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救援工作已经结束了,但只要闭上眼睛,惨烈的现场就会又一次像潮水般地扑向陈远林心头。有好几次,半梦半醒之间,他又看到了被松软泥土冲塌并掩埋的村庄和厂房,当然还有那些原本活蹦乱跳的人,他们半身陷在泥土里,无望地挣扎,呼喊,却听不到任何声音。那时,他总是吓得一个激灵,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有两次,他的动作太大,把老婆林如凤也惊醒了,林如凤侧头看他一眼,又默不作声地睡下去,把背朝向他。穿着蕾丝花边睡衣的林如凤露出大半个光洁性感的后背,倘是以往,陈远林一定会有想法。但那时,陈远林心如止水。他也把背朝向林如凤,努力让自己尽快入睡。哪怕入睡后,还会再一次被噩梦惊醒。
张海峰跳楼那天中午,陈远林像往常一样,准备在书房的躺椅上小睡一刻钟。然而,刚入睡,他又一次梦到了救援现场,又一次从躺椅上吓得跳了起来,甚至,不小心把书桌旁的一只小文件夹也打翻在地。
整理文件夹时,陈远林在里面发现了两件久违的东西。其一是一个硬皮封面笔记本,这是他大学时的诗集。他翻了翻,那些年写的诗已经发黄了,如同流逝的岁月留下的痕迹;其二是从诗集里落出来的一大叠照片。全都是大学时拍的。他一一翻看照片,脑子里回忆哪一张是哪年哪月在哪里所拍。其中一张,居然有张海峰。一身名牌的张海峰站在陈远林和王青青中间,踌躇满志地扬起下巴。陈远林想了半天,想起那是有一年春天,文学社组织到越秀公园赏花,恰好张海峰来找王青青,于是一同去了。赏完花,张海峰照例大方地提出由他请客。吃完饭,陈远林却不顾张海峰、王青青的反对和其他同学的异样目光,坚持实行了AA制。
赏花照上的众人中,还有一个是林如凤。只是,那时林如凤还不是陈远林的女友。性格沉静的林如凤似乎总有些不合群。那天晚上,当陈远林坚持要实行AA制时,唯一响应他提议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林如凤。
林如凤的响应,让陈远林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温暖。从那以后,他们走得近了,终于在最后一个学年里,两人确定了恋爱关系。陈远林后来问林如凤为何要响应他提出的AA制。林如凤说,她看不惯张海峰有几个臭钱就做出一副老大的样子。
那时候,作为一个中文系学生,陈远林狂热地迷上了写作,主要写作体裁便是诗歌。其实,如果严格追溯的话,对文学的热爱最早还是起源于高中时期,启蒙者也就是他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赖老师。
赖老师说过,他年轻时也喜欢文学,还在省报上发表过散文。有一次,赖老师将陈远林喊到家里,哆嗦着打开一只年代久远得已看不出漆面颜色的箱子,从箱子里取出一个文件袋,从文件袋里翻出几张折叠整齐的报纸。“看看,陈远林,你看看,这就是我当年发表的散文。”
陈远林看到,省报最后一版上,的确有一篇数百字的散文。标题下面,署着赖老师的名字:赖端和。
大一那年,陈远林也在省报上发表了作品,不是散文,是一组诗,版面显然要比赖老师当年大许多。这消息经由张海峰传到了老家云海村,村里人搞不懂发表作品与报纸报道有什么区别,纷纷说:“陈家的林仔不得了,省委的报纸都登了他呢。”令陈远林好笑的是,那年暑假,居然有几个年长的妇女来到家里,和母亲小声说话,说几句,又朝陈远林看一看。陈远林不知她们在搞什么鬼,人走后才听母亲说,那是人家看上他了,上门为他提亲呢。
又过了两年多,也就是大四那年五一节,陈远林放假回云海村,那天恰好父亲要到东平镇进货,陈远林就替父亲看守杂货店。非常偶然地,陈远林在杂货店的柜子里发现了一个软皮笔记本。笔记本的前面十多页,记的都是杂货店进货与销售的账目。字迹歪歪斜斜的,且每一个字都写得超出了笔记本上的格子,一看就知道出自小学毕业的父亲之手。
令陈远林万万没想到的是,在笔记本的最后几页,父亲用同样歪歪斜斜的字,全文抄录了陈远林发表在省报上的那组诗。
陈远林呆住了。他捧着笔记本站在杂货店窗前,心中百感交集。杂货店的窗户正对通往村子中央的那条古老的石板路。石板路旁是一条水沟,沟边,开满了龙船花。村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过了好半天,他听到父亲在外面大声喊:“林仔,快出来帮我搬货。”
陈远林急忙把笔记本放回原处并保持原样,力图不让父亲发现翻动过的痕迹。他走出门看到父亲正从一辆租来的三轮车上往下搬货,矮小的父亲吃力地一步步挪动着往家里走,让陈远林无端地联想到一只蚂蚁正在搬运一粒大米或是一条青虫。父亲的汗衫被汗水打湿了,皱皱地贴在胸前,隐约还能看出几个洗得发白的红字:东平镇老年协会。
就是那一天,陈远林决定听从父亲的意见,毕业后分回特区,分回北山。
这个决定做得很艰难。
毕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还得说服女友林如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