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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马帮有怪异

公元1874年——同治十三年,开春时节里的一个炎热午后,在红河北岸崇山峻岭之中的古官道上行进着的、奔向建水城临安镇的一大帮车马,驮着行李家什,载着老少妇孺,浩浩荡荡,迤逦而行,由远而近。这些车马人物,仿佛在热浪中跳跃晃荡,随风动、依光转,飘忽悠游,亦真亦幻。到得近前,人物车马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时候,他们却显露出丝丝缕缕的奇异古怪……

春日热浪中,行走在通往建水的古官道上的这一大帮子车马,骡马多、车多、人多、货多,真个是浩浩荡荡,热闹非常:

一来骡马多。绵延行走在数里山路上的三四十匹健马壮骡,全部都是云南本地品种,一半数量的马匹全是滇马。这些滇马虽然体格较北方马匹稍显矮小,但却是体质结实、肌肉强健、精力旺盛、耐力持久。它们和结伴同行的云南本地壮骡一样,大多数毛色棕栗油亮,脾性温和柔顺,虽然奔跑速度不快,却是擅于负重,适合在山地里长时间行走,十分适合驮货拉车。在这一大帮子车马队里,壮骡大多用来驮货拉车,健马多为骑乘之用。

二则车多。车子二十来辆,全都是单马驾辕的苫布篷车。这种马车车身宽大,每车能乘五六人。这些马车一小半坐人,其余一大半则载满了行李家什。

三是人多。驾车乘车的二十来口人,男女老幼都有,全都是汉人打扮,一看就知道是个大家族一大家子人搬家过路。另外有几个骑着马缓缓行走的,和一大群倚在车旁牵马拉骡随行的,又是二十来条健壮精悍的汉子。

四是货多。这一路迤逦前行的二十来辆车子,倒有一多半载满大大小小各色行李家什。

说是透着奇异古怪的,原来是那一群骑着马,和牵马拉骡随行的精壮汉子们的面貌装扮。他们是护卫、载运这一大家子的滇南马帮。马帮头领在云南地方被称作马锅头,这一队滇南马帮的马锅头正骑着头马走在队伍前面。此人五十来岁,脸庞方正、棱角分明、眼大眉粗,身材魁梧,皮肤黝黑。

尤其显得怪异的是马锅头和赶马人的装束:马锅头青布缠头,青布对襟短褂,黑布大裆裤——就是在腰间缠着一条常年不解的腰带,穿裤子的方法,是把裤腰折起来别进腰带里面的那一种。马锅头衣着打扮是滇南汉人的平常装扮,但是他却没有拖着那一条清朝男子大多都有的长辫子,更没有留蓄胡须。他的腰间挎着一把腰刀,形状稍微有些类似汉人山民随身携带的砍刀。这是一把叶形双耳腰刀,刀身平直,刀头斜截,刀身精钢锻打,刃口极为锋利;刀柄刀鞘上有简约古朴的纹饰,和汉族普通民众使用的刀具很少甚或基本没有装饰的风格迥然不同。

马帮一众汉子们,除了马锅头年岁较长外,其余赶马人个个年轻精干,也同马锅头一般黝黑健壮。他们也和马锅头有着同样的穿着打扮,也都没有留着长辫子,也都不蓄胡须,也都各自在腰间挎着一把形状略似砍刀的叶形双耳腰刀。

马锅头和赶马人各自骑乘的马匹,在马鞍后桥之上,都挂有一副硬木削造、精工雕制,坚固牛筋作弦的单人劲弩。这些弩机看起来也是颇为独特奇异:弩身造型简约粗放,做工却很精细,完全不像汉人使用的器物。

在这二十几个装扮怪异的赶马人当中,有一个看起来最为怪异的人物:此人虽然也同样是青布缠头,短衣长裤,脸庞光洁无须,腰挎叶形双耳腰刀;但却是鹅蛋脸庞,眉清目秀,眼大灵动,顾盼生辉。他脸色麦红莹润,没有其他赶马汉子那样黝黑;更是身材纤秀,动作轻盈,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地轻巧灵秀,俨然一位翩翩英俊美少年。

少年本身已然光彩照人,腰间长刀尤其夺目。此刀形制长短固然和其他赶马人的腰刀一般无二,刀鞘却不是赶马人腰刀的普通木鞘,而是硬质栗木整雕细琢浑然一体成形,更以亮银灿金丝条嵌作古朴异形镶饰。尤为奇特之处,是这把腰刀的刀把——这刀把坯体通体乌沉,隐现金属光泽;把身錾嵌金银质地的虎形纹饰,看起来高古华贵、典雅别致——竟然是滇南石屏绝世工艺“乌铜走银”精品!“乌铜走银”这种高超独特的精湛工艺,一般用于制作高端茶具酒具、文房用具,而这少年的腰刀刀把竟然用如此极品技艺制成,不由得让人在惊叹之余对其身份心生揣测好奇。

这英俊少年特别喜欢和坐在马车队伍中间一辆马车上的一个四岁多点儿、虎头虎脑的男孩儿玩耍。英俊少年骑着一匹健壮精灵的小红马,离开官道上的马车队列,缓步策马入林,走进道旁一片树林,侧头查看树木枝叶。细看之下,他轻盈地扬手摘下一片碧油油的树叶,随即勒马又走到马车近旁,一边走一边稍微捋了捋树叶,再将树叶卷成一个小卷儿,轻轻咬在唇齿之间,眼眉含笑地看了看小男孩儿,刹那间吹出悦耳动听的无名小曲儿,引得官道两旁树林间许多鸟儿翻飞争鸣。

独自坐在前面一辆马车里的清瘦老者,这一大家子人的家长朱有庭,一直在关注着马帮众人和英俊少年。待到英俊少年吹响树叶之时,朱有庭眉头紧蹙,喃喃自语:“……这些人,怎生如此怪异呀!他们怎地越来越古怪、越发古怪了呢?”

朱有庭六旬上下,脸庞长方,瘦削单薄;其人脑后发辫斑白,下颌留有半尺长短、精心修剪过的山羊胡须。他身上一袭半新的洗得干干净净的灰色绸衫,看上去整个人清癯瘦长,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

朱有庭显然对马帮人众看不大顺眼。一路行来,他总是觉得这些人行事说话处处透着奇异古怪,而且是越来越古怪。此时他眉目紧蹙,脸面带忧,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树叶小曲儿引得马车上一小家子四口人甚是高兴好奇。一双大眼晶莹闪亮、活泼可爱的小男孩儿咯咯笑着拍手应和。曲儿终了,他睁大亮晶晶的眼睛,向英俊少年伸出白白胖胖的小小稚嫩手掌:“我要!我要我要……”

英俊少年嫣然一笑,大眼睛波光闪动。他在马上伸长手臂,把树叶卷儿递了过去。小男孩儿直起身子,使劲儿伸长小胳膊,刚刚触到树叶卷儿,却被马车上自己身旁那个十岁上下的大男孩挺直上身劈手抢了过去——大男孩大眼浓眉,双目有神,个头瘦小,好动活泼。

两个男孩的母亲清莲轻声斥责大男孩:“天云,不许抢弟弟的东西!弟弟小,你怎能这样子做呢!”

清莲三十来岁,中人之姿,面容和善。衣着是同治年间汉族妇女常穿的低领蓝衣紫裙、蓝缎地镶阔边绸缎长裙带。她没有缠足,跪坐在马车之中,整个人显得平实朴素、端庄大方。

大男孩朱天云并没有理会母亲的斥责,只顾着拿了树叶摆弄。但是无论他怎么捣鼓,那树叶子横竖就是吹不响,只能弄出“卟卟”、“呲呲”一类的声音。气得他三把两把扯碎了树叶,扔给弟弟说:“天路,这是什么鬼东西嘛!你要就还给你!”

小男孩儿朱天路反应足够稀奇:哥哥抢去了英俊少年给自己的树叶,他居然没有耍赖哭闹,反而睁大了眼睛看着哥哥摆弄树叶。此时朱天云撕碎了树叶向他扔来,他灵活地乱摇双手,居然全数挡开了乱飞过来的细碎树叶。看着一车厢的碎片树叶,朱天路很是不乐。他撅起小嘴,瞪着哥哥,大声表达对哥哥的不满:“我不要!我不干!哥哥你还我好的!”

朱天云双手在胸前环抱,头一甩眼睛白翻看着马车顶棚,从鼻孔里哼出声来:“哼!什么好的坏的,本来就是一片烂树叶,只会放屁不会唱!”

坐在车厢最外头的两个男孩的父亲朱圣年面露不悦,伸手拨转朱天云的脑袋,让朱天云面对自己,沉声斥责大儿子道:“天云,你怎么说话的?怎地如此没有教养!这样不雅的字眼儿你怎生说得出口!弟弟那么小,你又怎么能欺负他呢!”

朱圣年三十四五岁年纪,国字脸庞,面白无须,圆眼隆鼻,浓眉方颐,面容与乃父极为酷肖。配上一件干干净净、洗得微微发白的精棉靛蓝长衫,朱圣年真真一副敦厚老实的模样。

朱天云一脸的不服气,但是却不敢拂逆父亲,只好低头看着自己盘曲着的双腿默不作声。

英俊少年看着这一幕,微微一笑,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支精巧雅致的紫竹短笛,递到朱天云眼皮底下。

朱天云一愣,随即满面惊喜。他抬头询问地看看父亲,又看看英俊少年。见父亲面色并无不豫,少年则含笑点头,于是喜形于色,抓过竹笛送到嘴里就吹将起来。笛音响起,虽不成调,却是清脆悦耳。朱天云一时间不由得手舞足蹈,欢天喜地。

一旁的朱天路急了,一边不停嘴地叫着哥哥,一边伸手要去抓拿竹笛。英俊少年伸长手臂摸摸朱天路的肩膀——这一动作也算古怪:汉人表达对小孩子的喜爱,一般会轻摸轻拍他们的脑袋。可是英俊少年摸的却是朱天路稚嫩的肩膀——随后笑意盈盈地从马鞍后面挂着的一个玄鸟太阳图案的扎染布袋中,轻轻摸出一件小东西,放到朱天路手心里。 JNVXqEkh6fJMusYLK08KJD0yBO2Zarws18T+x95t/GXYoM9hHU5SCqqTRzs3yEA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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