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犷汉子上身穿着藏青色土布做成的对襟短上衣,下身则是同样颜色质地的宽边长裤。衣襟上有些古朴的纹饰,但是在昏暗的火光中却无法辨清模样。他的头上缠着黑布包头,却和彝族男子的缠头有着极大的区别。
此人的一身打扮,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不是彝人装扮,更与汉人的装束大相径庭。
他的脸上身上满是尘土和血迹,混合在一起,让人觉得肮脏、更有些恐怖的感觉。
青衣汉子一张国字脸,古铜色的脸上线条粗粝硬朗。虽然也没有留蓄胡须,但胡子茬儿却冒出来不少,混合了血迹尘土,更显狰狞。他的衣裤也有多处破损残裂。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看来他经历的凶险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正是他满脸满身的血与尘,还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状态,让四岁多点儿的小孩子朱天路误以为他是个“死人”。
朱天路冲到汉子身旁,一下子蹲在汉子脑袋旁边,伸手就去捏他的脸,也不管汉子一脸的血尘,边捏边抬头对站在一旁有些惊惧傻眼的朱圣年叫道:“我爹,你看嘛,就是这个死人!我找到的就是这个死人——我没有胡……嗯……胡说!”
紧跟上来的清莲弯腰一把抱住朱天路,不让他再去触碰青衣汉子。朱天路没有再说话,却使劲儿挣扎着从清莲怀里探出头来,紧紧地盯着他找到的“死人”。
朱圣年没有理会朱天路的叫嚷,他盯着青衣汉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稍微犹豫了一下,一蹲身一伸手抓住青衣汉子的左手腕,摸到他还有很强劲的脉搏,再试到他也有呼吸,急忙招呼众人上前抢救。
朱家一家子全都忙活起来了,就连本来在整理铺盖宿处的几个远房叔伯兄弟、姐妹妯娌,还有几个家仆都拥进了大殿。男人们上前帮忙救人,女人们则围在男人们身后探头探脑,七嘴八舌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
一通忙乱、一阵嘈杂,一群人慌手乱脚地给青衣汉子掐人中抚胸口,抢救起这个“死人”来。
孩子们躲在大殿门口处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好奇而胆怯地看着大人们抢救青衣汉子。
好大一通折腾之后,青衣汉子胸腹一挺,喉音浑浊地吐出一口长气,随即缓缓睁开他那炯炯有神的一双虎眼,苏醒过来。
原来青衣汉子浑身都是刀剑之伤,颇有些失血,加上多有奔波,又渴又饿,伤累交加,一时间昏厥在佛光寺的大殿里头,直到被朱家人救醒过来。
看到青衣汉子醒了过来,朱圣年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清莲立刻拉上几个女眷,跑到佛光寺外不远处山溪里端来清水,拿出收拾在行李中的纱布棉条,交给朱圣年兄弟给青衣汉子清洗包扎伤口。
此时朱圣年和朱恒年一边帮青衣汉子处理伤口,一边询问他的来历伤情。青衣汉子神智已然恢复,他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也不拒绝朱家人给他包扎伤口,却是面无表情,只瞪大一双铜铃大眼仔细打量身周众人,一言不发,对朱圣年兄弟的询问似乎没有什么反应。
朱恒年吁了一口气,他接过旁边家人递过来的一个枕头,塞到青衣汉子脖子底下,然后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汗珠,转头对朱圣年说:“大哥,看他这身装扮,似乎不是汉人……莫非是听不懂汉话?”
朱圣年皱着眉头,手上不停,还在继续帮青衣汉子包扎伤口。“三弟手莫停下,帮我扎紧纱布……不是汉人,听不懂汉话也就算了,但你看他全然不顾我们说话,好像根本没听到一样——难不成是失聪了听不见声音?也罢,我们再问他一问,看他是不是能够听见——天路,你躲开些,莫要碰到人家的伤口!”
朱天路挤到大人们的腿脚之间,蹲在青衣汉子身旁,差不多快要扑到汉子胸膛上了。听到父亲警告自己,这才稍微往后挪开了半步。
清莲出去端水拿纱布时放下了朱天路,他就又挤进大人堆里,蹲在青衣汉子身边,看起热闹来。不过他的注意力基本上是集中在青衣汉子脸上,对父辈们的忙碌却并不关注。最奇怪的是,朱天路不怕“死人”,更是一点儿也不惧怕活了起来的“死人”!毫不像朱家其他小孩儿,包括他大哥朱天云——那一帮孩子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个人敢跨进大殿里。也许他们更为惧怕的,不是“死人”,而是这个“死人”醒转过来后狞恶凶悍的脸吧。
朱天路看着青衣汉子满脸满身的伤痕血迹泥土,尤其是那双铜铃般的虎眼、凶悍的脸庞,非但没有任何惊惧不安,反而冲着汉子嘻嘻欢笑起来。
青衣汉子转眼看到朱天路发笑,一双铜铃大眼忽然就眯了起来,目光变得温柔起来;同时微微咧开大嘴,露出一口红牙(此处的“红牙”,是青衣汉子染的。具体原因在后文会有揭示)无声地笑将起来。这一笑,竟然将他身上的凶暴猛戾之气大半散去!
然而猛汉发笑,衬托上他从头到脚的血痕泥尘,看上去却是怪异无比。既让人觉得滑稽可笑,又使人隐约有汗毛倒竖之感。
朱圣年看到青衣汉子发笑,再次开口询问他的来历和受伤缘由。但是青衣汉子却依然像是聋了一样充耳不闻,只顾着和朱天路相对傻乐。
此时饭菜已然熟透,朱信年福月夫妇二人赶忙盛了一大土碗鸡肉鸡汤,分开众人,递到汉子嘴边。
闻到鸡汤香味,青衣汉子马上顾不得和朱天路比试傻笑了,他的眼睛瞪得溜圆,猛地挺身而起,把朱恒年才塞给他的枕头都带得滚到一边去了。他一把抓住大土碗就往大嘴里倒!动作过猛扯痛伤口,也仅仅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他这副架势,完全就是云南人说的“饿极了就直接掐开脖子往肚子里面倒”!三两口倒完鸡汤之后,青衣汉子伸开蒲扇大的巴掌,抓住鸡肉块就大嚼起来,也不管鸡骨是否扎嘴,咔嚓咔嚓几口咬碎鸡骨,连骨带肉吞进嘴里,一眨眼的功夫就把足有头大的大海土碗里的汤肉吃个净尽!再看碗底,干净溜光,简直洗都不用洗了。
这一幕朱家人看得惊心动魄。福月蹲在青衣汉子身旁,瞪圆了小眼睛大张着嘴巴,傻呆呆地看着汉子大嚼鸡肉鸡骨。她也能吃,但却从来没有如此快速,也没见到过连骨头都吞得下去的吃法儿。直到汉子风卷残云般吃完了,把海碗递到她眼前都没回过神来。
朱信年也是食肠宽大之人,看到青衣汉子如此猛吃,一开始也是惊讶,但总算是最先醒过神来的人。他呵呵笑着,伸手拍了拍福月的肩膀,让她再去盛一碗鸡肉来,福月这才一脸惊悚地站起身来去盛鸡汤鸡肉。
青衣汉子还是不搭理朱圣年等人,只在福月去给他盛鸡肉鸡汤时,才转头接着和朱天路相对傻笑。朱天路眯眼他眯眼,朱天路歪嘴他歪嘴,朱天路伸舌头他也跟着伸舌头……总之朱天路做什么表情,青衣汉子就跟着朱天路这小屁孩儿做什么表情。两个人表情大战,玩得兴高采烈、不亦乐乎。此时的青衣汉子,活脱脱就是一个得了早衰症的超龄巨大儿童。
这回让一旁的朱家人全都看傻了眼。朱恒年拉拉朱信年,悄声对他咬耳朵:“哎,二哥,你说说看,这……这个如此唬人的‘死人’,莫不是失了心疯了?怎地跟天路那个娃崽耍起鬼脸来了?”
朱信年脸色大变,一把将朱恒年扯出人圈,抬头低声警告朱恒年,那神情仿佛见了鬼一般。“悄声些,三伢子!你没看出来么,这“死”……这人全是刀枪伤痕,但却没有伤到筋骨……你没见那一身的横肉吗……我看这汉子定是有功夫的,恐怕是土匪山贼也不一定呢……你可得小心些说话,万万不可被这强人听真……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可别招惹上那些强横之人……”
福月双手端着个托盘走过来。托盘上面除了那一大海碗鸡肉鸡汤,还有几碗别的炒菜和米饭。她走到青衣汉子面前蹲下,可是还没蹲稳,青衣汉子立刻就伸长粗壮的手臂,劈手抢过大海碗,又再狂吞猛嚼起来。
这汉子吃法粗犷快速,择食却是十足刁毒。福月给他端来的青菜米饭甚至青椒炒腊肉,他连看都不看,只顾着鸡肉鸡汤。没过一袋烟的工夫,他就连汤带水一口气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把五大海碗鸡肉鸡汤吃个罄尽。
这一幕把个福月看得从惊异到不满。她悄悄把刚刚去院子里招呼孩子们的清莲拉到一旁,低声埋怨说,晚餐主菜山药炖鸡用的三只大公鸡都不够这青衣莽汉子一个人吃的了。
清莲轻轻笑笑,说只要能把人救得活转过来,吃几只鸡又有什么打紧。她对福月说,前天在歇宿的山村里买的鸡还有几只,索性全都杀了做菜,反正都快到地方了,将就着也给全家人打打牙祭。
福月还是一脸的不痛快,她嘟嘟囔囔地走出大殿,拉上一直不敢进去的贵芹去重新杀鸡做菜。
朱圣年蹲在旁边,一直看到汉子把鸡肉鸡汤吃完喝尽,这才起身招呼了兄弟家人们来到清莲身旁,嘱咐众人:“大家听好了,今晚上这个人、这件事情,不要告诉爹,千万不能惊着他老人家……千万千万!大家听到了没有?”
说话间他眉头紧锁,不住地往朱有庭休息的厢房张望,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青衣汉子受伤颇重,也有相当的失血,但并未伤及筋骨。此时朱家人帮他包扎停当,又已经吃饱喝足,所谓饭饱神虚,他困意上涌,已然沉沉睡去。
朱家人则围拢在院子里石桌旁,开始了他们的晚餐。
时日已晚,加之奔波劳累,朱家人早已饥肠辘辘。晚餐菜品丰盛、味道鲜美,大多数人都吃得专心致志香甜无比。就连朱天路这个精力旺盛的小调皮鬼都是心无旁骛,只顾埋头苦干。
唯独朱圣年,却还是忧心忡忡心不在焉。他在恭恭敬敬给老父亲送去晚饭之后,随手盛了浅浅一碗光米饭,就坐到石凳上心不在焉吃将起来,还边吃边看大殿方向。就连清莲追上来给他碗里放的几大块鸡肉和一大勺青椒腊肉,他都一直没有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