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国和姚川是高中同班同学。封建国成绩中等,初中时拿过省游泳冠军,课余喜欢打篮球——单薄的运动衫遮不住好身材,不少女孩幻想他脱下上衣,露出八块腹肌——靠特长足以保送体育学院。至于姚川,给人印象是个书呆子,长相斯文,待人彬彬有礼,这意味着给人一种距离感。封建国打着他的篮球,姚川捧着他的书本,直到有一天,姚川无意间听到封建国在走廊角落对江小惠表白,才知道他们喜欢上了同一个女生。青春期男生无非钟情于两种类型的女生,一种是长得漂亮的,一种是成绩优异的。江小惠属于后者,名字平平,姿色平平,胸也平平。封建国身边不缺小美女,却喜欢上了外貌一般的好学生江小惠。至于姚川,喜欢上江小惠则不难理解,可惜他性格内向迟迟不愿开口。
从那天起,学校篮球场上出现了姚川的身影,起先他只会体育课上教的基本动作,但进步很快。每次分队伍,姚川总刻意避开封建国。午休时间,两人拿着英语课本背单词。对江小惠来说,他们两个各有千秋,她自己也不确定更喜欢谁多一点。一次意外让她心里的天平开始倾斜,放学路上她险些被货车撞倒,关键时刻封建国挺身而出,用左臂换回了江小惠的生命。他们永远不会忘记人生中那个最长的瞬间——封建国用力推开江小惠,当车轮碾过手肘时,他像触电一般扭成了麻花,惨叫一声慢慢失去了意识。当他从病床上苏醒,看到了老泪纵横的父母和半截空空的袖管。
车祸夺走了封建国的左臂,也夺走了他的阳光笑容。休养期间落下了学习进度——让他倍受打击的是江小惠看他的眼神不再有爱意,更多的是愧疚和同情——高考失利的同时,也失去了体育学院的保送资格。
江小惠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姚川被上海第二医科大学录取,本硕连读后,去法国攻读博士学位。封建国上了所普通大专,毕业后在一家房管所上班,寒暑假帮居委会教小朋友踢足球,跑姿很别扭——身体不自觉向右倾斜——不过一般成人跑不过他。唯有和小朋友在一起时,封建国才会露出笑容,小朋友们也很喜欢他,称他杨过叔叔。
一次足球班下课后,所有小朋友都被接走了,除了一个叫林安的小男孩。他看起来五六岁,还在读幼儿园。封建国在原地陪林安一边等一边讲《神雕侠侣》,里面不少情节经过了他的改造。
等到晚上七点,男孩实在饿得不行,封建国右手牵着林安,在路边摊买了两个油墩子。林安方向感不强,只依稀记得家门旁停着一辆积满灰尘的凤凰牌自行车,两人找了近半个小时才找到住处。是个弄堂里的裁缝铺,卷帘门拉了四分之三,封建国跟着林安钻进去,里面摆着张陈旧的L型工作台,像是被人丢弃后又捡了回来的,一侧放着两条未完成的西裤,另一侧摞着十几卷布匹,按色系和材质堆放。桌上还有电熨斗、台灯、卷尺和镊子。缝纫机下放着两只大收纳箱,一只放着木质的宽肩衣架,另一只放着塑料的窄肩衣架。衣杆上挂着十来件做好的衣服,用罩子套起来,每件贴着小标签,记录着客户姓名、电话号码和取货日期。封建国跟着林安往里走,里面有个暗室,比外工作室低三阶台阶的高度,一看就是卧室,床是上下铺,被子叠得很整齐,墙上挂着两件女式旧大衣。
林安坐在写字桌前,拿出玩具,封建国不知那是奥特曼还是变形金刚。他准备离开,门口传来女人的喊叫声:“小安,小安。”林安似乎没有听见,依然低头调动着玩具的四肢,嘴里不断模仿各种打斗声。封建国走出卧室:“林妈妈,孩子已经送回来了。”林嫣先是被他吓了一跳:“原来是封老师啊。”(两人在接送过程中见过几面)进屋看到林安平安无事,她竟抽泣起来,抱起儿子象征性地打了两下屁股。封建国在一旁有点尴尬,过了片刻,林嫣的情绪稍平复:“今天来了个特挑剔的客户,换了好几个款式她都不满意,所以出门晚了,赶到操场发现没人了,我吓坏了,以为再也见不到儿子了。”
天色暗了,林嫣留封建国一起吃晚饭表示谢意,他本想拒绝,肚子不争气地提出抗议。他们在裁缝铺隔壁的小饭店坐下来,这家店午市和晚市均供应盒饭,吸引了附近的农民工和不愿做饭的年轻人,林嫣母子是这儿的常客。林嫣点了三菜一汤:四喜烤麸、红烧肉、三鲜肉皮砂锅和番茄蛋汤,给封建国叫了瓶力波啤酒。两人聊得很投机,灯光下封建国发觉林嫣挺好看的,精致的鹅蛋脸,大眼睛,几颗牙齿不太整齐,笑起来却很甜。酒过三巡,一条扭动的麻绳忽然从屋顶上落下来,定睛一看是条蛇,老板娘见状走过来,把蛇赶了赶:“这是家蛇,镇宅的,吃厨房里的老鼠,不咬人。”
封建国见林安连打好几个哈欠,把单抢着买了,林嫣满脸歉意道:“小孩子想睡觉了,最后还麻烦你付钱。”
“没事,不是很贵。林安上课表现挺好,快带他回去睡觉吧。”
和林嫣告别后,封建国没急着回家,从康定路逛到苏州河畔,静静地望着河面,运载沙子的货船摸黑前行,一声汽笛炸开了路灯下的蝙蝠。
之后一段时间,如果林嫣未能准时接儿子回家,封建国就给林安买个油墩子或豆沙包,牵着他去裁缝铺找妈妈。两人互相也多了些了解。林嫣今年三十岁,比封建国大两岁,来自义乌的小商品批发市场,类似于上海的豫园小商品市场。林嫣父亲年轻时是旗袍店师傅,她从小学女红。听说大城市有更多机会,一心向往去上海打拼。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一个做服装批发生意的上海青年,两人很快坠入爱河。林嫣家人反对他们来往,认为男方不靠谱,可她执意跟着男友回上海。后来有了身孕,却发现男友早有了家室。林嫣扇了他一巴掌,两人分手,肚子里的胎儿已近临盆,堕胎风险太大,只好生了下来,跟着自己姓,在沪勉强糊口。
暑假接近尾声,封建国的足球班暂告一段落。最后一堂课结束后,封建国带着林安回裁缝铺,林嫣正帮一个胖女人量腰围,见他们来了,说:“你先进里屋陪小安玩吧,我这一会儿就好。”“你先忙不急。”封建国答道,“来,叔叔陪你玩变形金刚好不好?”“我要听叔叔讲《神雕侠侣》。”
三人到隔壁的小饭店吃饭,按老样子点了三菜一汤,多要了一碟花生。封建国告诉她,暑假足球班结束了,林嫣感叹时间好快,开学后林安就要上小学了。借酒壮胆,封建国将心声坦白了。林嫣并不吃惊,反问:“不嫌弃我带着个拖油瓶?”封建国说:“你不嫌弃残疾人就行。”林嫣还没说话,一旁埋头摆弄玩具的林安忽然抬头:“杨过叔叔和妈妈在一块,那妈妈不就是小龙女了。”
又交往了半年,两人打算结婚,在封建国劝说下,林嫣答应回老家看望父母。家门被推开,林家父母面面相觑,如同见到陌生人。片刻,老夫妻两人眼中噙满泪花。林嫣23岁离开家,转眼七年过去了,岁月仿佛随风而去。
林母和林嫣准备晚餐,林父坐在沙发上和准女婿聊天,讲些林嫣小时候的事,却始终没有询问她这些年的遭遇。餐桌上叠满酒菜,似乎把冰箱里所有菜都拿了出来。林父开了啤酒,给封建国满上:“谢谢你照顾我们女儿。”
“林嫣吃了不少苦,照顾她是应该的。”封建国说。
过了几天,林安不像初来时那样怕生,老是在林母烧饭时黏在后面,一口一声外婆,林母笑得合不拢嘴,做完一道菜就喂他一口。
婚事定了下来后,封建国原打算用积蓄给新娘买套婚纱,林嫣说买现成的贵,哪有家里有大厨还去饭店吃饭的?封建国说,也是,你是裁缝,不过婚纱不太容易做吧。林嫣说,没做过,试试吧。
找了图纸来,先做了件婚纱,又给封建国做了套黑色西装。
婚礼订在了梅陇镇酒家,排场不大,但很体面,邀请了少数亲戚。婚后,林安改名为封安。
封安八岁那年,弟弟封宁出生。隔了几年,小两口在裁缝店附近开了家干洗店,生活虽不富裕,却也过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