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恒年转而面向满脸写满不解的马锅头,一拱手说道:“马锅头仁兄,晚生造次了。不过适才您说,是当今天子以建水和浙江临安重名之故,将此处名称又改回‘建水’。我说‘谬矣’,就是指仁兄所说此一节啊。因为‘临安’并未改名,向来是与‘建水’一同称用的呀!”他脑袋轻轻晃动,依然是一头一脸的得意。
马锅头神色释然,他笑呵呵地问朱恒年:“原来是这样。那三少爷能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朱恒年手一背头一昂,朗声道来:“‘临安’一名,其实古往今来一直未改。建水也好、临安也罢,这两个叫法,其实都指此城。古时此处称作‘步头’,亦名‘巴甸’。唐朝南诏国曾在此地修筑土城‘惠历城’——‘惠历’乃古时彝人语言,为大海之意,汉语译作‘建水’。适才马锅头仁兄讲的‘大海子’,就是这个意思。此即为……嗯,这就是‘建水’这一名称的来历。‘建水’实则是真正的古称。至于‘临安’嘛……”
他抬着下巴环顾四周,看见自己家人和马锅头沙木阿枝等人,甚至一帮子赶马人都听得出神,越发得意起来,作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将下去。“至于‘临安’这个称呼,那应当是在元朝初年定下的。蒙元皇朝在此设建水千户,元朝至元十三年(公元1276年——作者注)改建水千户为建水州,隶临安路,并在建水置临安广西元江等处宣慰司。前明洪武十五年(公元1382年——作者注),临安路改临安府,府治由元朝时的通海迁至建水州,并设临安卫指挥使司,拓地将土城改建为砖城。故而建水城又称临安城。到了咱们大清朝,乾隆三十五年(公元1770年——作者注),改建水州为建水县,仍属临安府。”
他又看了看身边众人,仍然满面得色。“……所以我说马锅头仁兄‘谬矣’——建水这个地方啊,其实从元朝以来一直都叫临安,并未改名。只不过是当地人习惯叫临安,内地人喜欢称建水罢了!”
马锅头伸出大拇指,啧啧称赞朱恒年:“三少爷好生了得!真是好学问!三少爷是怎么晓得这些掌故的?”
周围聚拢过来的赶马汉子们也是一片称赞之声。
朱恒年更加得意了,他仰天打个哈哈:“过奖过奖,马锅头仁兄过奖了。有道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晚生不过是多读了几本史志典籍而已……”
朱天路跳起身来,扯住朱恒年的衣袖上下摇晃:“三叔你现在出门了呀!”
围在朱有庭马车周围的人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朱有庭也笑了一笑,随即正色道:“恒年,莫要随处乱掉书袋子卖弄你的学识,且听为父同马锅头说话。”他顿了顿,看朱恒年应声低头不语之后,继续向马锅头询问他刚才被朱恒年打断而没有问完的问题:“马锅头,犬子唐突,胡乱插话,你且莫要放在心上。我想问问你,这建水——唔,是临安。这临安城里头,内地人多吗?”
马锅头宽容地笑笑,回应朱有庭:“冇得事冇得事(冇得事——云南方言,没事儿之意),三少爷是茂才公,有学问得很。”他顿了顿,赞许地看了看朱恒年,然后接着给朱有庭介绍建水城移民的情况:“老人家,临安城里,内地人多,多得很呐!偌大一个临安城,店铺商号是一家连着一家、一房挨着一房。这些店铺商号,十家里面就有七八家是内地迁过来的。好些人家来得早,明朝元朝,更早的听说是宋朝时候,就已经来了。他们有的人家传了好几代、十好几代人了,早就已经把自己当做本地人了。老人家,这个样子同你家说吧,临安城里,但凡是开商号做生意的,雇砂丁挖矿砂的,挖陶泥烧紫陶做陶器瓷器的……哦,还有像您老人家这样,来了要在城外买地开荒种地耪田的,差不多都是历朝历代从内地迁来的人家。”
朱有庭吃了一惊,挺直了上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马锅头,语音急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来买地种田的?”
马锅头又咧开嘴爽朗地大笑起来。他把马鞭往腰带上一插,伸开手掌朝朱圣年一摊:“是你家大少爷跟我讲的。在昆明讲定帮你们搬家那日(那日——云南方言说法,那天之意。日,音阴平),他就告诉我了。他说,他先前就到临安住了一个月,已经在城外看好了一片土地。他和地主讲好了价钱,安排好了庄园住宿,这才转回来接上一大家子人前去临安。哈哈,老人家,我喜欢你家大少爷的脾气,他呀,一根直肠子,一碗清水酒,相当之好处(处——云南方言,音上声,相处、交往之意)!等着明天把你们一家子平平安安送到临安府,我普沙木要请他去朝阳楼吃上几大碗同心酒!”
他转眼看着朱圣年:“大少爷,咱们现在就讲好喽,到了地方,安顿好家人,你是一定要同我吃同心酒的哦!”
朱圣年连连点头,微笑着答应了马锅头的邀约。
朱有庭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两个人的对话上,他伸长了脖子望向建水城的方向,仿佛想一眼就看清楚这座他们一大家子将要去到的崭新的家园,尽管在这个地方还根本看不到建水城。他一边呆呆地看,一边喃喃地发问:“这个临安城……今天能不能到得了呢?”
马锅头——普沙木大声回答朱有庭:“老人家,今天是到不了啊!是要明天才能走得到呢。临安地界大得很,我们走的是一条最近的官道。从古时候到如今,官家的驿传快马走的都是这条道。要是走别的路来啊,进了临安地界,还要走上三五天,才能走得拢临安城哦。你家要是做生意跑马帮走安南来,进了河口还要走十几天呢!”
朱有庭捻须沉吟:“噢……原来如此……”他抬头看着马锅头普沙木,催促道:“那咱们走吧。马锅头,咱们还是尽快赶路吧!”
普沙木答应一声,招呼赶马人启程赶路。
朱有庭让朱信年朱恒年回到自己小家庭乘坐的马车,叫朱天云带回朱天路,却单单留下了朱圣年。待到普沙木沙木阿枝和赶马汉子们纷纷走开走远,朱有庭低声责备起跟在自己马车旁亦步亦趋的朱圣年来:“圣年啊,你怎地什么话都跟他讲啊?你呀,你不该把什么事情都告诉外人!”
朱圣年碎步疾走,紧跟马车。他辩解道:“知道了,爹,以后我不说了……我是想着,雇请了马帮,就等于这一路上把身家性命都交托给人家了。如果不信任人家,万一遇上什么不测,人家怎么会保障我们一大家子的安全呢?”
朱有庭默然。再度开口之时,他还是忧心忡忡:“……我就是放心不下,放心不下呀!对他们这群人,这些天来我是一点儿都不摸底,不摸底呀!不说别的,就是今天,适才那一阵子,我老早就看见,有一个鬼头鬼脑的小人儿在我们马车后头跟着,还跟了好久。他们分明也是看到了,至少那个马锅头是看到的,可就是装作没看见。你说这不奇怪吗?奇怪,真是奇怪!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莫非……莫非他们跟那个小人儿是一伙的、想要打我们的歪主意不成?”
朱圣年想了一想,开口回应老父亲。他跟着马车小步快跑,弄得语音有些颤抖。“不至于吧,爹。想来应该不会……要不然,我去找马锅头问个究竟——”
朱有庭有些哭笑不得,声音都有些无奈的意味了。“圣年啊,你可真是那个马锅头说的,一根直肠子!你也不想想,这种事情,难道也是问得的吗?就算是真的,他又怎么会告诉你实话呢?”
朱圣年“哦”地应了一声,接着问:“爹,那您说这事该怎么办?”
朱有庭又蹙起眉头来。他拈须想了一会儿,吩咐朱圣年:“看看再说,看看再说吧。圣年啊,你且回去,坐车走吧,不用跟着马车跑了,怪累人的……这事眼目前先不要声张,且等等看,等等看看吧。你去吧,有事我又再叫你。”
朱圣年答应一声,转身走开。
金乌西移,日影渐长,已是下午时分。
朱有庭父子说话间,马车已然登上山巅。山势在这里豁然开朗,周遭景色,一览无余。
普沙木勒马官道一旁,等着朱有庭的马车来到近前,扬鞭遥指山下远方:“老人家,你家请看——看前边那一大片云彩水汽……你家看到没有?在那片水汽底下,就是建水古城临安镇了。”
朱有庭伸头,目光顺着普沙木马鞭所指,凝神细看。等他看清楚以后,忍不住质问道:“建水城明明看得见了,你如何还说要明天才走得到呢?”
普沙木轻轻笑了起来:“呵呵……老人家,我们云南老话讲,‘看见城,走死人’;又说‘隔山说得悄悄话,想要拉手走一天’;这看得见城的光景,硬是望山跑死马啊!”
他停了一停,和气地问询朱有庭的意见:“老人家,要是今晚不歇连着走,明天早上就能到得了;要是今晚要歇,那么明天擦黑才到得了。你家看,今晚是歇呢,还是不歇?”
这一回朱有庭没有半分犹豫,或者顾左右而言他,他斩钉截铁地说:“要歇!今晚要歇!今晚是一定要歇!如若不歇,这一家子老老小小、男男女女,大人娃仔都受不了!那个样子明天任谁都做不了事情了!马锅头啊,这里左近有没有可以歇脚的所在?”
普沙木跨下的头马打了个响鼻,伸蹄刨了刨褐土地面。
普沙木沉吟片刻,说道:“前面坡中间开阔处有座佛光寺。老人家,咱们今晚要歇,就在那里歇了吧?”
朱有庭神色舒缓了下来。“好哇好哇,有寺院那就好极了!烦请马锅头带同我们一家子,这就前去借宿歇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