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峰跳楼前,风言风语实在太多。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几十条人命说没就没了,不仅北山区和云海村一夜之间闻名世界,相应的,就连“滑坡”“堆纳场”之类的词都上了百度热搜。
救援工作结束时,距事件发生已过了十天,陈远林这才有机会去看看母亲。前几天,母亲打过几次电话,陈远林都挂掉了。不是在开会就是在救援现场,实在不方便。挂了电话,趁上厕所时,给母亲发了两次短信,问她有什么事。母亲回答说:没事。你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
陈远林略一盘算,他有六七天没见着母亲了。这在以往倒没什么,虽然这些年来他和林如凤的小家与父母的家都在北山,相距不过十几公里,但十天半月不见面也是经常的事。然而,这回却不一样。毕竟,父亲走了,留下母亲一人。那天匆匆离开殡仪馆后,直到现在才抽得出身。
云海村村民被疏散在几个安置点,中心广场是其中一个。下班前几分钟,陈远林拨通了林如凤的手机,想让她一起去。林如凤的声音却很冷:“什么事?”
陈远林话到嘴边又咽下,只好说:“我晚上不回来吃饭。”
话还没说完,那头嗯了一声,已挂机。
陈远林捏着手机无声地苦笑了一下。他发现,这两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已经习惯了苦笑。笑完,还要轻轻地摇一摇头。
宽阔的中心广场上,搭起了数百顶蓝色帐篷,帐篷侧面是白色大字:民政救灾。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十几个义工推着餐车发放盒饭,人们排着长长的队等着领盒饭,看上去倒不像是有什么意外的样子。领到盒饭的,就坐在绿化带上或是蹲在地上慢条斯理地吃。有几个先吃完了,抬出音箱,在空地上跳起了坝坝舞。还有心情跳舞的,那多半家里无人死伤。不过,陈远林觉得,这样干还是有些不妥。就好比邻居在办丧事,你却在隔壁大声播放“今天是个好日子”。哪怕今天对你来说的确是个好日子,也该低调些才对。
陈远林左右张望,没有在领盒饭的人群里找到母亲,摸出电话正想打,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把他吓了一跳。
拍他的是一个瘦骨支离的老年男子,头发灰白,胡子也灰白,如同秋天里悬崖上干枯的野草。他说:“林仔,你妈在帐篷里哭呢。”
一边说,一边伸出竹枝般的食指,点了点十米开外的那些帐篷。
老年男子姓梁,陈远林叫他七爷。陈远林记忆中,梁七爷好像二三十年前就这么瘦,这么老,永远孤苦无助的样子。他住在村子背后靠近公路的一座东倒西歪的小房子里,靠捡破烂为生。直到前些年,政府为他办了低保,他才算过上了稍微安稳的日子。所以,他对在政府任职的工作人员,有一种天然的亲近。
在梁七爷指引下,陈远林找到了母亲的帐篷。母亲坐在帐篷门前的一张小凳子上,倒是没哭,脸上却明显还有泪痕,双目呆滞而空洞。陈远林低低地叫了她一声妈。母亲这才注意到了面前的儿子,慌忙站起来。这时,有什么东西从她怀里掉到地上,陈远林捡起来,是一张老照片。照片上,父亲和母亲笑得很灿烂。
陈远林认得,那张照片是十余年前他和林如凤结婚时拍的。那天,父亲和他的一帮朋友喝高了,兴奋得有些语无伦次。其实,只有陈远林明白,父亲的兴奋不仅因为自己结婚,更因为自己终于如他所愿,回到了北山。
陈远林坐在母亲面前,母子俩一时相对无言。
好半天,母亲才说:“林仔,你胡子长了,头发也长了。”
陈远林说:“这十来天,太忙。”
母亲说:“眼睛里也是血丝,你还是要睡够觉。”
陈远林说:“我一直都睡午觉的,再忙,也要眯十分钟。”
说了几句,又没话了。
过了半晌,陈远林问:“妈,缺不缺什么东西?要是缺,我去给你买。”
母亲摇摇头。
帐篷里有一张钢丝床,一张折叠桌子和两把折叠椅子。桌上,放着几只奄奄一息的苹果。
陈远林问:“妈,你没去领盒饭?”
母亲说:“吃不下,不想吃。”
陈远林说:“那我去外面给你买碗肠粉。”母亲爱吃肠粉,陈远林是早就知道的。
母亲还是摇头:“你坐一会儿就回去吧,我要吃,我会去买的。”
陈远林只得止住脚,他把从地上捡起来的照片往桌上放,母亲伸出手,示意把照片给她。
母亲接过照片,呆呆地看了看,突然带着哭腔说:“要说缺,就缺你爸……”
陈远林悚然一惊,一下子站了起来,随即,又无力地坐了下去。
钢丝床的一端,放着一只黑色的骨灰盒。
这时,陈远林发现帐篷的光线变暗了,转过头去,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门口,眯眼细看,是张海峰的父亲。
张海峰的父亲端着一只海碗,里面盛着些肠粉:“林仔,你回来了?我给你妈端碗肠粉尝尝。我自己做的。”
陈远林说:“帐篷里不是不能生火做饭吗?”
张海峰的父亲说:“我到街上买了只电磁炉。顿顿吃盒饭,真的受不了。”
临走,他压低声音对陈远林说:“林仔,峰仔也回来了,他压力大啊,你帮我劝劝他。”
陈远林点点头。
几分钟后,在中心广场旁边的停车场,陈远林果然看到了张海峰。
两个人打了招呼后,立在各自的车旁抽了一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