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幼儿园开始,一直到小学、初中和高中,陈远林与张海峰一直同班。
先前,两个人总是背着书包一同上学放学。
云海村有一座庙,不仅庙大,且香火很盛。庙中大殿上的塑像是一个年轻女子,叫陈仙姑。据说,陈仙姑是清朝咸丰年间的一个奇女子,自小父母双亡,却精通医术,热心搜集各种药方,常常为本地人义务诊病。有一年,瘟疫盛行,她救助了数以百计的乡亲,自己却不慎染病身故。她的善良感动了上苍,得以位列仙班。
云海及附近几个村庄,陈仙姑的故事妇孺皆知,每个村子都建有一座规模不等的仙姑庙,云海村这一座,是其中最大最宏伟的,已经有上百年历史了。每年三月,陈仙姑生日这天,村民都要齐聚庙里,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不仅要放鞭炮,还要舞狮子。中午时分开始的流水席,一直摆到下午日落时分。
陈远林自小体弱多病,母亲便在某年陈仙姑生日那天,把他抱到庙里,按多年来的习惯,认陈仙姑做了干娘。因为这个缘故,村里认识陈远林的小孩,都管他叫陈仙姑。
陈远林当然不喜欢这个充满戏谑意味的绰号。每当有人这样叫他时,他总是假装没听见或是怒目以对。
令他愤怒的是,有一天,几个低年级的小孩,居然也在后面陈仙姑陈仙姑地叫,陈远林怒不可遏,冲上去抓住最近那个,劈头就是两记耳光。没想到,下午放学,当他和张海峰像往常一样走在回家路上时,他被几个社会青年拦住了。那是被他打了耳光的小孩的哥哥及其朋友。
陈远林被要求下跪道歉。他自然不肯答应。转眼之间,他的书包被扯下来扔到了路边的鱼塘里,脸上身上也重重地挨了几下。原本走在一起的张海峰霎时不知去向。但是,只一会儿工夫,气喘吁吁的张海峰带着他父亲手下的几个帮工拿着木棒赶来,几个社会青年这才落荒而逃。陈远林鼻血横流,愣愣地站在路边。他的头顶上,一株枝叶茂密的鸡蛋花正开出满树淡黄的小花。
大概从高一起,两人不再一起上下学。原因比较简单,因为中学离家较远,陈远林骑自行车,张海峰的父亲则给他买了一辆摩托车。自行车自然没法与摩托车并驾齐驱。张海峰曾经劝陈远林不要骑自行车,可以坐他的摩托车:“反正摩托车都是坐两个人,我顺道就把你捎到学校好了。”
陈远林总是笑一笑,说:“骑自行车可以锻炼身体。”
过了不久,张海峰和班上的一个女生走得很近,摩托车后座上,总是坐着那个长发飘飘的妹子。有一次,陈远林和张海峰闲谈,陈远林说:“要是当初我坐你的摩托车,现在,你恐怕得把我换下来吧?”张海峰愣了愣,勉强笑笑。
从那以后,两人的关系明显不如从前。
张海峰成绩很差,高考时,很自然地落了榜。陈远林一向是子弟校的学霸,高考时却发挥失常,只考进了广州的一所师范院校。赖老师痛心疾首地跺着脚:“远林啊,我一直认为你是北大清华的料,最次,也能上个中大武大浙大,没想到,临场发挥如此大失水准。”当然,陈远林没有告诉赖老师,甚至没告诉任何人,那个差点迟到的下午,他坐在考场上,心乱如麻,的确发挥不正常。
张海峰开始跟着他父亲学习做生意,陈远林则前往省城,两人之间的交往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下午,陈远林和班上文学社的几个同学一起,在教室里讨论油印刊物上的稿子时,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窗外喊他,扭头一看,西装革履的张海峰笑嘻嘻地趴在窗户上。
张海峰说他是来广州进货的,恰好进货的地方就在陈远林学校对面,因此来看看老朋友。陈远林和同学们讨论稿件时,张海峰在一旁饶有兴趣地听,甚至还不时插几句,陈远林只得把他介绍给那几个同学。
张海峰是个自来熟。等到陈远林中途去了一次厕所回来时,张海峰已经和那几个同学,尤其是一个叫王青青的女生聊得很投机了,正在用不无夸张的语气讲他经商的趣事,惹得王青青不时发出一阵吃吃的笑声。
到了晚饭时间,按陈远林的想法,是要请张海峰到小食堂里随便吃点。那时,家里一个月只给陈远林两百块钱,陈远林要吃饭,还要从嘴里省点钱买书,经济紧张得不行。谁知,张海峰大手一挥,宣称他请客,去吃海鲜。并且,他邀请的不止陈远林一个人,而是在场的包括王青青在内的七八个人。
陈远林还没来得及表示反对,王青青已经迫不及待地答应了。陈远林看看张海峰,又悄悄扫了一眼王青青,一下子恍然大悟:就是这短短半个多小时,两人已经有感觉了。他自然不能不知趣地表示反对。更何况,还省了招待张海峰呢。
当天晚上,不仅吃了海鲜,还喝了一箱啤酒。那时,陈远林酒量还没像后来那样操练出来,最多也就两瓶啤酒的量。回学校的出租车里,风一吹,竟吐了。
再看看车里,没有王青青,也没有张海峰。“他们呢?”陈远林傻乎乎地问。
“你说谁?”也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再也没人吭声。果然吃人嘴软。
假期里,陈远林看到张海峰时,张海峰和一个女子手挽手走在云海村街上,陈远林一看,那女子正是他的同班同学王青青。陈远林悄悄问张海峰:“峰仔,摩托车后座上的人呢?咋办?”
张海峰拍了陈远林一巴掌:“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不算数的。”
“这回呢?”
“这回肯定算数。你别瞪着我,我发誓。”
“别,我不听,你留着发给王青青听吧。”
令陈远林意外的是,几年后,张海峰和王青青真的结了婚。
那时,张海峰已经不跟着父亲做生意了。他的父亲总是比一般人要快一拍。他说,像我们这种做小生意的,顶了天,也就挣点小钱,要想有社会地位,还是要进体制。自古以来,穷不和富斗,富不和官斗嘛。
可是,张海峰没上过大学,又如何进体制呢?这事也难不倒他父亲。在他父亲运作下,张海峰先是在村里担任不脱产的村干部。几年后,通过一次招考,顺理成章地进了街道办,后来又调到区上。再后来,一步步升迁,几年前,升任区城管局局长,成为北山的一方诸侯。
陈远林曾听到张海峰的父亲喝了酒和自己的父亲闲谈,张海峰的父亲不无得意地说:“老陈,你看看,你儿子读了大学才当局长,我儿子没读过大学,不也当局长?”
父亲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地说:“唉,你们张家人的心眼儿,全云海谁比得上啊?不要说全云海,怕就是全北山,也没谁比得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