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暗,佛光寺笼罩在一片柔和悦目的金黄色暮光之中。寺庙近处满眼林影婆娑,远处传来归鸟啁啾,佛寺、山林,全都沐浴在一派日暮之时的祥和宁静氛围之中。
马帮一众赶马汉子紧跟着马锅头普沙木从佛光寺中汹涌而出,冲天的怒气立刻就打破了傍晚山地林间的祥和宁静。愤怒的赶马人们出得佛寺门外来,谁都不做声,他们动作飞快七手八脚地卸下马车上剩余的朱家人的行李家什,把它们整齐地归置在佛寺山门前的空场上之后,各自跳上骡马、驾起马车,头也不回地策马就走!这一队人马沉默着驱马疾行奔走,就连他们驱策的马匹骡子也都是一声不响!林中蜿蜒的官道上只传来杂沓纷乱的马蹄声,听起来让人心惊肉跳!
转瞬之间,马帮人马车辆彻底走了个干净。佛光寺山门前的空场上,只余下朱家的辎重行李,靠在山门外门槛旁,码放得整整齐齐。
山风乍起,落叶飞舞;衬托着越来越暗淡的天光,残破颓败的佛光寺突然间显得十分肃杀凄冷!
牛阿三这厮,此刻却是舒舒服服地斜倚在寺院山门外一侧的那块巨大山石的凹陷之处,幸灾乐祸地看着朱有庭口出恶语,驱逐“野人”这一幕荒唐剧的发生。那块巨石的体量,以及它卡在寺庙山墙上的位置,恰好能让身处它的凹陷之处的、瘦小如赖皮猴子般的牛阿三,能够将佛光寺内外的景致,以及周遭山林中官道上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牛阿三冷眼旁观着佛光寺内外发生的一切,他的肩膀一直在无规律地抽动着,上下起伏、左右乱晃,动作夸张却是悄无声息——明白的知道他是在压抑着狂笑不弄出声响,不明白的肯定以为他是在打摆子、要么就是羊癫疯发作了。如果不是怕惊动普沙木马帮和朱家人,估摸着这厮一定会笑得打跌,直接从大石头上滚落,跌落到紧邻官道一旁的山沟深处。
牛阿三悄无声息动作张狂的幸灾乐祸,一直持续到沙木阿枝从佛光寺中走出来都没有停歇。
沙木阿枝是普沙木马帮里最后一个从佛光寺里走出来的。她的眼睛在落日的余晖中闪闪发亮,在越来越暗、已经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的佛光寺周遭景物的衬托下,似乎随时都会喷出火光来——如果怒火真会燃烧的话,沙木阿枝的怒火,一定会毫不费劲儿地烧光这一片山林佛寺!
愤怒归愤怒,沙木阿枝还是在山门外一大堆行李家什旁停下了脚步。她默不作声地用眼光清点了行李家什、确定数量准确无误之后,这才起步走向被起早栓在寺庙旁大树上的小红马。
似乎和主人心有灵犀,小红马看到沙木阿枝的时候,大大打了个响鼻,不耐烦地伸出左前蹄刨了刨蹄下坚硬的泥地。看起来它也非常厌烦在这个地方呆着。
沙木阿枝伸手轻轻抚了抚小红马的鬃毛,回头向佛光寺山门里看了最后一眼。尽管在这个位置上,佛光寺里头的人和物,她什么也看不到。此时她的目光温和下来,怒气也几乎消散殆尽。
沙木阿枝解开小红马的缰绳,轻灵地跃上马背,一提缰绳,驱马驰上官道,绝尘而去。一直到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她再也没有回头朝佛光寺方向看上一眼。
直到此时,牛阿三还在止不住地抽动着肩膀。沙木阿枝驱马远远跑开之后,他更夸张、嚣张地打摆子一样剧烈地抽动着肩膀。等沙木阿枝离开了好一会儿,连马蹄声都听不到的时候,这才一跃而起,转身一猫腰,灵活迅捷悄无声息地蹿入树丛之中。
在牛阿三的身影没入林中的那一刹那间,他又回头看了看佛光寺和古官道。于是一张笑成个烂柿花的猴面丑脸、一口歪七倒八的黄斑牙、一个大得不成比例的歪嘴,一闪而没,隐入莽莽黑林。
也就是在这同一时刻,太阳落山了。滇南红河边山林之上晴朗的天空里,东方天际一片湛蓝逐渐变深、变成暗色粉红,随之急速变暗变黑,成为玄色;而西方天空中一抹极为绚烂的金黄色晚霞,则迅速地黯淡消逝,几乎是在眨眼之间就无影无踪了。
天,很快就黑净了。
佛光寺里燃起了灯火和篝火。朱家人在寺庙院子里和两边厢房中忙忙碌碌,收拾归整被赶马人放在寺庙山门外的行李家什、被褥铺盖,准备晚饭炊事。
朱家的小孩子们满院子奔跑玩闹。小孩子没有经历过多少悲欢离合,虽然和赶马人也相处了不少时日,却并没有留下太深的留恋。赶马人的骤然离开,似乎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困扰,此时他们自顾自地嬉笑玩闹,像是已经淡忘了马帮和赶马人。
朱天云是同辈人中年龄最大的。此时他领着比他小两岁、年龄八岁的堂弟、家族第三代男子中排行老二的朱信年的儿子朱天德,朱信年的三岁大的儿子老四朱天才,朱恒年的两岁大的儿子老五朱天颂,在院子里批树枝踢石子追逐嬉闹;朱家的女孩儿们,朱信年的七岁女儿朱天雯,六岁的女儿朱天霞,朱恒年的四岁大的双胞女儿朱天琴和朱天音,几个女孩子一起围坐在院子里那个石桌子旁,就着临时挂在石桌旁一棵歪脖子树的树枝上的马灯,放射出来的明亮火光,用一大堆捡来的树叶石块儿,叽叽喳喳兴味盎然地在玩过家家。
一群孩子中,唯独不见老三——小小朱三少爷朱天路。
七八个孩子要么奔来跑去、要么在玩游戏,叫叫嚷嚷一片喧闹;大人们则忙进忙出絮絮叨叨。火光把朱家众人的身影照在寺院房间墙壁上,影影绰绰,飘忽不定。整个寺院一下子变得热闹纷乱,烟火味十足。这光景,倒也温馨有趣,大大冲淡了佛光寺残破荒败的瘆人观感。
好大一阵子之后,朱天路终于露面了。他摇摇晃晃地从一间厢房里摸将出来。他在门边站住,左手扶住门框,举起捏握着核桃木小老虎的右手,用那肉乎乎的手背,左一下右一下使劲儿揉他那双惺忪的睡眼——原来,白天玩得太过欢脱的朱天路,在沙木阿枝把他带进了寺庙以后就睡着了。清莲赶紧给他弄好了铺盖,让他好好歇息。小孩儿睡眠好,以至于佛光寺院子里朱有庭“逐走”“野人”那么大的动静,都没能把他闹醒。
清莲是个好母亲,她就是在忙着干活儿的时候,也没忘了时刻关注自己的儿子。看到朱天路揉完眼睛又使劲儿晃脑袋,她笑意盈盈地走过来蹲下,拉住了朱天路刚刚放开门框的左手,柔声说道:“天路,睡醒了吧?肚子饿了吗?”
朱天路睁开了大眼睛,目光还稍微有些呆滞。“嗯……妈,大姐姐呢?”
他倒是记挂着一直陪他玩耍的沙木阿枝。
清莲一愕,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这孩子,肚子饿了都不忘大姐姐……大姐姐回去了。你去跟你哥他们玩儿吧,一会儿有煮大鸡腿吃。”
这时候朱天路已经完全醒了。他瞪大眼睛往两边看看,说:“回去哪里了?我去找!”
说完一出溜从清莲身旁钻过,往佛光寺大殿就跑。
清莲一把没薅住朱天路,连忙站起来喊:“慢点儿跑……不准出去……听到没!”
朱天路头也不回地冲向大殿,边冲边大声叫,“好!”
清莲看到朱天路并没有往寺院外边跑,就没有再吱声。她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走到朱圣年身边接着干活儿。朱圣年看看朱天路的背影,又看看清莲,也摇了摇头,撇着嘴苦笑了一下。
朱圣年、朱信年、朱恒年夫妇围着新搭起来的两眼石头灶台蒸饭做菜。竹篾编制的蒸屉已经开始冒汽,另一眼灶台上大铁锅炖煮的山药土鸡也已经开锅。要不了多长时间,晚饭就能吃了。一股诱人食欲的浓香气味在院子中弥漫开来,引得玩耍的孩子们探头探脑,馋涎欲滴。
朱家兄弟和媳妇们照料着饭菜,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朱天路突然从大殿里钻将出来,飞快地蹦到朱圣年夫妇身旁。他一把抓住清莲的衣角,大眼睛忽闪忽闪看着朱圣年,神神秘秘地说:“我爹,我找到一个人!”
朱圣年正蹲在灶台旁拿着一根粗树枝拨火。他皱着眉头闪避着火烟,边拨火边对朱天路说:“你躲开点!小心柴火烧着——过去一边玩儿去!”
清莲伸手去摸朱天路的脑袋。“天路,听你爸的话,躲开点,小心别被柴火烧着烫着。去找你大哥玩儿去吧。饭得了妈叫你。”
朱天路伸手挡住清莲的手,“我妈,叫你别摸‘天菩萨’……我说,我找到一个人!”
清莲顺手握住了朱天路的小手,没有再去摸他的“天菩萨”。她正要跟朱天路说话,一旁的朱恒年朝朱天路一俯身,一龇牙乐了。“哈……天路,你找到什么人了?”
他笑眯眯地看着朱天路,一伸手往身周划拉了一下。“这里不都是人吗?我是人、我们都是人呀!你找到哪个人了?”
朱天路仍然抓着清莲的衣角,他左腿单腿站着,提起右腿前后甩了起来。他冲着朱恒年伸舌头做鬼脸,轻轻一笑:“三叔,我没有找到你呀。”
他年纪幼小,还不懂得使用“我找到的人不是你”这样相对复杂的句式。
朱恒年笑了:“嘿……你没有找到我?那你找到谁了?”
朱天路朝朱恒年伸头吐舌翻白眼,示意他找到了什么样的人。“喔,就是这个样子的人……我找到一个——死人!”
说这话时他还是一脸神秘。说是找到个死人,可是他的脸上一丝害怕的神色都没有,看起来一点儿不像个四岁小孩儿见到可怕事物时的反应。
几个大人都愣住了,大家面面相觑。朱信年的媳妇,长着一颗蒜头鼻一张银盆大脸、肤色闷黄身材矮胖的福月“呀”了一声,伸手去捂她的大脸。“天路,你可别吓唬二婶,二婶可害怕了……”
朱天路的眼睛在火光中闪闪烁烁,他眼珠滴溜溜转,看着大人们惊异的表情,咯咯笑出声来:“死人又不害怕,死人有什么好怕的嘛!死人都不会动……”
朱圣年猛然起身,一声低吼喝断了朱天路的话语。“咄,住嘴!你这娃崽,张嘴闭嘴‘死人’、‘死人’的……怎地胡说八道呢!”
朱天路眼睛一鼓,直愣愣地盯着他爹,“我没有!死人……就是死人!”
小小的娃儿见父亲不相信自己的话,有些急眼了。“我爹,你不信么来看!”
说着一步蹿出,拖着朱圣年就要往大殿里走。
朱圣年有些着恼,顺势抓住朱天路就想按下他揍屁股。将将举起巴掌,忽然停了下来。他微微一皱眉,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把正使劲儿拖自己的朱天路扯到身后,随手从灶台里抽出一根燃烧正旺的枯树枝,当作火把抬着,大步往大殿走去。
朱天路跟着就蹿了出去。一旁的清莲提了个马灯,和朱信年朱恒年急忙跟了上去。福月犹豫了一下,也蹑手蹑脚地尾随了过去。
个子高挑溜肩瘦身、面色苍白瓜子脸悬胆鼻,颇有几分姿色的朱恒年媳妇贵芹,看样子倒是真被朱天路的话吓到了。她揪了一下自己乌黑油亮又粗又长简单盘起来的大独辫子垂下来的辫梢,手指紧紧绞住衣角,狠狠把下唇咬得发白,挪动了两步就再也不敢走动,缩着脖子猛眨着眼睛看向大殿。
大殿里,油漆斑驳、塌了半拉胳膊的泥菩萨脚下,果然躺着一个“死人”!烧着的树枝和随后而来的马灯的火光照亮了这个人——此人身着青衣,却不是汉人装扮。看上去这条汉子三十来岁,身强体壮、皮肤黧黑,五官棱角分明。虽然浑身是血、满脸满身尘土泥垢,紧闭双眼静静躺着一动不动,但却丝毫遮掩不住他从头到脚的粗犷强悍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