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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重华丽的昭阳殿里，鎏金仙鹤炉里正燃着白檀香，袅袅幽香烟雾般地弥漫在空气里。圆月形状的宝石珠帘外面，站着两整排垂眉敛目的侍女。
阮无双才站定身子，皇后身边的木姑姑已经掀了帘子出来了，笑吟吟地向她行了一个礼：“信王妃，快请进。皇后娘娘正等着您呢。”
木姑姑原本就是阮府的侍女，当年随当今的阮皇后陪嫁进了六皇子府，后又随阮皇后一起进宫。如今早已经是昭阳殿的总管了，协助阮皇后管理后宫事务，平素宫中品阶低的妃子见了她，亦都会笑容满面客客气气地尊称一声“木姑姑”。
宝石帘子后面，才是皇后真正的起居之所，素来只接见亲近之人。
此刻，阮皇后正雍容华贵地端坐在锦榻之上，八名侍女侍立在旁。见了阮无双进来，阮皇后随即摆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
侍女们忙应了声“是”，整齐地鱼贯而出。
阮无双走到榻前，忙要依了宫规，俯首行礼。阮皇后含笑着下了锦榻，亲亲热热地过来牵了无双的手道：“这些虚礼就免了吧。这里只有你我姑侄两人，不必摆那些个繁琐的规矩。”
“来，陪姑姑聊聊天。”
方一入座，木姑姑亲自带人端了茶水和各式的糕点果脯过来。她亲手将缠枝描金的白瓷茶盏和几个精致小点一一捧到了锦榻上，这才躬身退了出去，留姑侄两人小叙。
阮皇后端起了茶盏，玉指轻轻地掀开了茶盖，吹了口气，优雅地轻饮了一小口，方才道：“在王府一切都还习惯吗？”
阮无双微微一笑，回道：“托姑姑的福，还算习惯。”
也无所谓什么习惯与不习惯的，虽说主持中馈操持整个王府颇为劳累，然王府自有其规矩，管事之人前来请命，阮无双多半是先问了往日惯例，然后再做酌情定夺。
阮皇后拣了一个小点心，搁在她面前花纹繁复流丽的小银碟中，似漫不经心地道：“那哲儿对你呢？”
成亲这半月来，百里皓哲每日里要参与朝政，下了朝后也多半是与谋臣在一起。两人的相处，倒是晚上多些——也说不上是好还是其他。想到此，阮无双只觉得自己的的脸烫如热炭，低声回道：“才刚成亲，他岂会对我不好？！”
阮皇后不动声色地将她俏脸羞红的神色瞧进眼底，柔声道：“无双，我们阮家人丁一直单薄，姑姑也向来宠你们几个。姑姑是知道你的性子的，你这孩子打小就什么都淡淡，不喜与人争。你这性子若在寻常人家，也是种福气。但你如今嫁哲儿，这性子若是不改，以后怕是要吃苦头的。”
“就算一辈子做个王妃吧，也难保哲儿有一天不会纳侧妃纳妾室。男人嘛，哪个不渴求妻贤妾美的。若是你以后坐在姑姑的位置，就会更加明白的，后宫之事，不是你说不争，就能退出的。这些年来，本宫这些年来也已经够修身养性了，那狐媚子还不是一样咄咄逼人。”
阮无双心里清楚，姑姑口里的狐媚子就是现今宫中的正一品孟淑妃，皇四子之母。自她产下皇子后，便在宫中与皇后处处争宠，用尽各种手段想取而代之。
阮无双开口劝慰道：“姑姑又何必去理她呢！再怎么得宠，也到了顶了。”
景仁帝专宠孟淑妃后，孟淑妃自然而然持宠生骄，在后宫明里暗里地几次向阮皇后发起挑战。然叫人瞠目结舌的是，每一回景仁帝都处理得毫不给孟淑妃留半分情面。后宫众妃和朝中众人初始极为不解。但一来二去的，众人便明白了，这孟淑妃虽然得宠，但景仁帝认定的后宫之主却依旧是阮皇后。
后宫众人尽是精乖之人。既然连宠冠后宫的孟淑妃都无法取代阮皇后，她们自然是更不用想了。如此一来，那些想要取阮皇后而代之的念头都消了下去，后宫纷争渐少。六年前，景仁帝又取消了三年一度的选妃，后宫妃子们都不是新人了，自知得圣宠已无望，兴风作怪之事遂大减。偌大的后宫竟呈现出难得的一副和乐融融之态。
阮皇后犹在气中，冷声地道：“她不过是欺本宫没有自己的皇子罢了！这些年来，她这个狐媚子使尽了招数，无非想把本宫弄出这个昭阳殿。但斗了这么些年，本宫还不是牢牢地住在这殿里，掌管着整个后宫。本宫如今倒是要看看，凭她那身狐媚本领，有什么办法让她儿子做上太子！”
阮无双道：“姑姑何苦跟她置气呢。实在是不值得。姑姑您贤良淑德，母仪天下，深受百姓们的爱戴，乃天下女子的典范。这是孟淑妃这辈子怎么争也争不到的。且这些年来，圣上对姑姑也是宠爱有加，并不因姑姑没有产下皇子而有丝毫的芥蒂。单此一点，姑姑您已经是我朝所有女子的羡慕之人了。”
阮皇后紧紧地握着阮无双的手，却半晌不说话。
隔了良久，她方轻轻地道：“双儿，你是不懂。他这些年宠那个狐媚子，并不是真心喜欢这个狐媚子……”
他——必是指当今圣上。牵涉到宫中隐晦，阮无双不知如何应答，便捧了茶盏奉茶给她，借机转移话题：“姑姑，这是我在王府闲着无事，与墨竹墨兰自制了一些玉蕊花茶，你品尝一下，味道如何？”
阮皇后掀开了盏盖，低头一嗅：“闻着倒也清香怡人。”说罢，含笑着饮了一小口。
阮皇后正欲点评，却见木清掀了珠珞帘子走了进来：“皇后娘娘。”
阮皇后漫不经心地抬了头，道：“何事？”
“禀皇后娘娘，圣上方才下旨，将季左御史的女儿许配给了二公子。”
“什么？”这个消息不止阮无双惊呼，连阮皇后都愕然不已。她将手中缠枝描金的茶盏重重搁下，“那季家与我们阮家素来不合。圣上好端端地怎么会下此旨意？”
“李公公说圣上当时在暖阁召了几位大臣商议朝事……”木清将得知的情况一一道来。
议事结束，阮候爷便准备告退。忽听景仁帝开口道：“季卿，听说你家有位闺女正值适婚之龄，才貌双全。而阮卿家的二公子英毅果决，巧得是亦未有婚配。今日朕为你们两家做个媒人，你们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不止阮侯爷和季大人，其他几位大臣都俱是一呆。
阮家与季家都是跟着太祖打天下出来，一文一武，伴随着太祖戎马崆峒南征北战，可谓太祖的左膀右臂。两家族祖上有过命的交情，到了阮侯爷季大人这一辈，两家依然交好。甚至一度，两家长辈都有想与让季家长子与阮玉瑾结成儿女的意思。
然，在当年季老夫人的一场寿宴上，当时的阮家小公子却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季家的荷花池里。季家一直查不出真相，交不出凶手。此后，两家便断绝了交情，交恶至今。
朝堂上众人俱知两家水火不容。所以景仁帝这个提议，众人一时间极为惊愕。不过在朝堂上位极人臣的数位大臣哪个不是心思玲珑的主，圣上话音一落，户部的薛大人已开口向两位同僚道喜：“圣上这媒人可做得可是极好啊。阮家二公子是从二品的将军，国之栋梁。季小姐德容兼备，真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其余大人皆出声附和：“恭喜两位大人，贺喜两位大人。”
景仁帝心情甚好，含笑着摆手道：“朕今日不过是看到边关捷报，说外族如今不敢再蠢蠢欲动，遂想起了阮候爷家的二公子打败流利王子一事，这般年少英雄，举世无双。所以一时心血来潮，想做个媒人而已。”
阮候爷本想以小儿阮令淳已有意中人为由拒绝，然他在朝堂浸淫多年，却不知景仁帝这里头的深意，一时间心头百转千折。他把视线移向了季大人的方向，只见他亦眉头深锁，不发一言。
这一晚，百里皓哲回府已是二更时分了。
侍女们见他过来，远远便开始屈膝行礼。百里皓哲做了一个噤声动作后，方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室内灯火大亮，显然阮无双尚未就寝。
掀开层层的纱帘，果然看见了阮无双正在榻上，持卷读书。百里皓哲没在刻意放轻脚步。走近了才见她垂眸凝思，表情怔怔的，似有事所扰。
阮无双大约是听见响动，骤然抬头，见了他，方搁下了手中的书，行礼道：“王爷。”
百里皓哲含笑走近：“在看什么书？”
“一本杂书而已。”
“哦，给我瞧瞧。”百里皓哲饶有兴致地取过一看，发现竟然是讲外族风俗和边关逸事的。
阮无双看到了他眼底的讶异，便解释道：“这是二哥从定翔城带给我的。闲来无事，便拿来翻一翻。”
“对了，说起你二哥，父皇今天为他指婚了。是季大人的女儿，你可知这个消息了？”
“臣妾今天正好在皇后姑姑的昭阳殿，所以得知了这件事情。”
“父皇大约也是希望通过这次联姻化解你们阮家和季家的那桩陈年恩怨。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若是通过这次嫁娶，令两家和好如初，倒也是一桩美事。”
阮无双道：“希望如此。”
墨兰带侍女进来，行了一礼，呈了热茶上来。阮无双接过亲自捧给了百里皓哲。墨兰和侍女便又无声无息得告退而出。
数朵玉蕊花在水中盛放，又搁枸杞山楂，颇有姹紫嫣红的养眼感。百里皓哲饮了一口，道：“这玉蕊百宝茶倒也应景。”
“玉蕊花清凉去燥，如今饮用，最是合适不过。然口味清淡了些，所以搁了些山楂，也不知王爷喝不喝得惯？”
“山楂酸凉开胃，甚合我胃口。”
百里皓哲连饮了数口，搁下了空茶盏：“王妃，谢谢你。”
这句道谢的话无头无尾的，语气却颇为认真，叫阮无双不解得抬眸望着他。却听百里皓哲缓缓地把未说完的下半句道了出来：“这是第一次有人亲手为我制茶。”
百里皓哲的眼似沼泽般幽深无垠，阮无双心口处不明所以地一窒，垂下眼帘，缓声道：“王爷，这是臣妾份内之事。本应如此。”
百里皓哲的视线却停留在她圆润好看的耳朵上。黑发如鸦雉，衬托得她的耳朵白嫩如雪，他心中一动，便不可抑制得凑了过去，亲吻了起来。
“王爷，该传膳了……”阮无双身子颤了颤，最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在了百里皓哲的唇畔。
室内温度渐浓。
那一晚，两人的用膳自然是极晚。
百里皓哲拣了几个菜，接过侍女呈过来的一盅燕窝，放到她面前，低声道：“吃些燕窝。都没见你动筷子。”
也不知为何，这两日一直觉着燕窝里有股淡淡的腥味。今日亦是。阮无双用了数口，便搁在了一旁。
这时侍女又呈了一道菜上来，阮无双因心上有事，也没仔细看什么菜色，便夹了一筷，送入了口中。一入口，只觉得满嘴都是腥膻味，她只觉胃部一阵翻滚，仿佛有东西要冲吐出来般。阮无双忙用手捂住口，想要止住干呕。
百里皓哲忙用手抚着她的背，转头吩咐道：“让人去宣个太医来瞧瞧。”
阮无双捉住了他的袖子，摇头道：“我没事。不用宣太医了。只是这道羊肉味道太腥膻了……”
百里皓哲朝侍女摆了摆手：“快把这到菜给撤下去。”
侍女应了声“是”，忙躬身端了下去。
而这晚同一时间的阮府，阮大人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阮令浠刚回府便被父亲叫进了书房，一听父亲的话，顿时面色大变：“什么？！皇上下旨，将季大人的女儿许配给我？好端端地让我成亲干吗？我还要回边关杀敌。圣上他莫非是指婚指上瘾了。小妹才出嫁，他又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
阮令淳道：“二弟，虽然在家里，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不可提起。”
“爹。反正我不管。我决不娶季家之女。”
阮令浠见父亲的神色，便知道这件事情已经事成定局，再无半点回旋的可能。
阮侯爷捏了捏眉心，头疼的道：“浠儿，此事并未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阮侯爷暗窥圣意，却知此事曲折有深意。圣上明知两家恩怨，却当着众人这个提议，目的却是看两家的表态。阮侯爷若是拒绝，则是给季家打脸。反之，季家若是拒绝，亦会更进一步得罪阮家。到那时，这两家恩怨真真是神仙难解。
圣上这是在不动声色地在逼两家。
季府的季大人心中则有另外一番计较。若是两家能因为这桩赐婚把过往的节解开，亦是一番美事。
所以彼此都没开口拒绝。亦或者双双都在等对方拒绝。最后却阴错阳差地有了这一桩婚事。
阮侯爷这番话虽只说了三分，但阮令淳早已经明白父亲话里头的意思。
早几年景仁帝身子硬朗，底下的皇子们对于储位之争都尚能忍耐。这几年，随着景仁帝年岁见长，身子日弱，皇子们特别是大皇子和四皇子在私下里都已经动作不断了。
如今，他们阮家绝对是大力支持二皇子的。
季家一直不作表态，行事上素来也不偏不倚。想来季氏一族并不想淌皇权争夺的浑水。但众所周知季御大人的大哥季介怀身为季族族长，掌管季家祠堂，在朝堂上位居京都府尹，这位置说大不大，但到了关键时刻却是不容小觑的。所以但凡想要争一争的皇子们一直都想拉拢季家。
可见，父亲大人应该是为了二皇子着想，所以未拒绝这门婚事。
“浠儿，这婚事如今已无反悔余地。这季家小姐你想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阮令浠冷哼道：“谁爱娶谁娶。反正我不娶。”
一直没有作声的阮令淳此时却缓缓开口：“二弟，有道是成家立业。你怎么也是要成婚的。”
“那你娶她好了。你是我们阮府长子嫡孙，要娶也应该你先娶。”阮令浠愤怒摔门离去。
“二弟。”阮令淳越唤，阮令浠走得越快，转眼便消失在了走廊深处。
“爹，只是我们阮府与他们季家素来不合……只怕委屈二弟了……”
“为父亦知。但圣命不可违。”
阮无双回阮府这一日，恰巧是阮夫人在为二哥与季小姐合八字。
这桩婚事是皇帝赐下的，无论八字合与不合，这媳妇总归是要娶的。可若是不合，总觉得不吉利……这可是浠儿的终身大事。阮夫人心里头也有些惴惴不安。
阮夫人见了女儿，心中方生出了几分欢喜，拉着阮无双的手，两人闲话家常。说了一会儿，阮无双挥退了左右，道：“娘，想来二哥也应该得知此事了，他的意思？”
“皇命难违，我们阮家难不成要抗旨。你姑姑去找过圣上，但圣上只说君无戏言，圣旨已下。你二哥啊，再不乐意，还是得娶啊。”
如此说来，二哥是不同意的。但婚姻之事，从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还是当今圣上的指婚。
说话间，有丫鬟呈上了合字的庚帖。阮夫人打开庚帖，阮无双只见上头写了“夫妻大昌季，财粮不愁福寿长，儿女聪明生端正，富贵荣华好时光。上上大吉。”
阮无双倒没料到两人的八字竟然如此般配，不免大松了口气：“娘，莫非二哥真与那季家小姐有缘分？！”
阮夫人愁眉不展：“季家的女儿……再好又有何用！当年你小叔无缘无故地淹死在了季家的荷花池。且当日还是你姑姑带着他去的季家。这些年来，这件事啊，一直都是你爹和姑姑心头的一根刺。一刻也未曾忘怀。特别是你姑姑，你小叔是她最疼爱的小弟。当年你姑姑为此大病了一场。你让她怎么能同意季家的女儿进我们阮府的门呢？”
当年那件事情，令当年阮季两家世交情断义绝。
若非季家这些年深受景仁帝器重，阮皇后无从下手。否则以阮皇后的性子，又岂能咽下那口气呢。
阮无双只好劝解：“娘，那是多年前之事了，那时候这位季家姑娘的娘都还未进季家大门呢。娘，我知道我不该说这话……但你劝劝爹，这位季家姑娘真的是无辜的。上一代的恩怨，切勿伤及到她。”
阮夫人叹息道：“这话你还是拿来劝你姑姑吧。你姑姑已命人来传话了，命我三日后进宫。”
季家小姐都未过门，在夫家便已经注定了坎坷。阮无双在心底为即将成为自己二嫂的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从母亲后院出来，阮无双便去找二哥阮令浠。
阮令浠正在自己院子里练武。
阮无双劝慰了二哥一番：“有道是成家立业。二哥如今已经是威风凛凛的守城将军了，也是时候成家了。”
“大哥还是探花郎呢。如今又做了一县之主。你怎么不去给大哥找一个？”
“大哥那是未能忘记未过门的大嫂。”
“都这么多年了。再说了，都没过门。”
阮无双：“大哥是个长情之人。而且大哥顾忌着当年那个相士所说的，说他不能早婚。否则必克妻。”
“那些江湖术士，骗人钱财而已。”
阮无双：“天下之大，卧虎藏龙。当年那个相士说大哥日后会高中，说我们家文武双全，一门英才。如今看来一字不差……”
阮令浠一时竟无法反驳，顿了良久，才道：“反正我是不信这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