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极太的惊声尖叫异常尖锐刺耳,地石榴本能地闭上双眼、伸手捂耳。却忘了手上还拿着那一大包银子——他的耳朵倒是堪堪捂住了,包着银子的红绸布包袱却掉地上了。
虽然地石榴身材矮矬离地不高,但还是要弯腰伸手才能够得到地上的红绸布包袱。等他反应过来,伸手去抓包袱之时,却见包袱上早就踏上了一只穿着皂靴的大脚。
顺着靴子腿脚往上看将过去,地石榴不寒而栗——他看到了一张煞白的俊俏脸庞,脸上一双大眼瞪得溜圆,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王极太脚踩红绸布包袱,面无表情地瞪着地石榴,一声不吭。他的情绪全写在脸上,脸色从灰绿转向煞白,几乎没有任何的过渡。
好一阵子过后,王极太才有了动作。被他吓呆了的地石榴等巡骑兵们也才纷纷回过神来。王极太目光下移,看了看脚下的红绸布包袱,又紧紧盯上了地石榴的疙瘩脸。
他微微眯了眯眼,瞳孔收缩起来。目光如刀,直刺地石榴的丑脸。他终于开口说话,语音悦耳、语调低沉,一字一顿犹如雪片飘飞。
“地石榴,你是遭疯狗咬了,还是又肿多了没炒熟的见手青闹疯掉了?李闻尚家的马帮你都敢抢!”
一听这话,地石榴气得直翻白眼,半晌儿作声不得。
王极太前半句话“遭疯狗咬了”倒还罢了,只不过是诅咒的话,后半句却真真戳到了地石榴的痛处,狠狠揭了他的疮疤,实实在在是恶毒的扎心之语。
见手青,是云南山林中生长的一类牛肝菌科的野生菌,种类数量繁多。这类野生菌受到损伤的时候,破损受压处会变成青蓝色。受损变色是菌类含有生物毒素的一种表现。以前云南人采摘这种野生菌时看到变色现象,以为菌子被手触碰到会变成青色,所以把这种野生菌叫做“见手青”。见手青可以食用,味道鲜美,但具有较强的毒性,生冷食用或烹制未完全熟透食用、食用量大都会中毒。中毒症状有产生幻觉,乃至行为异常、疯癫等,严重者会致死。
云南方言表达很有趣很生动。王极太说的“肿”,其实是吃的意思。云南人在不算是太严肃或者是轻松玩闹的场合里说吃饭,一般会说成“肿脖子”,或者“肿XX”,比如肿小锅米线、肿烧洋芋等等。还有更奇特的说法,把“吃”字儿换成“甩”、“剔”、“干”、“倒”之类比较“凶悍”的字眼儿,愣是把吃饭这件事儿在嘴上戏谑成了诙谐滑稽的“全武行”。而“闹疯掉”则是“被毒素弄疯”的意思,与“整疯掉”一个意思。
地石榴之所以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是因为上一个秋天里发生在他身上的一件大糗事:
地石榴极爱吃野生菌,尤其是见手青,完全是吃上了瘾。滇南的夏秋两季,正好是吃野生菌的当令时节。那时候地石榴胡吃海塞,消灭了不计其数的见手青。本来他还算谨慎,每次都是完全做熟了才吃,吃得也不算太多,也就没什么事儿。到后来他就松懈大意了,眼瞅着时节快要过完,他想着最后再过次瘾,吃它个痛快,自己跑去山林里捡拾了一大堆见手青,逼着大厨做了一大锅里脊肉炒见手青,和着一坛老酒一次吃了个风卷残云!
那次他吃是吃痛快了,却不料已然中毒,个把时辰后疯癫狂乱,差点儿丢掉小命。也不知道是他捡的见手青里混入了毒性更大的菌子,还是惹恼了大厨故意没给他做熟透,又或者见手青量大,变凉后混合酒精毒性伤人,地石榴毒发时先是满眼发光的七彩小人儿,接着幻觉丛生——用他自己的话说,人被鬼悠着了(悠着——云南方言,缠着的意思)——然后他就疯癫了,说是躲鬼跑得燥热,又怕被鬼抓住衣裳撕吃了,把自己扒个精光,狂喊乱叫着在巡骑营外头的树林里狼奔豕突,整整折腾了一个晚上。天亮了嗓子也叫哑了,人也跑脱力了,最后一个支撑不住栽进河边泥潭里,差点儿没被烂泥给闷死。
王极太长脚虫等人一开始只是看着地石榴发疯觉得好笑,直到他乱叫裸奔时才惊觉他中毒太深,慌忙围追堵截。可是一群巡骑兵费劲吃奶的洪荒之力,扑腾了一整夜,愣是没薅着地石榴半根毫毛!反倒把几十号人累得疲沓嘴歪人仰马翻。要不是地石榴脱了力栽到烂泥潭里,王极太这位堂堂临安府团防巡骑官大人,大概只能向衙门报告,巡骑副官吃菌子中毒见了阎王去了。
王极太招呼巡骑兵们把地石榴像拖死狗一样拖回军营,看看天色已然大亮,派人去建水城里拘了个有名的老中医来,刀架在脖子上逼着人家给地石榴开出药方,硬是诊治将养调理了一个多月,才把地石榴给救活了过来。
列位看官可能会有疑问了,为什么要逼着老医生开药方呢?这是因为,野生菌中毒就没有解药、没有特效药,清朝时候没有,民国时候没有,就是医学医疗已经很发达了的当今社会,也还是没有!别看咱们这时候说得轻松,可是吃野生菌中毒,的确是相当凶险的事情。云南野生菌种类繁多、数量庞大,一年四季总有很多人吃菌中毒!轻的出现幻觉癫狂一阵子,严重的后果可就难说了。
那位老医生自然也没什么绝招。被逼无奈,只好使出浑身解数,动用多年行医经验,绞尽脑汁开出药方子收拾地石榴。重病下猛药,以毒攻毒,死马当作活马医。没想到地石榴这厮命不该绝在那个时候,老医生一通狠操作猛如虎狼,竟然把这家伙硬生生从修罗殿上给扯了回来!只不过虎狼之药下得太多太猛,地石榴那腌臜肤色、满头满脸的瘢痕,倒有一大半儿是被那些猛药给烧出来的。
不过地石榴忌讳的倒不是脸上添的那些“彩妆”,他最耿耿于怀的,其实是吃菌子中毒这件事情本身,尤其是那晚上的疯癫裸奔,特别是被一票巡骑兵们看在眼里这一情节。说来也是,人嘛,在陌生人面前出丑,顶多是当时脸红一下子,可要是在老熟人眼目前跌份儿丢脸,那可不只是脸红出糗一时半会儿的事儿了。很多人可能会一直在熟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只要那件事儿被提起。这不,所有团防巡骑都不敢在地石榴面前提起这档子事儿,甚至连说吃菌子时候,声调都要低了几分。
现在就是这么一场面。云南人吃野生菌中毒的事儿不在少数,坊间甚至在嘲讽一个人做了不靠谱不着四六的事情时,都会说那人“吃菌儿(菌儿——云南方言说法,指菌子。云南方言属北方方言,某些字句会带儿化音)闹着了”。本来王极太也给地石榴留着面子,毕竟哥儿俩还是磕头换帖的把兄弟,天天还在一口土锅里搅马勺子。虽说王大人在巡骑营里就是老大,在整个建水地界上也算是数得着的头面人物,但他毕竟没成精没修仙,做事情还得靠帮手,就算是劫道儿打闷棍儿也该有个盯梢的不是!王极太又不是一般的鸡贼,他哪儿能不明白这些理儿!
可是这么一句“又肿多了没炒熟的见手青闹疯掉了”,简直一爪子把地石榴剥了个精光!还当着所有巡骑兵的面儿!这个“又”字,加上王极太那样绝对异乎寻常的反应,完全不顾两人关系的怪异表现,很是让人疑窦丛生:
地石榴口中的“李闻尚李菩萨”,究竟是哪路仙家何方神圣?居然让王极太如此失态。王大巡骑官面对射杀虎豹狼熊的强弓硬弩,尚且能够急中生智冷静应对,可是一猜地石榴抢了李家马帮,却马上像大白天见了鬼一样,从声音到脸色都绝望至极!
王极太恶狠狠地看着嘴唇发抖翻着白眼说不出话来的地石榴,突然脸颊上的皮肉神经质地抽动了几下,眼光黯淡下来,脸色也悄悄由煞白变得灰暗,刚才的怒火和恐惧竟然一瞬间就全都烟消云散了。
地石榴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却表错了情,还以为地石榴真的带兵抢了李闻尚家的马帮,得了银子高兴过了头,直到来到自己面前才醒过神来,害怕得不能言语。
王极太伸手使劲儿把地石榴的癞皮脸拍得脆响,边拍边长长吐出一口气,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声音低沉颓丧地开口说道:
“唉……地石榴啊地石榴,老四,四弟!你是疯了还是活得不耐烦了?你跟着我在建水混了这么些年,咋个连哪个动得哪个惹不起都分不清,嗯?那个李闻尚,连鲁太爷都不敢打他的主意,你地石榴是个哪样头型,居然敢抢他家的马帮!你硬是恶了扯闪啊(恶了扯闪——云南方言,强悍猛恶得像打雷闪电一样之意。恶是凶猛、强悍的意思;扯闪是指闪电)……”
地石榴面皮刹那间涨得黝黑通红,这回他的脑袋倒真是像绝了地石榴了——没见过地石榴也不打紧,想想看熟透了快要烂掉的草莓果儿就是了。此时的地石榴,就是如此造型。
地石榴一蹦老高,刺耳的破锣嗓音响彻林间,半晌儿不绝。好几个巡骑兵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
“啊……我冇!我冇抢!我冇抢李……”
下面的话戛然而止,只剩下先前话音的回声在老林子里回荡——王极太一把按住地石榴的肩膀,像按个皮球一样把地石榴直接按落在地。地石榴虽然稳稳站住,却是丝毫动弹不得。
王极太愣着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地石榴,阴恻恻地说:“你叫哪样叫!硬是怕别人晓不得你闯下天大的祸咯是?现在赶紧给老子跑路,去石屏投奔何罗锅山寨!我的马给你,两匹马换着骑,百多里官道明天天不亮应该到得了啦。你就说是你劫道劫错了人,我让你投奔他的。老子在哈尼人造反(指同治前期滇南哈尼等民族人民不堪忍受清廷压迫,奋起反抗、终被镇压的史实——作者注)时候救过他的命,他不敢不收留你……等风头过了,我再给你想办法……”
王极太低头往地上找什么东西,声音随之低了下去。而一直被他按着肩头的地石榴,虽然奋力挣扎却不能挪动分毫,脸庞涨得紫黑,额头上满是汗水,急得又说不出话来。
一只瘦长的手臂伸到王极太眼前,手掌抓着那个红绸布包袱。
王极太一侧头,看到了长脚虫终于恢复了人色的脸。不知什么时候,长脚虫悄悄摸到了两人身旁。
长脚虫有些胆怯地看着面无表情的王极太,怯生生地低声说:“大哥,老四……老四应该没有动手,这包银子连封包纸都没拆掉。上面写着……写明是给咱们的……”
说着另一只手递给王极太一张封包银子的皱皱巴巴的草纸。
王极太一愣,满面狐疑地看看长脚虫,又看看地石榴。他放开了按住地石榴肩膀的手,一把抓过草纸——
上面几个遒劲楷书大字:纹银一百二十两整敬奉临安团防巡骑营官长
王极太盯着草纸一动不动,好一阵子后才咽了口唾沫,转头问地石榴,声音暗哑低沉:“……咋个回事?”
地石榴长出一口大气,整个身子矮了一大截,活像一只被戳破了的皮球:“……唉……李家大管家给的,说是李菩萨吩咐的,说咱们巡骑营保境安民劳苦功高,给兄弟们的辛苦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