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奔流,红浪滔滔。
从云南大理巍山哀牢山起始段发源的红河,一路奔腾咆哮、浊浪滚滚,由西北蜿蜒伸向东南,在险峻苍莽的哀牢山山脉中日夜流淌。当它奔流到中下游当今红河州境内时,早已是河谷深切,汹涌的河水也已经溶带上了流域中红色砂页岩地层沙土的颜色,整体呈现出暗红色的观感。而河水的暗红色,就是“红河”这一名称的由来。
在红河中下游云南中南部的崇山峻岭之中,大河两岸连绵起伏的山地上,郁郁葱葱的林海绵延无际。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大片莽莽林海,以深浅不一的绿色为主基调,混杂有赤橙黄、青蓝紫等等各种颜色,放眼望去,生机勃勃。
山地林海之中,间或又显露出大小不一的红土黄土褐土地面,与林海、和山地一起,虽然各不相同,却是浑然一体,呈现出一脉生动、苍莽、辽远、岑寂而又深沉厚重的景象。
古木森森,榛丛莽莽,一条道路在山地林海间蜿蜒穿行、若隐若现。
这是一条古官道。铺设在道路上的,不甚规整的大致呈条形的长大石块,早已被常年经此过往的车马行人踩踏摩擦得油光锃亮、圆滑光溜,有如被抛了光一般。好些地方铺路石已然不见了踪影,原先铺路石下面的路基土地暴露在外,也都已经被踩踏得板结粘连,辨不出本色,变得颜色深重、质地坚硬,失去了红河流域原本土壤的红黄色泽,一眼看上去竟然和剩下的铺路石几乎融合成了一个整体。
这是通往建水县临安镇的古官道。至于这条古官道是什么时候建成的,已然无从考证。只是,这条历尽沧桑的道路,跟它栖身其间的山地林海一道,同它的终点建水临安一起,看惯了往来人物,阅尽了千百年来这一方土地上的平凡和传奇,浅薄及厚重,乏味与隽永……
一大帮子车马在古官道上行进,由远及近,迤逦而来。
开春时节,午后光景,阳光强烈,地气蒸腾。这个时候,中原一带也许连严冬时节留下的积冰残雪都还没有完全融化,而地处南方的红河区域,却早已是绿树婆娑、繁花似锦了。这帮车马在滚滚热浪之中行进,远远望去,好似水中晃动的倒影,跳跃晃荡,随风动、依光转,飘忽悠游,亦真亦幻。
因为这帮车马的到来,这条道路、这片山林、这座古城、这块土地,又将迎来一个传奇:一个时间跨度长达几十年、跨越一个时代,关系到一个家族、几代人,有关一座宅院、数百间房的传奇,一个静水流深、波澜壮阔,令人荡气回肠、一唱三叹,时而昂扬振奋、时而深沉缓进的风云变幻曲折婉转的传奇故事……
这帮车马走在古官道上,走向建水城——那个时候也被称为“临安”城——的那一年,是一百四十多年前,公元1874年。这一年正是中国农历甲戌年狗年,大清朝穆宗皇帝爱新觉罗▪载淳的同治十三年。
这一年里,整个世界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发生,然而华夏大地却是事件频发,从南到北自西至东,整年时间里大事小情不断发生,真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大清朝野在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涌动。这一整年里发生在中国的大大小小的事件,好多桩很多件对国家民族的未来产生了深远重大的影响。这些事件的发生,预示着一个波谲云诡乃至天翻地覆的时代,已经悄无声息地暗暗显露、渐渐来临。
公元1874年,和中国有直接关系的国际事件一共两件:第一件事,3月中旬,第二次法越战争结束,法国与越南签订了第二次《西贡条约》;第二件事是3月下旬,三千多名日本兵在台湾琅乔强行登陆。
法国人为了打开中国西南大门,于1873年开始,以其已经占领控制的越南南部、中部为前进基地,开始向越南北方扩张。
法国“远征军”吸取了第一次法越战争期间在越南南部作战的经验教训,企图先耍弄政治手腕而不是用军事手段达到入侵越南北部的目的。然而法国人玩儿所谓的“浪漫”,对异性耍流氓算得上是“盖世无敌”,搞政治却基本上属于撒尿和泥过家家的初期阶段。忽悠越南人没有取得太大的效果,最后高卢鸡仔儿们只好自己披挂上阵粉墨登场了。
那一年,正值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取代第二帝国的第四个年头——西方列强殖民者的这些玩意儿,纵然换一万个马甲,瓤儿还是那样儿,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法国政府除了派遣殖民军直接侵入越南北部之外,还在河内等地招募越南伪军攻城略地——招募“外籍军团”使憨狗咬石狮子这一贱兮兮的招数,可是法国佬在战争中、尤其是侵略战争中的不二法门。当然,频繁使用这一贱招儿的原因还有一个:法国人的勇武,都被拿破仑一世用光使尽了。不收买几个“外籍军团”雇佣军、不傍着英国美国西班牙,就凭法国自己的武力,估计巴黎早几十年上百年就改名儿叫“巴黎斯坦”、“巴黎利亚”,或者“巴黎堡”、“巴黎格勒”什么的了。近现代法国军队的战斗力,基本上就是和索马里“民兵”、海盗一个级别。某些稍微特殊点儿的战情战况中,可能和全套冷兵器装备的中世纪农民武装有得一拼。
可是在1874年第二次越法战争中的越南,法国殖民者招募伪军打头阵这一贱招儿居然还屡屡生效:法军直攻河内,并且仅用三天时间就招募到一万多伪军,随后殖民军和越南伪军还猛攻红河三角洲地区各个城市,迅速控制了包括河内城堡在内的越南北方大部分重要城堡。一时间,越南北方红河三角洲地区几乎全部陷入法国殖民军的铁蹄之下。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就在被占领的同时,越南北部的军民就展开了针对法国殖民军的轰轰烈烈的游击活动,他们把法军和伪军打得丢盔弃甲狼狈不堪,法军统军将领加尼尔将军也因游击队的袭击毙命在越南北方。
另一路侵入中越边境地区的法国殖民军,被活动在中越边境地区、受越南政府邀请抗击法军的中国农民起义军黑旗军大败,法军头目安邺也被击毙。
然而——凡事怕就怕这个“然而”——面对一片大好的抗法形势,越南政府和满清政府却怂了!腐败的越南统治者,和更加腐败而懦弱的当时的越南宗主国大清帝国的统治者,非常惧怕抵抗的胜利会招致法国殖民者更大的报复,竟然主动寻求与法国人媾和……于是,1874年3月15日,越南和法国签订了第二次《西贡条约》。人类历史上极为稀奇少见的奇观,或者叫做咄咄怪事就出现了:战胜方居然主动签订了出卖——实际上是“跪乞奉送”——自己主权的不平等条约!自此,法国殖民军取得了越南阮朝统治区内“维持治安”的权力;越南阮朝统治者承认法国对交趾支那(越南南部)享有“无可争辩”的控制权;越南政府甚至允许法国人利用红河作为与中国西南经商的通道……因为这个条约,越南事实上已经沦为法国的殖民地。
这一事件简单点儿用民间白话来说就是这样:一个叫法兰西的二流子小混混,觊觎一个病入膏肓的糟老头子大清国家里的所有东西。于是挂着满脸满口水兜儿的哈喇子跑来,把糟老头子的干儿子安南痛扁一顿,妄图“收伏”干儿子,再通过这个瘦小的干儿子去偷、去抢糟老头子的家产。没想到老头子老是老了,糟也糟了,却还没有糟到家老到衰。老头子仅仅伸出一只手就帮着干儿子胖揍了二流子一顿。二流子正疼得龇牙咧嘴不亦乐乎,没想到打赢了的干儿子居然屁颠儿屁颠儿跑将过来,哭着喊着要给二流子当干儿!二流子差点儿没乐晕过去。一问才知道,敢情十几年前第一次痛扁干儿子(第一次法越战争)就把这瘦皮猴儿打怕了!这家伙思前想后,为了不再挨打,干脆换干爹算了。而且,换了流氓新干爹,糟老头子老干爹也不敢对自己怎么着。更何况换新干爹这事儿,老干爹也居然、竟然是默许的!
但是这个瘦皮猴儿干儿子绝对想不到,他以为只是换个干爹,却不知道二流子新干爹的“干儿子”多了去了,他只是把“干儿子”们当驴当马当牲口使唤,要是肥大粗壮,那干完了活儿还得被当作肥猪宰了嚼肉吃大餐;如果干巴精瘦,那就切块儿烤串儿……
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
仅仅通过第二次越法战争,法国人在越南、在中国西南部得到和攫取到的利益,就远远超过了他们的预期。这一次战争之后,中越两国人民开始了几十年的恐怖噩梦,法国人则体会到了将近一百年做梦都会笑醒的嚣张得意。
世事无独有偶。对中国来说,1874年是祸不单行的倒霉年头。
西边的流氓混混二流子法兰西,才刚刚跑到东亚来,欺负了中国一顿,威逼利诱强行拐走了个干儿子安南,暂时消停下来;东边更凶恶更阴毒的流氓无赖立刻就跳将出来!日本这个倭奴国可是比法国阴损狠毒高出了不知多少个数量级,而且更可怕的是,这流氓足足觊觎眼馋了中国上千年!自从搞了个西化的“明治维新”之后,倭奴国日本国力空前强大,一跃成为亚洲最强国,混到了帝国主义列强里头。帝国主义的侵略剥削本质,加上日本与生俱来的野蛮残忍和掠夺的特性,促使这个倭奴国干脆彻底地撕下了“中国学生”的面具,直接跳出来对中国开始烧杀抢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