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尚府祝寿宾朋满座 尚母喜庆乐极生悲
尚府是黄龙城最华贵的府邸,四周是一道两人多高的围墙,四角立有岗楼,正门上方悬有金边蓝底“尚府”的横匾,门旁两个高大威武的石狮子,特别有气势,显示出主人的特殊地位,在平时,尚府深红色的兽头大门前,经常有穿着华冠丽服的人来访,显得府邸主人很有势力,尚府的正门平时不开,只在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进进出出的人总是昂首挺胸,仿佛整个幸福和机运都与这墙里的大宅院有关,这墙里的大宅院有一年四季不败的月季花,点缀着翠绿的华贵府邸,越显豪华和富有。
尚府的当家人是尚老太太,她是一位诰命夫人,人们都称她为尚母。老尚家先辈原是行武出身,尚母的祖父曾任职朝廷军队的副将,跟随康熙皇帝到过新疆作战,立下许多汗马功劳,皇帝还曾经赏给他“黄马褂”,获得了“巴图鲁”光荣称号,这些一直是尙家的荣耀,尚母也常常为此而自豪和骄傲。这个尚母有四个儿子,长子尚文斋,早年中了进士,又考上了翰林,但命运不佳,英年早逝。长子夫人是一个才女,儒家思想意识浓厚,平时爱看“女四书”、“列女传”等书籍,在尚府里,人们都称为大夫人,她守寡一晃二十年,膝下一个儿子,名称尚玉璟,尚府里习惯叫他大少爷,大夫人一心一意敦促这个大少爷读书,大少爷中了举人,但她还不满足,十分渴望自己的儿子考上进士,再考翰林,像大老爷一样光彩夺目。次子尚文雅,很注重封妻荫子,青史留名,他在官场历练十余年,一步步历经艰辛,爬上了三品藩司的官位,有权有势,一年前尚母患病,他回家探亲,头戴饰有蓝宝石官帽,身穿孔雀补服,打的是杏黄伞,坐的是四抬轿子,威风凛凛,整个黄龙城的“缙绅”没有不巴结的,尚府“进项”的财源主要是靠他,由于他的儿子尚玉琛很不争气,不学无术,只好将自己的夫人留在尚府,一是从生活上照料儿子,二是严格管束儿子,不要走上斜路,可是这个二夫人,原是世家望族的小姐,长期的优越生活使他养成娇里娇气的习惯,婚后又溺爱儿子,一贯偏袒儿子,儿子养成许多坏毛病,又无法改掉,尚府里的人都习惯称她的儿子尚玉琛为二少爷。三子尚文武,在外地做总兵大人,带兵训练甚是威风,但他没有经历过大规模战争,还不能称为能征善战。尚文武的夫人原是一个“梨园”戏子,是唱青衣的,嫩白皮肤,长长的脸,乌黑的头发常伏在额前,眉目清秀,身段苗条,就是不穿上华贵的衣服,也显得十分俊俏,尚文武在一次看戏时,相中了这个戏子,可是婚后她没有生儿子,却生了个女儿,名称尚静茹,尚府里的人习惯称她大小姐。由于尚文武长期领兵在外,携妻多有不便,三夫人只好留在尚府。四子尚文礼,是一个游手好闲,赌博成性,热衷于声色犬马的浪荡公子哥,已过而立之年,还未结婚,尚母一直为他担心和着急,也是尚母最不放心的人。
这一天,大夫人听尚母身边的丫鬟俊儿说,尚母有事找她,于是,大夫人在自己的房间,站在穿衣镜面前,用自己那双爆眼睛,看着瓜子型的脸庞,认真地修整着容貌,梳得高髻发型,头上戴着金簪子,耳朵缀上金耳圈,又在雪白的手腕上戴一副银镯子,穿着一件小袖掩襟银鼠短袄,下面一条水绿色缎布裙,脚下穿着不大不小的印花黒绒鞋,一切打扮妥当,她才迈开那一对三寸“金莲”小脚,扭动着身姿,来到尚母住的上房。
尚母上房的前堂厅东墙角,摆放着一尊三尺多高的青绿古铜鼎,侧面是一个镌刻龙凤图案的大理石屏风,正面墙壁上悬挂的是临摹楷书《朱子治家格言》,两边金笺对联上写道“读书好,做官更好,好上加好;创业难,守业更难,难中有难”。前堂厅的花梨木桌上,摆着一盘上等的水果,这是尚母常年保持的生活习惯,桌上摆的水果是给人看的,很少有人去吃。尚母坐在搭着百蹀花红椅搭的水磨楠木椅子上,底下是一副精致的脚踏,丫鬟俊儿在一旁垂手侍立,见大夫人来了,她微微地笑了笑,大夫人躬身向尚母福了福,以示礼节。
尚母指着花梨木桌旁的另一把水磨楠木椅子说道:“坐下吧,今天找你,也没有别的事,只是明天我过八十岁生日,心情高兴,找你过来,聊聊天。”
大夫人从来都是顺着尚母的心情说话,她有一个生活上的秘诀:“顺情说好话,耿直讨人嫌。”她常年信守这个秘诀,并在生活上得到有效地运用,由此,在尚府里,博得很高威信,尚母又常常将她视为“知音”。大夫人笑了笑说道:“尚母心情高兴,尚府这个大宅院里的所有人也都会高兴的,当然,我一旦看到尚母的笑容,心情就很愉快,一旦看到尚母郁闷的脸容,我的心里就会愁闷不解。”
尚母又笑了笑:“还是大夫人会说话,同一个会说话的人聊天,越聊越高兴呀。”
大夫人:“那是,那是。”
丫鬟俊儿端来两碗上好的龙井茶,放在花梨木桌上,茶香四溢,扑鼻而来。
尚母高兴呀,一把抓住俊儿的胳膊:“你去把那诰命轴子拿来,我想看一看。”
一会工夫,俊儿把精致的贴金饰诰命轴子拿来,双手奉给尚母。
尚母展开诰命轴子,平时她对这个象征着尚府辉煌荣耀的东西,总是爱不释手,今天看了更是高兴,她笑着说:“大夫人,我们尚家几代人都在荣耀中生活,我老了,可是一看到这诰命轴子,就飘飘然的,心里也变得年轻了,我们尚家要永远保持这种荣耀该有多好呀。”
大夫人顺着尚母的话说:“放心吧,老人家,尚家是会长久保持这种荣耀的。”
听到大夫人这句话,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尚母突然有些疑惑,她摇摇头,下意识地问道:“会长久保持这种荣耀吗?什么荣耀都有一个顶峰,到了顶峰,可就‘高处不胜寒’了,你要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鸡群鹤立,群鸡攻之’呀,我老了,我愿我们的尚家永远在顶峰上生活,可我又担心,在顶峰上,生活久了,会不会跌下来?我这个人呀,到老了就变得多心多疑了。”
大夫人安慰地说:“不会的,我们尚家是不断攀登顶峰的家族,登上这个顶峰后,还会登上更高的顶峰。”
尚母:“大夫人,还是你会说话,但愿如此。”
大夫人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做声。
尚母转移了话题:“在我们尚府,常常是女人当家,可是‘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又如何体现呢?我对儒家的思想常常抱着怀疑的态度,也常常是信一半不信一半,现在,尚家就是我当家,尚府上上下下的生活秩序是有条不紊呀,大夫人,你看呢?”
大夫人没有听懂这番话,因为她多年信奉“三纲五常”和“三从四德”的儒教思想,从来没动摇过,今天,尚母却突然谈到与自己思想原则相违背的观点,使他疑惑不解,她甚至怀疑尚母说的不是心里话,是在试探什么,所以,他谨慎地笑了笑,没有做声,对于尚母的话,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这时正应了那句话:“对于别人说的话,采取‘对’了不点头,‘错’了不摇头的态度,啥问题也不会有。”
尚母看着大夫人茫然的眼神,很理解地笑了:“算了,我们不谈这个,不过我要问问,你的儿子,书读得怎么样啦?我们这种人家世受国恩,除了做八股,考功名,将来报效朝廷,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学而优则仕’,‘读书做官’‘读大书当大官’,才能更好地报效朝廷,这些可算是天经地义的法则,‘举业’‘功名’是件大事。”
听到尚母这一番话,大夫人十分认真地说:“请尚母放心,我每时每刻都在关心自己儿子的‘举业’,我的儿子读书也很认真,总是躲在屋里,不闻窗外事,不声不响地一心只读圣贤书呀。”
尚母:“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要求自己儿子严一点,有好处,苦读书,苦读书,十年寒窗苦嘛,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一点不假呀,我对你的儿子也抱有很大的希望,千万不能放弃读书呀,孟子还说过‘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於禽兽。’我们老了,但我们一定要督促下一代,好好地学文化呀,不学就没有教养,不学就会像孟子说得那样,‘无教近於禽兽。’我们的下一代如果像禽兽那样活着,那是多可怕呀。”
大夫人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话正说到这时,从门口传来一阵阵锣鼓声,随之就听见一个小厮边跑边喊“贺喜,贺喜,二老爷荣升了,二老爷荣升了。”小厮一溜烟跑进上房。
尚母好象没有听清楚,对跑进屋里来的小厮问道:“你在说什么?二老爷荣升了,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二老爷荣升了,报喜的人已进了二门,是带着‘阁抄’进来的”
随着说话声,两个报喜人穿着整洁的红衣褂,飘然而至,在尚母的房门前,拱手行礼,面带笑容,异口同声:“尚府二老爷荣升巡抚,先署理一年。”说完,一个人将‘阁抄’双手递给尚母。尚母喜盈盈地将‘阁抄’拿给大夫人看。
大夫人看了看‘阁抄’中的皇帝圣旨原文念道:
“皇帝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三品布政使尚文雅多年恪尽职守,任职勤奋,管理一省财政民政,功绩卓异,才能干济,口碑甚佳,特补授为从二品巡抚,先署理一年。
钦此。”
尚母乐得嘴都合不上了:“快快去拿赏银,今天我要多赏一些。”
一会儿的功夫,那个小厮从边管家那里拿来两个银元宝,按尚母的吩咐,分送给了报喜人。
两个报喜的人拿到赏银,离去了。
尚母对俊儿说:“俗话说‘好事成双’,真巧,正赶上我老太太过生日,尚文雅升迁了,当上了巡抚,太高兴了,明天我的生日好好过一过,俊儿,把边管家叫来。”
俊儿去唤边管家去了,尚母又与大夫人唠起闲话。
边管家是一个瘸子,有五十岁光景,能说会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做事面面俱到,为人圆滑,四面见光,八面玲珑。听俊儿说尚母找他,他赶紧穿上那件常穿的酱色缎衣卦,又习惯地在脚上套上粉底皂靴,用手摸了摸三绺胡须,他那张黑脸庞上一对小眼睛左右转动了几下,就一拐一瘸地向尚母的上房走来。
边管家来到尚母的上房,他那张黑脸顿时堆满笑容,规规矩矩地向尚母打了一个千,然后弯着腰,凑到尚母的身旁:“老人家有什么吩咐?”
尚母瞥了一眼边管家,说道:“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明天是我的生日,我太高兴了,要多破费一些银子,不要怕多花钱,尚府的人好好聚一聚,何况我们尚府家大业大,多花费一些银子,没什么了不起的,要把全县最好的戏班子请来,我们要好好乐一乐,同时也为我的二儿子尚文雅荣升庆贺,府内每人赏三十钱。”
尚母的话,就是尚府的圣旨,她的话音刚落地,边管家就开始张罗起来,随之,尚府上上下下都忙碌了起来,打扫院落,檫桌椅,搭戏台子,挂花串,写寿联,忙得不亦乐乎。
过生日的那一天,尚母头戴凤冠,身穿霞帔,红光满面,春风得意,在丫鬟俊儿的搀扶下,手拄龙头拐杖,走出大厅,到门外亲迎前来祝寿的客人们,她的身后簇拥着许多男女。只见尚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县衙门里的蒋知县、曹典史等一族人,纷纷来到尚府祝贺,远近知名的乡绅也送来了贺礼,有的提着包,有的是“跟人”用肩挑,各种礼物,繁杂不一,送礼的人络绎不绝,见了尚母,纷纷行礼祝寿。尚府也很讲究,在门前,置放着一张红绸布礼单桌,边管家一一记下宾客们的礼物、钱额及送礼人的姓名。
送礼的人们,纷纷进入尚府大厅,在尚府大厅正面墙壁上,可以看到一副醒目的寿山福海之图,图的两侧,列四轴春夏秋冬之景画,令人们顿生敬意。人们通过大厅,又络绎不绝地来到尚府的正院,在尚府的正院,尚家的人早已摆下了三趟餐桌,凡是来送礼的,尚母早已嘱咐边管家,一概留下,共进寿餐。
来的客人分高低贵贱,有坐首席的,有坐上座的,也有坐下座的,席面上摆满了湖参鱼肝、鸡鸭鹅雁、蟹虾兔肉、成坛米酒。祝寿席宴开始,宾客们有以大人、老爷、孝廉相称的,还有以令尊,令妹,令兄,令侄相称的,大家频频举杯,推杯换盏,碰杯声不断,各种各样的人物开怀畅饮,宴席上热闹非常。当宾客们,酒过三旬,菜过五味,正吃在兴头的时候,随着一阵阵喜庆的锣鼓声,戏班子走上了戏台子,有一个长相俊俏的戏子,走到尚母身旁,送来戏牌子,请尚母点戏。
尚母把这个戏牌子推给了身旁的大夫人:“还是大夫人来点吧,今儿高兴,点什么我都满意。”
大夫人知道尚母最爱看的是“花木兰从军”“穆桂英挂帅”“佘太君率寡妇出征”三出戏,于是,就点了这三出戏。这第一出戏“花木兰从军”,刚开头,尚母就兴奋地喊起来“好!太好了!”,她身边的几个夫人、丫环随声附和,众人也随尚母的喊声叫“好”,戏班子听到叫“好”声,演得更加起劲。
当戏班子唱“佘太君率寡妇出征”一出戏时,尚母喊出一连串的“好”声来,还抑制不住自己那种兴奋而又高兴的心情,竟然站起来叫“好”,紧接着她把边管家叫来:“快把钱拿来,我要赏给他们钱。”
一会工夫,边管家就用盒子捧着一大堆散碎的铜钱,送到尚母面前。尚母用手抓了一把铜钱,就往台上扔,边扔边念叨“千金散尽还复来”。看戏的人们听到的是铜钱散落“哗哗啦啦”的声音,都在窃窃私语:“尚府财大气粗呀”“这尚老太太真是洒脱”“尚府有钱呀”。扔钱的“哗啦”声音,伴随着人们小声的议论,却折射出尚府的高贵与奢侈。
尚府的祝寿活动,整整闹到晚上,俗话说“客来主人忙,客走主人安。”来拜寿的客人走了,尚府安静下来,尚母的房屋恢复了以往的宁静,可是尚母的兴奋劲还没有消除,她没有丝毫的睡意,她让俊儿搬来多年尘封的老皮箱子,用手轻轻弹去箱面的灰尘,打开后,从箱子里轻轻地拿出一套黄马褂和顶戴花翎,放在炕上,她反复看着这套黄马褂和顶戴花翎,眼睛里闪着泪花,嘴里不停的念叨:“这可是当年老祖宗随康熙皇帝西征时,由于战功卓著,皇帝赠送的黄马褂和顶戴花翎呀,是我们尚家的荣耀呀。”随着念叨声,她的心中越发得意起来,但她又一想,那时老祖宗仅是一个副将,现在,自己的二儿子尚文雅已升任巡抚,品级远远高于老祖宗,可见,眼下,尚府才是最鼎盛时期,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的脸一沉,想起古人的一句话“盛极易衰”,她的脸上,顿时布满了阴云,情不自禁地说道:“难道真的是‘盛极易衰’吗?我不信,我们尚家已经兴盛五代人了,俗话说,‘穷三代,富三代,反反复复又三代’,可我们尚家打破了俗话中的格言,已经连续守住五代人的富贵名声,也算是‘百年望族’啦,只要我们尚家不断努力,还可以不断兴盛下去,只要朝廷兴盛不衰,我们尚府家业也会兴盛不衰的,可是,朝廷会永远兴盛不衰吗?如果朝廷衰败了,我们尚家还会兴盛吗?”
尚母毕竟是历经风风雨雨的人,想的问题太深奥了,在高兴之余,她的心里充满矛盾,是自己给自己出了一道难以解答的问题,她的身旁的俊儿听到后,急着接过话去:“尚家一定会兴盛的,尚家不会衰败的。”
尚母看了看俊儿,苦笑着说:“俊儿,你懂什么,你知道吗,世界的事情最忌讳的就是十全十美,天上的月亮一旦圆满了,马上就要亏缺,树上的果子,一旦成熟了,马上就要坠落,现在,尚家什么都好,什么都很圆满,越是这样,我的心,越是有些不踏实。”
俊儿瞪大眼睛,没有领悟尚母话里的真实含义,她悄然离开尚母,去做别的事了。
这一夜,尚母是兴奋呢?是苦闷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总是有一种说不清的感受,困惑着她,导致她一夜都没有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