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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执拗定宿处

朱家人与彝家赶马汉子们欢乐“互动”的时候,却有一个人一直躲在马车里,只是思绪复杂地窥视,自始至终没有从车上下来。

朱有庭一直龟缩在马车里,神情紧张地看着赶马人们换彝装,朱家子弟好奇地围观、与赶马汉子们的交流。惶惶然、惴惴不安。直到马帮重新启行,马车再又悠悠移动,他的神情才稍稍放松了一些。

在摇晃起伏的车厢里,朱有庭有些艰难地慢慢起身,弓起身子放下车门帘,仔仔细细地掖好后,蹒跚挪步,坐进车厢深处。他紧紧抱住红木小箱子——刚刚才稍微放轻松一些的面容,又被忧愁惊恐和烦恼笼罩住了。

此刻他的表情非常怪异,脸上既有猜中赶马汉子们身份来历的“果不其然”的一丝丝得意,更有着自以为得知真相后控制不住的恐惧害怕。总而言之,朱家这一大家子的家长、家翁朱有庭,在看到赶马汉子们真实的日常装扮以后,表现出来的状态是惊大过喜、恐惧盖过了好奇。

他下意识地死死抱住红木小箱子,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变得惨白、毫无血色。他低声喃喃自语,仿佛梦游一般,又像是喝醉了酒,语言颠三倒四,和清醒时的他完全判若两人。“……果然如此!果然!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啊……咳咳……怪不得,怪不得处处透着古怪呢!他们果真就是大山里头的野种异族,野种异族啊!难怪会打扮得如此怪异猛恶……那个小女子,真是、真是岂有此理!怎能如此不守妇道,居然如此这般地抛头露面啊……化外之人,化外之人!蛮夷,蛮夷野物!呃……野人!野人!真真是野人呐……这可如何是好?一大家子人,老老小小,性命攸关……这可如何是好啊?”

他颤巍巍地欠起身来,费劲儿地伸出右手想去抓开车门帘,注意力稍稍分散,左手握持的力度稍减,沉重的红木箱子往下一坠,慌得他赶忙收回右手,死死抱紧红木小箱子。同时一屁股坐回车厢深处,硬生生忍住了想要掀开车门帘探头而出的动作。

他眉头紧锁,无神的双眼呆呆盯住红木小箱子的盖板,嘴皮微微翕动,花白的山羊胡子也在不停抖动。他的喃喃自语语不成句,声音低哑暗弱,几不可闻。“……蛮夷……野人……不守妇道……盗匪马贼……怎生处置,如何是好……巡骑,巡骑?巡骑!王、王大人在什么地方?他会不会来保护我们呢?”

山林莽莽,阴风惨惨;官道弯弯,车行迟迟。王大人和他的团防巡骑兵,似乎并不在马帮左近。

古官道沿山势蜿蜒下行。一大块儿山坡开阔处,林莽森森,幽静神秘。

一座石木结构的建筑藏身在山林深处,在接近黄昏越来越黯淡的天光下隐约露出一角轮廓剪影。这里是建水郊外的佛寺——佛光寺。

普沙木在佛光寺山门前勒停了坐骑,马帮大队车马也陆续来到佛光寺门前的空场上停下。

一派空寂的佛光寺,在透过层层密林繁杂枝叶的缕缕斜射阳光照射之中,显得颇为凄清而荒凉。此时寺院山门半掩半开,隐隐透出一股不同寻常的诡异气息。寺庙山墙上有一些新近出现的破损,非常扎眼;山墙墙皮斑斑驳驳,而墙体上则在近期爬上了一些浓绿色泽的攀缘植物,长势疯狂茁壮,已经遮盖了大半面山墙;山门内外目之所及的地面上,竟然都落满了大小不一形状不同颜色各异的落叶,而且这些落叶都已经积累了相当的数量,已然在地上铺落了厚厚的一层,地面本来的土色石样,根本就无法辨认出来了;山门虽然厚重结实,但是新伤旧痕触目皆是;就连山门上头书有寺名“佛光寺”的匾额,都落满了灰尘枯叶,还爬上张牙舞爪的山藤、挂上了灰白狞恶的蛛网……

这所佛光寺庙,显然已经被抛荒了。

普沙木眉头紧锁,他动作灵便地跳下马来,在佛光寺山门前慢慢踱步,举目四顾,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寺庙一阵子,脸上显露出极大的惊疑表情——如此老成持重胆识过人的马锅头,竟然面露惊疑,显然这个荒寺里隐藏着让他不明所以而又无法把握的危机隐患。

普沙木歪着头琢磨了短短一会儿,转脸吩咐一个高大健壮黝黑精干的手下——正是先前在官道上遇到王极太时候,那个抬弩搭箭随时准备攻击来袭者的赶马汉子——沉声说道:“起早,进去看看。”

刚刚下马紧跟在普沙木身后的赶马汉子起早,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一声,睁大机灵的眼睛凝神看了一看佛光寺山门,警惕地抽出腰刀顺在身侧,快步走进了佛光寺山门里头。

普沙木背抄着手,在佛光寺山门前空场上来回踱步。他狐疑地一直盯着佛光寺破败斑驳的山门山墙看个不住,口中喃喃自语,“……这是咋个整呢……到底是咋个一回事情啊?两个多月前我来过这里,这个佛光寺香火一直很旺的嘛!怎么今日竟然连人影都看不到一个呢?庙门咋个整成这种样子,灰头土脸的……这么大一个寺庙,里面那么多的和尚都跑哪里去了?”

沙木阿枝牵着小红马走上前来。她和朱天路骑着小红马一路奔驰,在看到佛光寺的时候她下了马,牵着小红马缓步前行,给朱天路讲丛林中发生的有趣的故事。两人说说笑笑,反倒落在了普沙木和起早的后面。

这时候当沙木阿枝看到佛光寺荒凉破败的样子,也是一脸的莫名惊异。她没有再和朱天路说话,皱着眉头,盯着佛光寺山门,拉着小红马的缰绳,缓步走到普沙木身旁。就在此时,沙木阿枝蓦然惊觉,想起一些事情。她脱口而出,大声对普沙木说道:“阿爸,我想起来了!我听说……”

她的说话被起早打断了——起早出得山门来,大步一跃,跳过寺庙山门外高大粗厚的门槛,踩断了地上堆积着的、厚厚的枯败干脆的枝条落叶,发出不小的声响。他利索地收起腰刀,快步走到普沙木和沙木阿枝面前,“马锅头,寺庙里面一个人也冇得(冇得——云南方言,没有之意。冇,普通话发音为mao,阳平;云南方言中发音为mou,上声。广东话中单用一个“冇”字,云南方言一般和“得”字连用,类似广西南宁方言中“冇有”的用法),又脏又乱呢,好久没打扫了——齐处(齐处——云南方言,到处、遍地之意)都是丢掉不要的东西,还有灰土渣渣……连脚都下不去!看样子是抛荒了好些天了。”

普沙木才稍稍舒缓开来的眉头又皱起老高,“怎么会这个样子呢?硬是奇怪了,这是出了喃样(喃样——云南方言,有时只说“喃”,什么、哪样之意)事情了啊?”

他转头看着沙木阿枝,问道:“阿枝,你刚刚说喃样?你想起来喃样事情?”

沙木阿枝看看陆续停下来的马车,还有马车上探头探脑不明就里而又好奇心大盛的朱家人,转脸嘱咐朱天路好好坐在小红马背上玩耍,然后把小红马的缰绳递给起早,示意起早把小红马拉到一边。在不紧不慢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她回身拉着普沙木稍微走开几步,离马车更远一些,然后压低声音对普沙木说:“阿爸,我刚刚记起来,我在路上遇到好些马帮行商,汉人彝人哈尼人都有,听他们说,在一个月以前,一股山贼在这片老林子里劫杀了一标过路客商!这些山贼不但抢了人家过路客商的钱财货物,连带着还打杀了好几个出来制止他们行凶的和尚,说是后来山贼还冲进寺庙里面乱打乱砸,又打死了好些个和尚,受伤了活着的只好跑路……这个佛光寺恐怕也就是这样子丢荒了。”

普沙木沉吟片刻,吩咐沙木阿枝和起早留意周遭动静,他自己走近朱有庭乘坐的马车,和气地劝告朱有庭不要在这里歇宿。“老人家,佛光寺现在已经冇得——哦,没有人了,抛荒了,里面乱七八糟脏得很,不能歇宿了。我们还是连夜赶路吧。”

朱有庭在马车停住以后,掀开了门帘,也在满头满脸雾水狐疑地盯着佛光寺山门观望。此时普沙木过来说话,朱有庭侧过头来看着普沙木,仔细听他说话。但在听普沙木说完以后,朱有庭却毫无由来地大大打了一个冷噤。他的声音完全走了样,变得尖锐高亢、刺耳难听。“你说什么?连夜赶路?不不不!不行,不得行!我们就在这里过夜,在这里过夜!不能连夜赶路!”

普沙木微微一愕,接着再劝:“老人家,还是走吧。看这个情形,佛光寺里面怕是不安全了,在这里过夜,怕是会出事情哟!”

朱有庭紧紧按住红木小箱子,脑袋上青筋显露,调门儿一下子就高了许多,“这里不安全?那么路上就更不安全了!在这里过夜会出事情,那么连夜赶路就更会出事情了!我同你讲,我就是要在这里过夜!在这里过夜!”

一停车就赶过来伺候老父亲的朱圣年,这时候也跟着普沙木出声劝朱有庭:“爹,您别急——人家赶马人常年走这条路有经验,认得路上的情形。咱们还是听马锅头的,别在这里歇了,接着走吧。”

朱有庭生气了,他坐在马车里大力一跺脚,弄得马车猛一晃荡。他冲着朱圣年大声吼道:“什么听马锅头的……老子的话你敢不听,嗯?我是你爹!都听我的,听我的!进寺庙里去!今晚不走了,就在这个寺庙里面过夜!过夜!”

马帮众人和朱家人等全都怔住了。

沉默了片刻,普沙木语气平缓地开腔了:“好,我们都听老人家的。今晚就不走了,大家就在佛光寺歇了!”

说毕,普沙木朝朱有庭笑了笑,转身带领着赶马汉子们即刻分成两拨,一拨进入寺庙打扫,一拨往佛光寺里面搬抬烧饭过夜要用到的行李家什。朱家人也搬着铺盖行李,扶老携幼往寺院里头走。

佛光寺山门侧边一大块一人多高的巨大石灰岩山石突兀袒露,牛阿三躲在山石后侧风化出来的凹陷处窥伺,他受王极太指派,继续跟踪盯梢普沙木马帮和朱家众人。看到朱有庭发火吼朱圣年,牛阿三倍觉好笑,他克制着、压抑着、强忍着笑声,出声细微地嘲笑朱有庭:“这糟老倌儿(老倌儿——云南方言,老头儿之意,此处有贬义),还蛮有火色(火色——云南方言,形容人说话做事风风火火,果断、有干劲)的嘛——只可惜呀,再有火色也是个老憨包(憨包——云南方言,傻瓜、笨蛋之意)!憨猪一头,等着挨宰吧!”

沙木阿枝一手抱着一卷铺盖,另一只手牵着朱天路,正满脸是笑地和朱天路讲着什么,两人一同往寺庙里走。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动静,边走边侧着头往牛阿三藏身的山石处张望。

牛阿三藏身的山石凹陷处视野极好,他在那个位置可以把佛光寺山门周边看得清清楚楚。沙木阿枝才一转头,就被牛阿三看在眼里。他立刻止住几乎不能被旁人听到的沙哑嘲笑声,极为冷静地缓缓把身子往石头凹陷处收缩。这动作让人一看便知,牛阿三此人极为擅长躲藏、伪装和跟踪。 tbywPprMUZG48yVeCOKNxLbgQVtyXE8P1fEf7+BZWxq1g4rpDwEIwx1oM1P83dP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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