位幸存下来的同学露丝·戈根告诉我们说,在我们所关注的事件发生的前一年,有一次她走进埃文高中的女更衣室,看到嘉丽用卫生棉条抿口红。当时,戈根小姐说:“你在搞什么鬼?”怀特小姐回答说:“不是这么弄的吗?”戈根小姐随后回答说:“当然。当然是这样的。”后来露丝·戈根把这件事告诉了她的许多女性朋友(她后来告诉采访者,她觉得这“还挺可爱”),如果后来有人曾经告诉过嘉丽她用来化妆的东西的真正用途,她肯定认为这又是在捉弄她。这对她来说已经司空见惯,所以她异常小心……

女孩子们去上第二节课了,上课铃声也已经停止了(在德雅尔丹小姐记下名字之前,有几个人已经悄悄从后门溜出去了),德雅尔丹小姐采取了对待歇斯底里的人的一贯做法:她啪地扇了嘉丽一记耳光。她不太可能承认这一举动给她带来了快感,她肯定也会否认她觉得嘉丽就是一个只会哭哭啼啼的胖姑娘。作为一名执教一年的新人教师,她仍然相信她真的认为所有的学生都是好孩子。

嘉丽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她,脸还在扭曲抽泣。“德——德——德雅——尔——”

“起来,”德雅尔丹小姐无动于衷地说,“站起来,去收拾一下。”

我要流血死掉了 !”嘉丽尖叫着,胡乱地挥起一只手,抓住了德雅尔丹小姐的白色短裤,在上面留下了一个血手印。

“我……你……”体育老师的整张脸厌恶地皱缩了起来,她猛地甩开嘉丽,把她推了起来,“ 滚那边去 !”

嘉丽摇晃着站在淋浴房和安装着十美分卫生巾自动售卖机的墙中间,脑袋低垂,双乳对着地板,胳膊无力地垂着,看起来像只猩猩。她眼睛发亮,却一片空洞。

“现在,”德雅尔丹咬牙切齿地厉声说,“你拿一片卫生巾出来……不,别管那个投币口,反正它已经坏了……拿一片。该死,你为什么 动?搞得你好像从来没有来过月经一样。”

“月经?”嘉丽说。

她完全不相信的表情太过真实,充满了愚蠢和绝望的恐惧,让人无法忽视或否认。一个可怕的想法在丽塔·德雅尔丹的脑海里出现。太不可思议了,这不可能。她自己在十一岁生日后不久就开始来月经了,当时她兴奋地走到楼梯口大喊:“嘿,妈妈,我来大姨妈啦!”

“嘉丽?”她朝女孩走去,“嘉丽?”

嘉丽往后缩了一些。与此同时,墙角放着垒球棒的架子也砰的一声倒了下去,球棒朝着四面八方滚去,吓了德雅尔丹小姐一大跳。

“嘉丽,这是你第一次来月经吗?”

现在她已经接受了这个想法,她几乎不需要再问。血是暗红色的,异常浓稠地流淌下来。嘉丽的两条腿都被弄脏了,满腿都是血,好像她刚刚蹚过了一条血河。

“好疼,”嘉丽呻吟道,“我的胃……”

“会过去的,”怜悯和羞愧在德雅尔丹心中交织,让她无法安宁,“你必须……呃,把血止住。你——”

头顶上突然闪过一道亮光,接着灯泡开始咝咝作响,随即“砰”地一下,像闪光枪闪过,然后灯熄灭了。德雅尔丹小姐惊叫了一声,她突然想起——

(该死的这个地方要塌了)

在嘉丽难过的时候,这种事情似乎总在她身边发生,仿佛厄运一直纠缠着她。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被她抛在了脑后。她从坏掉的自动售卖机里拿出一片卫生巾,撕掉包装。

“看,”她说,“像这样——”

摘自《潜能爆发》第54页:

嘉丽·怀特的母亲玛格丽特·怀特于一九六三年九月二十一日生下嘉丽,当时的情景十分古怪。事实上,纵览嘉丽·怀特案,研究此案的细心人士最强烈的感受是,嘉丽居然是这个引起公众注意的奇怪家庭中的唯一问题。

如前所述,拉尔夫·怀特死于一九六三年二月,当时他在波特兰从事一个住宅项目,一根钢梁从吊索上掉了下来,砸死了他。丧夫的怀特太太继续住在他们位于张伯伦郊区的平房里。

由于怀特一家近乎狂热的原教旨主义宗教信仰,怀特太太没有什么朋友来陪伴她度过丧夫之痛。七个月后,她也是独自一人生下了嘉丽·怀特。

九月二十一日下午一点三十分左右,卡林街的邻居们开始听到怀特家房子里传来尖叫声。然而,直到下午六点钟之后才有人打电话叫来了警察。只有两种可能原因可以解释这一延迟,但这两个原因都不那么令人愉快:要么怀特太太的邻居们不愿意被牵扯到警方调查中,要么她实在不招人待见,因而大家都冷眼旁观。有三位经历过这件事的居民仍住在这里,乔治娅·麦克劳克林太太是他们中唯一一位愿意与我谈论此事的人。她告诉我,她没有报警,是因为她认为这些尖叫声是怀特太太“圣灵附身” 时发出的喊叫。

警察在下午六点二十二分到达时,怀特太太的叫喊声已经很不规律。托马斯·G.米尔顿探员在楼上的床上发现了怀特太太,起初他还以为她是一起袭击的受害者。床上全是鲜血,一把切肉刀扔在地上。就在那时,他才看见那个趴在怀特太太胸前的婴儿,她还有一部分身体裹在胎膜里。显然是怀特太太自己用刀割断了脐带。

我们无法想象也无法相信这样的假设:玛格丽特·怀特太太并不知道自己怀孕,甚至不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近期,J.W.班克逊和乔治·菲尔丁等学者为这一假设做出了更合理的解释:在怀特太太的心里,“怀孕”一词的概念是与性交的“罪”紧密联系的,因此这一概念被她从脑海中完全摈弃。她可能只是拒绝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们有至少三封怀特太太寄给住在威斯康辛州基诺沙的朋友的信,这些信可以比较明确地证明,怀特太太在她怀孕的第五个月开始,坚信自己患了“女性器官的癌症”,不久后将与她的丈夫在天堂相聚……

十五分钟后,德雅尔丹小姐把嘉丽带到办公室,幸好那时走廊里空无一人。紧闭的教室门后传来上课的沉闷声音。

嘉丽终于不再尖叫,但她还是断断续续地抽泣着。德雅尔丹小姐最后只好自己动手帮她放好卫生巾,用湿巾帮她擦干净身体,再让她穿回她那朴素的纯棉内裤。

她两次试图向嘉丽解释月经很平常,但嘉丽用手捂着耳朵继续哭泣。

她们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校长助理莫顿先生飞一般地从校长办公室里冲出来。比利·德卢瓦和亨利·特南特,两个逃了初级法语课而等着挨训的男孩,从椅子上转过身来瞪着她们。

“请进,”莫顿先生轻快地说,“进来吧。”他越过德雅尔丹小姐的肩膀怒视着这两个男孩,他们正盯着她短裤上的血手印。“你们在看什么?”

“血。”亨利说,他呆滞的脸上显出一些惊讶,咧嘴笑了。

“放学后留两节课。”莫顿厉声说道。随即他低头瞥了一眼血手印,眨了下眼睛。

他关上身后的门,开始在档案柜最上层的抽屉里翻找学校意外事故表。

“你没事吧,呃——”

“嘉丽,”德雅尔丹接上他的话,“嘉丽·怀特。”莫顿先生终于找到了一张意外事故表,上面有一块很大的咖啡渍。“用不着这个,莫顿先生。”

“我想是蹦床吧。我们只是……用不着?”

“是的。但我认为应该允许嘉丽回家去。她今天受了惊吓。”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个信号,他看到了,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是的,好吧,如果你这么说的话。没问题。好的。”莫顿把表格塞进档案柜,“砰”的一声关上了抽屉,却不小心夹到了拇指,咕哝了一声。他姿态优雅地转身走向门口,拽开门,瞪了一眼比利和亨利,喊道:“费什小姐,请给我们一张准假单,好吗?名字是嘉丽·赖特。”

“是怀特。”德雅尔丹小姐说道。

“怀特。”莫顿重复道。

比利·德卢瓦偷笑了起来。

“放学后留校一周!”莫顿咆哮道。他的大拇指指甲被抽屉夹出了血痕,痛得要死。嘉丽单调的哭声没完没了。

费什小姐拿来了黄色的准假单,莫顿用银色的袖珍铅笔在上面潦草地写下了自己姓名的首字母,因为拇指受压而疼得五官缩成一团。

“需要送你吗,卡西?”他问道,“需要的话,我们可以为你叫一辆出租车。”

她摇了摇头。他厌恶地注意到她一个鼻孔里聚了一大团绿色鼻涕。莫顿的视线越过嘉丽的头顶,看向德雅尔丹小姐。

“她应该不需要,”她说,“她只需要走到卡林街,新鲜空气对她有好处。”

莫顿把准假单给了嘉丽。“你可以走了,卡西。”他宽宏大量地说。

那不是我的名字 !”嘉丽突然尖叫道。

莫顿后退了几步,德雅尔丹小姐跳了起来,好像被人从后面击中了似的。莫顿桌子上沉重的陶瓷烟灰缸(是罗丹的《思考者》雕像,他的头做成了装烟头的容器)突然掉在地毯上,仿佛是为了躲避那尖叫声。烟蒂和莫顿抽烟斗用的烟丝撒在淡绿色的尼龙地毯上。

“听着,”莫顿竭力装出严厉的样子,“我知道你很难过,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能容忍——”

“请别说了。”德雅尔丹小姐轻声说道。

莫顿朝她眨了眨眼,然后微微点了下头。作为助理校长,他的主要工作是维护学校纪律;在训导学生的时候,他总是想去塑造一个可爱的约翰·韦恩 形象,但不算成功。校方(通常都是校长亨利·格雷尔代表学校出席国际青年协会晚餐、家长教师联谊会聚会和美国退伍军人协会颁奖典礼)通常称他为“可爱的莫特”。学生们则更喜欢称他为“办公室里罗里吧嗦的大屁眼子”。但是,像比利·德卢瓦和亨利·特南特这样的学生不能在家长教师联谊会聚会或小镇会议上发言,因此校方的这一称呼更加流行。

这会儿,可爱的莫特,一边偷偷地揉着被抽屉夹疼的拇指,一边对嘉丽笑着说:“赖特小姐,你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走了。或者你要是想坐一会儿,也可以坐着静一静。”

“我这就走。”她咕哝道,使劲地捋了一下头发。她站起来,转过头看着德雅尔丹小姐。她的眼睛大而明亮,仿佛洞悉一切。“她们嘲笑我,往我身上扔东西。 一直 都是这样。”

德雅尔丹小姐只能同情地看着她。

嘉丽离开了。

办公室里沉默了一会儿;莫顿和德雅尔丹目睹着嘉丽离去。随后,莫顿先生尴尬地清了下嗓子,然后小心地蹲下来,开始收拾烟灰缸里掉下来的碎屑。

“到底是 怎么 回事?”

德雅尔丹叹了口气,烦躁地看了眼短裤上那已经干了的紫褐色手印。“她来月经了。第一次来。就在洗澡的时候。”

莫顿又清了清嗓子,脸红了。他用来掸碎屑的那张纸动得更快了。“她是不是有点,呃——”

“这么大了才第一次来月经吗?是的。所以她吓坏了。虽然我不明白她妈妈为什么……”她突然调转了话头,“我想我处理得不太好,莫蒂 ,但是我一开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以为自己要流血死了。”

他瞪大眼睛,抬头看着她。

“我觉得她半小时前才知道世界上有月经这回事。”

“把那把小刷子递给我,德雅尔丹小姐。是的,就是那把。”她把刷子递给了他,刷柄上写着: 张伯伦五金木材公司刷去灰尘刷亮你 。他开始把那堆灰刷到纸上。“我想剩下的得用吸尘器了,这边弄不干净了。我以为我把烟灰缸推到桌子里头了。真奇怪,它是怎么掉下来的。”他抬头的时候碰到了书桌,一下子直起身来。“德雅尔丹小姐,我很难相信,在这所高中或其他任何一所高中,一个女孩已经高三了,还不知道月经是怎么回事。”

“对我来说更难相信,”她说,“但这是我能想到的、解释她的反应的唯一理由了。她一直都被其他学生欺负。”

“嗯,”他把烟灰和烟蒂倒进废纸篓里,掸去手上的灰尘,“我想起来她是谁了。怀特。她肯定是玛格丽特·怀特的女儿。肯定是她,这就说得通了。”

他坐在桌子后面抱歉地笑了笑。“学生太多了。四五年以后,他们都变成了同一个样子。你会叫一个男孩子他哥哥的名字,诸如此类。没法子。”

“确实如此。”

“等你像我一样在学校里待了二十年,”他郁闷地说,低头看着手指上的血泡,“你看到一个孩子觉得很眼熟,然后你发现他的爸爸曾是你的第一批学生。我还没来这所学校的时候,玛格丽特·怀特就已经毕业了,对此我很庆幸。她告诉比森特夫人,愿她安息,上帝在地狱为她保留了一个特别的火椅,因为她给孩子们讲解了达尔文的进化论。她在这里上学的时候被停学两次——一次是因为她用钱包殴打同学,据说是因为她看到那个同学在抽烟。她的宗教观很奇怪,非常奇怪。”他那副可爱的约翰·韦恩的表情突然消失了。“其他的女孩。她们真的嘲笑她了吗?”

“更糟。我走进去的时候,她们正喊叫着往她身上扔卫生巾,像扔花生一样……”

“哦。哦,天哪,”莫顿先生那副可爱的约翰·韦恩的表情彻底消失了,气得满脸通红,“你记下她们的名字了吗?”

“是的,但没记全。有几个可能会把其他人供出来。和以前一样,克莉丝·哈根森似乎又是领头的。”

“克莉丝和她的小喽啰们。”莫顿喃喃地道。

“是的。蒂娜·布莱克、瑞秋·斯皮斯、海伦·谢尔斯、唐娜·锡伯杜和她的妹妹玛丽·莱拉·格蕾丝、杰西卡·厄普肖、还有苏·斯涅尔。”她皱了皱眉头。“我无法想象苏居然也会参与这样的恶作剧。她看起来不像是会这样捉弄别人的人。”

“你跟那些女孩谈过了吗?”

德雅尔丹小姐尴尬地笑了笑。“我把她们都赶出去了。我太慌乱了,嘉丽又一直在歇斯底里地喊叫。”

“嗯,”他合拢双手,指尖相对,“你打算跟她们谈谈吗?”

“是的。”但她听起来很不情愿。

“你听上去好像……”

“是的,”她闷闷不乐地说,“我觉得很为难。我理解那些女孩子的感受。整件事都让我想抓住她,并把她 醒。也许是对月经的某种本能吧,让女人想要大叫,我不知道。苏·斯涅尔当时的样子一直在我眼前晃动。”

“嗯。”莫顿先生漫不经心地应道。他不懂女人,也没有跟女人讨论月经的想法。

“明天我会跟她们谈谈,”她答应着,站了起来,“好好教训她们一顿。”

“很好。绝不轻饶。如果你觉得她们之中有人需要,呃,需要我来处理,那就来找我吧……”

“好的,”她和善地说,“还有,当我试图让她冷静下来的时候,一个电灯泡突然坏了。这成了嘉丽情绪崩溃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马上派管理员去修,”他答应道,“谢谢你做的一切,德雅尔丹小姐。你能跟费什小姐说让比利·德卢瓦和亨利·特南特进来吗?”

“当然。”说完她就走了。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把整件事情都抛在了脑后。当比利·德卢瓦和亨利·特南特这两个“逃课大王”灰溜溜地进来的时候,他正怒视着他们,眼里闪烁着兴奋,准备严厉批评他们一顿。

正如他告诉汉克·格莱尔的那样,他午饭常“吃”逃课生。

张伯伦镇高中的一张课桌上潦草地写了这么几个字:

玫瑰是红色的,紫罗兰是蓝色的,糖是甜的,但嘉丽·怀特是吃屎的。

她沿着埃文大道走,在街角的停止标志处穿过马路到了卡林街。她低着头,试着什么也不去想。小腹一阵阵痉挛,像在她体内掀起了一股股巨浪,害得她像是化油器坏了的汽车一样走走停停。她盯着人行道,水泥中闪着光芒的石英。路上用粉笔胡乱画的跳房子游戏的格子,已经被雨水冲刷模糊。还有踩成一团的口香糖、锡纸片和一分钱糖果的包装纸。 他们都恨我,他们从未停止。他们永远不会厌倦 。路面上的裂缝里卡了一分钱硬币。她踢了一脚。 想想克莉丝·哈根森浑身是血,大声求饶。老鼠爬满了她的脸。好。很好。那太好了 。被踩了一脚的狗屎。一个被某个男孩子用石头砸得发黑的消防弹帽。烟头。 用石头、大石头砸她的头,砸扁他们所有人的头。好。很好。

(温柔又温和的救世主耶稣啊)

那对妈妈也好,她不用天天面对这些狼一样的人,也不会一直被人哄笑、取笑、耻笑、窃笑。况且妈妈不是说会有一个审判日(这星名叫茵陈他们会被蝎子蜇咬 )和一个持剑审判的天使吗?

如果今天就是审判日多好,耶稣不再带着小羊和一根牧羊人的曲柄杖,而是每只手上都拿了一块巨石,砸死那些嘲笑捉弄她的家伙,彻底铲除邪恶,让她们在尖叫声中灭亡——一个可怕的、血腥的但充满正义的耶稣。

如果她可以成为他的剑和他的臂膀该有多好。

她曾试图去适应这一切。她曾想过许多法子反抗她的妈妈,也试图抹去一直围绕在她周围的红色瘟疫圈。这瘟疫圈自她第一天离开卡林街的家,夹着本《圣经》去巴克街文法学校的时候就一直围绕着她。她仍然记得那一天——午饭前她在学校食堂里下跪祈祷的那一天,她一直记着那些目光,记着那突如其来又十分尴尬的寂静——还有开始于那一天并且多年来一直回荡在她耳边的哄笑声。

红色瘟疫圈就像血迹一样——你可以擦洗,一直不停地擦洗,但它会一直存在,永远无法被抹去,永远无法洁净如新。虽然她没有告诉妈妈,但她再也没有在公共场所下跪过。然而,那些最初的记忆仍然在她脑海里,也在他们的记忆里。她曾拼了命跟妈妈争取要去基督教青少年营,甚至靠做针线活赚到了报名费。妈妈阴郁地警告她,那是罪,是卫理公会、浸信会和公理宗才干的勾当,是罪恶和灵性退步。她禁止嘉丽在青少年营游泳。然而,即使在他们把她按进水里时(即使她都无法呼吸了,他们还是继续按她,然后她开始慌了,放声尖叫),她还是去游泳、和他们一起大笑,试着去参加营地的各种活动。他们叫她“老教徒”,还对她干了无数恶作剧,最后她不得不提前一个星期搭公车回家。下车的时候,她的两只眼睛哭肿了,妈妈在车站接她,冷冷地告诉她,她应该好好“珍藏”这段被迫害的记忆,这是她“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教训,也证明了如果她想得到安全与救赎,就只能待在红色瘟疫圈内。“因为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 妈妈在出租车上严厉地说道。回到家后,她让嘉丽在壁橱里关了六小时禁闭。

当然,妈妈不许她和其他女孩一起洗澡;但是嘉丽把洗漱用品藏在学校的储物柜里,还是去了;参加这样一个裸体的仪式令她感到羞耻又尴尬,但她还是希望她周围的瘟疫圈能消退一些,哪怕只是一点点——

(但今天哦今天)

五岁的汤米·厄伯特正在街对面骑自行车。他个子不高,正一脸严肃地骑着一辆二十英寸、带有鲜红色辅助轮的施文牌自行车,嘴里哼着:“史酷比,你在哪里?”他一看到嘉丽,就满脸放光,冲她吐起了舌头。

“嘿,屁屁脸!老教徒嘉丽!”

嘉丽突然怒火中烧地瞪着他。那辆自行车的辅助轮开始晃动,然后自行车倒在了地上。汤米吓得大声尖叫,自行车压在了他身上。嘉丽笑了,继续往前走。汤米的哭声仿佛悦耳的音乐在她耳边回响。

要是她随时都能让那样的事发生就好了。

(你已经干了)

她在离她家七幢房子的地方突然停下来,眼睛瞪着前方一动不动。在她身后,汤米泪流满面地爬回自行车上,揉着擦伤的膝盖。他冲她叫了声什么,但她没有理会。和她听过的咒骂相比,这点算得了什么?

她刚刚一直在想:

(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小屁孩把你推下去摔烂你的笨脑袋)

然后他就摔倒了。

她的大脑已经……已经……她思索着用什么词。发力了。这样说不太对,但非常接近了。有一种莫名的意念的弯曲,就好像是弯曲着准备举起哑铃的手臂。这也不完全正确,但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表达了。无力的手肘。孱弱婴孩的肌肉。

发力。

她突然凶狠地盯着约拉蒂太太的大落地窗。她心里想着:

(愚蠢、邋遢的老泼妇,打碎那扇窗户)

什么都没发生。约拉蒂太太家的落地窗在早晨九点钟清新的晨光中宁静地闪着光。嘉丽的肚子又开始疼了,她继续往前走。

但是……

那道光。还有烟灰缸;别忘了那个烟灰缸。

她回过头

(老泼妇恨我妈妈)

向后看去。好像有什么发力了……但非常微弱。她的思绪感到一阵颤动,就像深井里突然涌出一串水泡。 jXjmQz+yJ32k0xC7Cb5w1Nj9WUvYrS4JwR5ZXvxaxW120zEhIbNKCx6u5XtNe/y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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