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路低头看向掌心,原来英俊少年往他手里放了一只核桃木芯材雕刻的小小老虎。
这只小木虎大约三寸长短,雕琢成虎崽扑腾跳跃嬉戏玩耍的形状,色泽棕褐略带紫色,通体带有悦目的深黑褐色斑点条纹。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小老虎的双眼,是利用木材上天生长就的两点漆黑闪亮的斑点巧雕而成。整只小老虎因为这两只巧雕眼睛而显得尤为灵巧鲜活、栩栩如生。小木虎的虎尾卷曲盘绕,被雕成一个中空小环,虎尾尖端扣在后腿之上。环成小圈的虎尾上挂着一根长约五寸左右的鲜红流苏,缀以一粒成人小拇指指头大小、极为难得的种老水透晶莹剔透的蛋黄色泽黄翡。木雕小虎表面光滑油亮,包浆幽润,一看便知是被人钟爱,久经把玩的珍藏。
朱天路把玩着小木虎,聚精会神、兴味盎然,完全忘记了树叶子和紫竹短笛。
清莲微笑着看朱天云欢天喜地地吹响紫竹短笛,又见到英俊少年递给朱天路木雕小老虎,脸色即刻由微笑转成惊异——毕竟见过些世面,她看出这只小小木雕老虎貌似寻常平庸的背后,隐含着的收敛的奢华和贵气。她有些疑惑地看看英俊少年,伸手轻抚朱天路柔软的黑发,正要阻止朱天路把玩小木虎、把它交还给主人,却被英俊少年轻轻摆手,加上一个真挚的清朗微笑制止了。
朱圣年却是心大,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细小的地方。看着两个儿子,一个吹竹笛、一个耍木虎,玩得不亦乐乎欢天喜地,朱圣年自己也就心情愉悦起来。他向英俊少年拱手致谢,少年则在马上微微颔首,回他又一个清朗的微笑。
马帮车马顺着古官道前行,走上有些陡峭的山坡。这一段山地上的官道蜿蜒崎岖,路面凸凹不平。车马行走颇为困难,车辆颠簸缓行。朱有庭的身子随着车辆颠簸而晃动不停。他仍然紧锁眉头,目光空洞出神,语音低弱地自言自语:“怪异……实在是怪异!”
他转头面向车外,伸长脖颈眯缝着眼睛,逐一扫视在午后阳光下和树木阴影中忽明忽暗的马帮众人,喃喃低语:“奇哉,怪也!这……这究竟是凶,还是吉?”
艳阳高照,热浪滚滚。马帮走过崎岖的山坡官道,来到山脊上相对平缓的地方。这里仍然山高林密,但是相较于马帮早先走过的山坡,却已经开阔平坦了许多。从山脊上放眼望去,远处峰峦叠嶂,层林青黛,端的是一派壮丽秀美的南国风光。
朱家众人昏昏沉沉,大多都在马车里沉沉睡去。就连对马帮人众满腹狐疑的家长朱有庭,都是倦意沉沉,不由自主地支颐打起盹来。只有年轻精壮的赶马人们,还在驱策骡马前行赶路。然而就算是健壮如这些赶马汉子,也大多显露出了些许的疲态。
这一大帮子人里头,只有马锅头和英俊少年还持续保持着十分的清醒。马锅头端坐头马之上,晃晃悠悠走在整队车马的最前头。这条古官道,马锅头已然记不清楚到底走过多少回了,可他还是毫不懈怠,仍然仔细打量着官道沿途的山石林木,倾听着山地林间的风吹草动。正与他此前无数次赶马运货走过这条古官道时一般无二,淡定、悠然、沉稳,而又无时无刻保持着旺盛的精力和足够的警惕,活像他身下那匹和他相伴数十年的识途老马。
英俊少年骑着小红马,一直伴随在朱圣年朱天路这一小家子乘坐的马车旁边。朱天路一家四口都已经沉沉睡去。英俊少年在马上探出身子伸出双手,帮他们把松开了的车门帘子系好掖实,随后又勒马随车前行,留意着马帮周遭的一切。与马锅头不同的、比起来不如的地方是是,英俊少年的观察,少了些老成持重,多了点浪漫天真,他也许并没有看透很多事情的表象。正所谓“狐狸未成精,只因太年轻”,他还有待磨砺。
他在午后烈日的强光下和层林繁枝的暗影中穿梭缓行,忽明忽暗、时隐时现,身影似虚似实、亦真亦幻。
扑啦啦一声响,一只漂亮的七彩山鸡突然从官道旁密林中半人高的地方钻出,翅膀乱扇慌不择路,一头碰到车马队伍靠后的一辆马车车厢的厢壁上。七彩山鸡咯咯叫着向后翻滚了半圈,掉落在地,马上跳将起来,胡乱扑楞着翅膀,飞速钻过车底,横过道路,扎进官道另一边的灌木丛中。
说时迟那时快,七彩山鸡突然出现,撞了脑袋以后又迅速跑走消失,仅仅是短短一瞬间。
英俊少年吃了一惊,迅速扭身回头,当他看清楚原来是山鸡惊蹿时,露出一抹清朗的微笑——可是他的笑容仅仅维持了短短一会儿,就立刻又变成了惊讶——一头灰褐毛色,灵活矫健的山猫,瞪着惊惶的大眼,从七彩山鸡钻出的树丛下方树根处一闪而出!山猫这一动作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楚。山猫没命地往前飞蹿,在只差毫厘就撞上马车车轮的瞬间,一声轻嘶,硬生生悄无声息地刹住了脚步!随后几乎没有停顿,又迅疾折转身闪回来处钻入树丛!官道上马车旁只剩下山猫经过之处树枝草叶一阵轻晃。
周围的赶马人都看到了山鸡山猫,和它们飞快出现消失的电光火石的一幕。有几个赶马人啧啧称赞了几声山鸡山猫的灵巧活泛,照旧赶马驱车走道。
唯独马锅头没有什么反应,他似乎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山鸡和山猫的动静,还是吧嗒吧嗒抽着他那杆足有两尺长短的白铜杆儿旱烟锅,悠悠晃荡着骑着马在山地官道上行走。
朱有庭也被突如其来的山鸡和山猫的动静惊醒。他掀开车门帘,满脸疑惑漫无目的地向外张望……
蹿出的山鸡,闪出的山猫,在这个安静的春日午后,人多车杂骡马走很是热闹的古官道上出现,着实显得突兀和怪异。英俊少年不由得警觉起来。他骑在马上,虽然还是任由小红马信步前行,却歪着脑袋,转动着明澈的大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山鸡山猫蹿出来的那一大片山林。
不远处的树林子里,在英俊少年看不到的地方,一个黑衣人动作飞快,却又悄然无声地闪身,藏到一棵两人才能勉强合抱住的大青树后面。藏好之后,他回头看了看身旁树边的一条小山沟——沟顶上一大块风化破裂的砂石上,有只不深的脚印。一旁沟里还继续有零星的碎石和小土块儿在翻滚滑落。
原来,七彩山鸡和山猫被惊起乱蹿乱奔,都是因为黑衣人不小心踩塌了风化的砂岩,带动碎石土块儿滚动所致。
这个黑衣人几乎全身黑色。黑布包头,缁衣黑裤。他足蹬皂靴,腰间别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铜柄牛耳尖刀。此人长相相当奇特:一颗猴面小头上长着一根蒜头疙瘩鼻、一对无垂尖头猴耳朵、一张粗厚阔大香肠嘴,高颧骨配孤拐脸,面皮焦黄有麻坑,八字鼠须稀黄短。更稀奇的是他那古怪的大眼睛,硬是占了他那猴面小脸十亭中的三亭:眼睛离奇地大,而且突出,乍一看以为会掉出眼眶;上下眼皮松弛而多层堆叠,瞳仁很是细小,眼白泛黄有缕缕血丝——这双眼睛,说得好听些是金鱼眼,讲个不好的就是尿泡眼。从相貌身材上看,你可以说他是很有些年纪、身材走形的瘦弱的小老头儿,也可以说他好像是个长得十分着急的大男孩;若是只看到他猴窜猫跳的身姿,任谁都会肯定地说,这是一个在山林中成长的、年纪不过十几岁的娃娃。
此人大号牛阿三,是滇南黑道上的一个重要角色。可别小看了这个“老头儿”、“孩子”、“娃娃”,他将在此后的几十年里,啸聚山林、杀人越货、打家劫舍、匪患临安。
英俊少年细细查看了马帮车子骡马周遭的山林一番,策马小步快跑,来到马锅头近旁,小声用一种明显异于汉语、并非云南方言的语言对马锅头耳语,语声低暗、语音清悦,并不像少年的声音。“阿爸,有人在后头跟着!”
马锅头仍旧吧嗒吧嗒抽着他的白铜杆儿旱烟锅,没有任何回头观望的动作,不带一丝不安慌乱的神色,他只是沉稳地用同样的语言回答英俊少年:“我早就认得(认得——知道之意)了。这条尾巴跟着我们,有两锅烟长了。”
英俊少年扬了扬眉毛,神情松弛了一些,问道:“阿爸,我们怎么办?”
马锅头伸手拍干净旱烟锅中的烟丝沫子,把旱烟锅往腰带上掖好,拍拍手掌,转脸神情轻松地看着英俊少年,和蔼地说:“沙木阿枝,那只是一条跟着我们,想来捡食碎干巴(干巴——云、贵、川、渝特色食品,牛肉腌制风干而成,味美易携带贮存)的小山狗。只要他不来乱摇乱叫,我们不就理他,装作没看见就得了。莫要吓着这一大家子老老小小。”
于是,英俊少年——沙木阿枝轻快地答应了马锅头一声,随即打马快行,把马锅头的话悄悄地传达到每一个赶马人那里。
赶马人们发出“嚯嚯嚯……”的吆喝声,从容驱策马匹,泰然稳步前行。
朱家众人都被赶马人的吆喝声唤醒,各自掀开马车门帘,好奇地向外张望。
朱天路揉揉眼睛,一骨碌翻爬起来,继续津津有味地玩耍沙木阿枝给他的木头小老虎。这个四岁多的小男孩儿,一点儿没有那种与他同龄孩子睡醒后的磨叽和撒娇耍赖;更有着对自己喜爱的东西的长情和专注。
朱天云也醒了过来。他一手拄住车厢底,撑起上半身,目光呆滞地看着弟弟朱天路玩小木虎。发了一阵子呆、彻底清醒了之后,他跳下马车,抻胳膊踢腿脚折腾了一会儿之后,蹦蹦跳跳地跑到其他马车左近,找朱家其他小孩子玩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