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峰跳楼那天,陈远林没午睡。
跳楼是意外,没午睡也是意外。
多年以来,陈远林一直就有午睡的习惯,哪怕只在办公桌上趴十分钟,或是团在椅子上眯一小会儿,都行。不然,整个下午就疲惫不堪。十年前,陈远林还在街道办时,有天中午有接待,没像往常那样在办公桌上趴一会儿。下午,市上的丁副市长突然来调研,街道办主任汇报工作时,一旁的陈远林竟然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丁副市长放下手中的笔,摘下老花镜,盯着陈远林看了足有五秒钟。好在,街道办主任急忙解释说:“丁市长,陈主任昨晚加班加到两点钟。”丁副市长这才慢慢戴上老花镜,低低地哦了一声。后来,区上提拔陈远林到建设局主政时,丁副市长还问:“陈远林,就是我去调研时打哈欠那个年轻人吗?”
细究起来,陈远林的午睡习惯可以追溯到二十多年前的高中时代。这习惯,显然是拜赖老师所赐。陈远林记得,高三的一天中午,他去办公室找赖老师。办公室的门半掩半开,赖老师仰躺在藤椅上,肥胖的身子把宽大的藤椅铺得满满的,一件灰色的衬衫鼓鼓突突,腰上的肉像要从藤椅的缝隙里拼命挤出来。那时候,赖老师已经六十多了,从校长岗位上退下来后,又返聘回校,担任高三年级文科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赖老师头向上仰,靠在那面贴了一长串课表的墙上,发出一阵阵沉闷的鼾声,像夏日午后滚过的惊雷,又像出了故障的摩托。
陈远林不敢惊动他,只好在旁边站着。站了一会儿,左看右看,看到办公桌上有一张前两天的报纸。他坐在赖老师面前,拿起报纸。直到他把报缝里的广告也读了一遍,赖老师才终于醒了,满意地伸了个懒腰。就是那天,赖老师很认真地告诉陈远林,哪怕午睡十分钟,也对身体有很大好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身体都没有了,你还怎么干革命?所以啊远林,”赖老师伸出粗短的手掌,亲切地拍了拍陈远林的肩膀,“马上就要高考了,天气热,人更容易犯困。你呢,你的成绩我不担心,就担心你的身体。你身子太弱,回去让你妈给你多吃点,吃好点。中午呢,你一定要睡个午觉。孔夫子看到他的学生宰予睡午觉,批评他朽木不可雕也。孔夫子其他都对,唯独这件事啊,他完全错了。”
对赖老师的话,陈远林一向言听计从。从第二天起,他就开始学习午睡。午睡果然香甜而有效,下午再也不疲惫昏沉了。陈远林还记得,高考第一天中午,他照例也午睡了。午睡之前,他叮嘱父亲一点半准时叫醒他。下午的考试时间是两点半。考点没设在他们子弟校,而是更远的三中,他得骑半个小时自行车。然而,父亲竟没有叫醒他。陈远林醒过来时,已经两点了,家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父亲不在,母亲也不在,甚至就连那条总是趴在门前吐舌头的大黄狗也不在。
陈远林又气又急,飞快地蹬着自行车往三中赶。在距家门不远的拐弯处,差点撞到了一辆收破烂的板车上。等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膝盖一阵疼痛,捞起裤腿一看,皮破了一大块。
好在,半分钟不到,张海峰的父亲就从巷子里经过,他送了张海峰到考场刚回来。他摇下车窗玻璃,诧异地问:“林仔,林仔,你怎么还不去考试?”陈远林痛苦地咧着嘴,不知道如何回答。张海峰的父亲把车靠在路边,拉开车门下来,看了看陈远林膝盖上的伤,赶紧拉开副驾车门:“快上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要不要我扶你?”
张海峰父亲那辆奥拓,是云海村第一辆私家车,也是整个光明农场不多的几辆私家车之一。等到奥拓驶进三中,距开考时间已经只有五分钟了。如果骑自行车,那是一定要迟到的。按规定,迟到十五分钟以上,就不能再进考场。那就意味着十年寒窗苦读,一瞬间都化为泡影。
后来,陈远林曾问母亲,为什么那天家里没人,为什么没人叫醒他?母亲有些语无伦次,一会儿说到诊所拿药去了,一会儿又说去姐姐家了。那一天,陈远林发现,原本身板挺直的母亲明显地佝偻了,她的眼睛躲躲闪闪,像一只怕人的小老鼠。陈远林又问父亲,父亲理直气壮地从嘴里蹦出两个硬邦邦的字:“忘了。”说完,还充满挑衅地盯了陈远林两眼。陈远林气得跺脚,父亲又说:“就是忘了。”
后来的后来,陈远林总算弄明白了,父亲其实就是有意想让他迟到,想让他因迟到没法进考场。那样一来,自然就考不上大学。考不上大学,也就不会离开北山、离开云海,这样当然就能如他所愿,一直守在他身边。
弄明白这一点时,陈远林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他和父亲之间爆发了一场战争。他拍着桌子指着父亲的鼻子说:“天底下就没见过你这么自私的父亲!”
父亲一把扔出手中的茶杯:“你是我老子还是我是你老子?”
陈远林气得转身就走,出了门,还听到父亲在堂屋里咆哮。巷子里,他碰到迎面而过的张海峰的父亲,笑嘻嘻地问他:“林仔,你老爹又在发酒疯了?”
盛夏时节,暑气蒸腾,整个云海宛如在灶上蒸了半天的蒸笼,陈远林在村子里走了不到五分钟,汗水就湿透了背心,只好又折回家。
推开门,只见母亲跪在地上,小心捡拾父亲打碎的茶杯碎片。父亲看到陈远林,倒没再说什么。甚至,还主动从冰柜里取了一瓶冻啤酒递给陈远林。陈远林默默接过去,一张嘴,用牙咬开瓶盖,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父亲站在陈远林面前,沉默了一下,说:“要不要花生米,我给你拿一袋?”
陈远林摇头。这时,门外有人大声叫老板老板,父亲转身走到窗前,给客人拿东西。陈远林看着父亲的背影,突然发现,原本精壮的父亲,腰似乎一下子弯了许多。
他捏着剩下的半瓶啤酒,发了半天呆。
第二天,陈远林赶回学校,他准备和女朋友林如凤好好谈一谈。虽然,他一直不想谈,也不愿意谈。可没办法,随着毕业日益临近,他不得不谈,硬着头皮也要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