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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家翁逐“野人”

佛光寺山门洞开,院子里破败脏乱。赶马汉子们搬行李的搬行李,洒扫庭院的忙着洒扫,忙活儿个不停。朱家人大多也在忙着清理歇宿的寺庙房间、搬运铺盖行李。

普沙木站在院子中央处一个大石桌子旁大声吆喝,指挥正忙活着搬行李家什和打扫庭院房间的手下:“大家听好了,手脚麻利些,赶紧干活计——快些把主人家都安排到里面那些屋子里头去——就是门窗还完好着的那几间屋子。我们搬完铺盖就在门口厢房和回廊里歇了。一来么好管马,二来么也好照顾主人家的老老小小。收拾完了大家就埋锅造饭,吃饱了好睡觉歇息!天快黑了,大家赶紧些!”

赶马汉子们纷纷大声答应,手脚动作加快,活儿干得更起劲儿了。

朱圣年小心翼翼地抱着红木小箱子,快步走向院子后边儿的房间。朱有庭跟在他身后缓步走进山门里来。他背抄着双手,左看看右看看,颇有些挑剔地仔细打量起佛光寺内院来。

朱有庭慢慢地绕过正在干活的赶马汉子们,走到普沙木身边站下,重重咳嗽了一声。“咳……我说,不用了,你们都不用搬东西、不用打扫了,不用忙活了。都停下来吧。”

他伸出背抄在身后的右手,把一个鼓鼓囊囊沉甸甸的红绸布小包袱递给普沙木。

普沙木见朱有庭走过来,点头笑了笑,正要跟他搭话,告诉他住宿安排的情况。冷不丁看到朱有庭递过小包袱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小包袱,“老人家,可不能停下来,天要黑了哦……呃,这是哪样东西?”

朱有庭面无表情,低垂着眼眉,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没有什么感情。“唔……这些是钱,给你们的马脚工钱。”

普沙木微微一抬眉毛,眼睛睁大了些,看了看手上的红绸小包袱。他觉得有些奇怪:还没到地方,给的哪门子马脚工钱呐。“这个……还没有走到地方呀,怎么就先给钱了呢?您老还是等着到了建水城,进了你们买的房子里头再给吧。老人家,你家大少爷在昆明城找马帮的那个时候,早就同我讲好了,要把你们全家老小都送到地方才给工钱的嘛。”

普沙木一根直肠子,根本没有任何一点儿多余的想法。他笑呵呵地伸手把小包袱又递过去,想还给朱有庭。

朱有庭却不接小包袱,他把右手又往后背抄了过去,面无表情地瞪着普沙木,声音冷酷语调尖锐地开口说道:“那些事情不要讲了!这个家我是家长,我说了算!你们现在拿着钱、牵着马、赶着车,走人吧!”

普沙木愣住了,他完全不明白朱有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伸出去的手臂直愣愣地停在齐胸高的半空中。“呃……这是……为、为哪样呢?”

朱有庭又低下了头。他还是那副架势,那副很令人厌恶、看见就想抽他大嘴巴子的架势:眼睛看着脚尖,双手抄在背后,面无表情,一面极力装出自以为存在的高人一等,一面又极力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和妄自揣度出来的惊恐。

显然是王极太离开时跟他说的那番话起作用了。加上亲眼目睹赶马汉子们换穿彝装、普沙木劝他连夜赶路,朱有庭对马帮的惊疑恐惧泛滥成灾,以至于他在内心深处一步步“坐实”了马帮众人其实是改装易容的土匪马贼、蛮夷“野人”,一路上都在觊觎他的金银财宝。

也许是为了显示他的“高贵”,或者是“明察秋毫”,朱有庭保持着他那副讨人厌的架势,甚至还把脑袋微微偏到了一边。他并没有马上回答普沙木的问话,直到赶马人和朱家众人觉察到他和普沙木两人之间令人窒息的异样,陆续围拢过来之后,他才幽幽开腔,回答普沙木的问话——此时此刻,正在大拽优越感、装腔作势拿腔拿调的朱有庭,绝对料想不到大祸即将临头!自己对马帮的胡乱猜忌和驱赶,会给自己和自己的这一大家子人,带来怎样的凶险困厄……

“我害怕,我们害怕,我们一大家子人都害怕……”

说完这句无头无脑的话,朱有庭顿了一顿,他抬起眼睛懒懒地扫了一眼围上来的赶马汉子们,提高了调门,“……害怕呀,害怕……山贼也是,土匪也好,野人也罢,我们都害怕!害怕!”

他这一句话说得凄凄惨惨而又咬牙切齿。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为之,朱有庭在说到“野人”这个词的时候,明显地加重了语气。

刹那之间,赶马汉子们全都怒了,他们全都勃然大怒!这群血气方刚的汉子们个个血气上涌,怒气冲天!他们全都变得脸庞黑紫、目眦欲裂。有几个人甚至愤怒得咬牙捏拳弄出怪声,瘆人的牙齿摩擦的咯吱声、骨骼关节筋腱相互挤压的吧嗒声,一时间竟然此起彼伏,暴响得刺耳惊心!

如果不是有马锅头在场镇住赶马人,再加上朱有庭上了年纪,他说这种话的后果极有可能是被揍得体无完肤,连他妈都认不出来!

赶马汉子们全都眼睛血红、青筋暴纵,他们互相低声交流了几句,一起望向普沙木——

马锅头普沙木此时脸色青紫,额头青筋暴突,隔老远都看得到他的血管在突突狂跳!他被朱有庭那一番浑话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起早担心他被气出个好歹来,赶上前扶住他的手臂腰板,关切地看他的脸色——其实起早也被朱有庭的混账话气得够呛,他的眼睛血红、面庞发绿泛黑,嘴唇直哆嗦,也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普沙木才算勉强缓过劲儿、回过神来,他黑着个脸,猛地高高举起那个红绸小包袱,使劲儿就要往地上摔!

但是他立时就强行压住怒火,臂力稍减,顺着手臂下挥的力道趋势,把红绸小包袱重重磕放在身旁的石桌子上。

这一磕力道很大,“噗”地一声闷响,红绸包袱皮四角打成的结被磕散开来,绸布边角微微颤动。包袱里面的东西散露开来,原来是好几大串铜板孔方兄、好多锭大大小小的银锭银元宝。

一众彝家赶马汉子,没有一个拿正眼看这一堆钱财阿堵物的。反倒是跟在朱有庭身后的好几个朱家人,在红绸包袱散开以后,眼光就死死盯着那一堆黄白之物,再也挪移不开了。

当然,这些人里面有好几个小孩子——奇怪的是,好奇心最大、最喜欢凑热闹的朱天路,此时却不见了踪影。

朱有庭被普沙木这一下子猛磕吓了一大跳,他那瘦长的身板儿不由自主地大大抖动了一下。他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比他高出大半个头的、正在盛怒中却并没有失去理智的普沙木。

他接下来说的话极为难听,如果普沙木稍微冲动一点,那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朱有庭声音干涩、没有情感地质问普沙木:“……你这是什么意思,嗯?你砸、砸钱……砸给哪个看嘛!”

普沙木脸色已经恢复正常,额头上的筋脉血管也已平复如初。这时候的他,没有再被朱有庭继续挑衅的话语影响。他看朱有庭的眼光里,反而大半是怜悯,只有小半是鄙视和愤怒。

普沙木把看着朱有庭的目光迅速闪开,仿佛朱有庭是什么辣眼睛的物件一样。他沉声缓缓说道:“呵呵呵……我普沙木冇按照说定的话,把你们送到要去的地方。这个钱,野人……野人不要!”

干干脆脆地说完这句话,普沙木立刻转身向手下赶马汉子们大吼:“走!”

赶马汉子们满腔怒火,但却都是默不作声。他们在普沙木大吼之后,就如同一个人似的,再也不瞅朱有庭等朱家人一眼——仿佛他们不存在一般——动作整齐划一,齐刷刷地转身,毫不迟疑头也不回地跟着普沙木就往寺庙外面大步走将出去!

令人肃然起敬的是,这群剽悍的彝家赶马汉子,上至五十多岁的马锅头普沙木,下至十来岁才加入马帮尚未成年的赶马小伙儿,甚至包括马帮里唯一的女性沙木阿枝,在遭遇到朱有庭极端的侮辱和挑衅之际,没有任何一个人舞刀弄枪——尽管彝家人的腰刀锋利无比、弩箭强劲绝伦,斩蛮牛宰野猪快如切豆腐、射熊罴穿仇敌势如击败絮;更没有任何一个人反唇相讥口出恶言——尽管彝家人言语丰富口齿伶俐……在朱有庭看来,完全是“未开化的野人”的这么一群赶马汉子,恰恰胸怀很多真正高贵的美德:尊严、勇敢、血性、宽容、善良,和真正源于内心的骄傲。

朱有庭被普沙木的那一声大吼吓得猛一哆嗦,脸颊上的皮肉猛地抽搐起来,就连那部花白的山羊胡子也抖个不停。他呆呆地看着赶马汉子们离开,面无表情、头脑麻木。没有人知道,此刻他的心中究竟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朱圣年和清莲从寺院后边的房间中跑了出来。他们听到了普沙木的吼声,急急忙忙赶出来想要看个究竟。

朱圣年赶到石桌旁,看看呆若木鸡的朱有庭,看看大步离去的赶马人,又看看石桌子上的红绸小包袱和铜板银钱。他一脸惶惑,不明就里,欲言又止。

沙木阿枝大步紧跟普沙木,都快要走出寺院山门了,突然转身折了回来——她被朱有庭的那一番言语气得俏脸绯红,一直到此时都没有完全复原。此时她眼望前方,目空一切,根本不把周遭的朱家人放在眼里。

沙木阿枝走到石桌旁,低眼看了看红绸布小包袱,伸手拿出其中最大的两锭银元宝,轻轻放在石桌子边上靠近朱圣年的地方。她眼皮抬都不抬,极为冷淡地对着石桌子开口说道:“马脚工钱要不了这么许多。野人再怎么野,也不会讹人钱财!”

她边说话边把红绸布重新打好结包扎好,揣进自己随身挎着的绣花布包里。“这些是我们‘野人’该得的报酬。”

她的语音依然冰冷平静,一如前语。

此时的朱有庭,已然慢慢踱开。他还是那么面无表情,然而背影却有些佝偻、步履也是踉跄不稳——尽管他根本没有驼背或是瘸腿这类毛病。

朱圣年抢前半步,想要拦住开步就走的沙木阿枝,但又迟疑着退开了。“哎……那个……你还是拿走吧……把这些都拿走……”

他手忙脚乱地抓起那两锭大银元宝,语无伦次地胡乱说着,想把银元宝递给沙木阿枝。

沙木阿枝猛然停步,看看横戳在自己面前的朱圣年手上的银元宝,又抬眼看定比她自己高不过两寸的朱圣年,目光冷如冰霜,语音平淡无奇,一字一顿,“你,真——不——是——条——汉——子!”

说完抬脚闪身绕开朱圣年的手臂就走,留下朱圣年傻愣愣地站在当地。

眼看着沙木阿枝就要走出寺庙山门,朱圣年猛地醒过神来,他胡乱地把银元宝往石桌子上一放,开步就去追沙木阿枝。方才走了两步,又迟疑着停了下来,站在朱家众人前面怅然若失、手足无措,直到沙木阿枝消失在众人视野里。

打蔫儿了一整个下午的朱天云突然冒将出来,他笑嘻嘻地伸手,想要去拿父亲朱圣年放在石桌子上的那两锭大银元宝。“嘿嘿……野人不要么我要……”

清莲使劲儿一巴掌拍在朱天云手上,让他闪一边儿去。她走近朱圣年,轻轻挽住他的胳膊,柔声说:“圣年,你去劝劝爹呀。一路上都好好的,怎么就弄成这个样子?说那么……那么难听的话,还非要赶人家走呢?咱们不是还要靠人家送去临安的嘛。”

朱圣年的肩膀缓缓压低了下来。此时的他,看起来就像一只在缓慢泄气的皮球。他转脸看着清莲,一脸的尴尬不自在。他嗫嚅着对清莲说:“……怎么劝,劝什么……我不敢、不敢去……”

清莲摇头,一脸无奈,一声叹息。“唉……你呀,你不是个汉子!”

朱天云揉着被母亲拍疼了的手臂,有些小着恼。听见母亲跟着沙木阿枝说父亲“不是汉子”,他却不由自主莫名其妙地笑了。不过他不敢笑出声来,更不敢让父母看见,只好背转过身去,捂着嘴巴悄无声息地哑笑。

朱天云的样子,乍看上去就像伤了风,怕冷而在发抖。仔细看去,却让人有些不寒而栗:他的动作神态,竟然有七分肖似偷窥在侧的牛阿三! kboToVC681yB7jV3e3D4j3RKkYtSIJPqFAqXHW162vZ3yo66pxNY7U/DzL+hOX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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