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极太收好腰牌,又是微微一笑——阴鸷之气马上弥漫开来。“例行检查——本官除了剿匪拿贼,还身系地方巡防安全、保境安民之责!”
他随即扬了扬头,抬高了声音问道:“你等在官道上行走,所为何事?可有关防通行文书?”
“有!有关防文书——在这里!”
朱圣年快速趋前几步,将关防通行文书递给王极太——原来在王极太领着团防巡骑兵狂奔而来之时,他担心老父安危,早早跳下了自家马车,护在了朱有庭马车之前。听到普沙木王极太对话,他已然明白王极太等人实乃官兵、并非匪类,于是就来到普沙木身后,准备应对查询了。此时他听到王极太询问关防通行文书一事,不等普沙木出声,自己就抢着答话了。
朱信年、朱恒年此时也都下了自家马车,来到朱有庭乘坐的马车跟前站定,听王极太普沙木两人对话。
王极太接过朱圣年递上的关防通行文书,仔细审看,郑重其事地检查起来。
“——家长朱有庭?”拖着戏腔,王极太伸头望向已经打开了车门帘子的马车——马车上端坐着的朱有庭,神情有些惴惴地小心向他微笑应答、点头致意。
一旁站着的朱圣年,恭敬地答应解释:“这是家父。”
王极太循声看了朱圣年一眼,接着低头,继续念文书上的名字:“子,朱圣年?”
他抬头看看朱圣年。
朱圣年谦恭地一低头,沉声答道:“小人朱圣年。”
王极太点点头,接着念:“——朱信年?”看向朱家兄弟。
朱信年上前半步,一拱手,大声应道:“在下朱信年。”
王极太“嗯”了一声,低头又念:“——朱恒年?”又抬起头看着朱家兄弟。
朱恒年微微躬身一揖,缓缓回应:“晚生朱恒年。”
王极太确认清楚朱家兄弟各自是谁之后,嘴角肌肉微微一抖,看看文书,开步就向载着朱家众人的马车走去。朱家三兄弟亦步亦趋,跟着他走向马车。
普沙木抽出白铜杆儿旱烟锅,打着火自顾自吧嗒吧嗒抽起烟来,看也不看王极太等人。沙木阿枝也没有挪窝,却转过脸去关切地看着王极太和朱家兄弟的举动。
长脚虫原本一直恶狠狠地瞪着普沙木,没多久就被护卫着普沙木的赶马人、那个曾经用弩箭瞄着王极太的精壮汉子盯得头皮发麻、浑身不自在,转而又和赶马汉子斗起了“干瞪眼”。直到一个巡骑兵拍了拍他的手臂,提醒他跟上王极太,他这才紧走几步追上王极太。却是还不甘心,仍然不时回头,恶狠狠地瞪视赶马汉子和普沙木。
王极太在朱圣年家马车旁停下,继续读文书:“——携妻子等人经昆阳、通海至建水,购地置业……”
他侧头向马车车厢内看去,盯了一眼朱天云,又看看朱天路——马车上的朱天云不知道为什么,怕极了王极太,根本不敢和王极太对视。他瑟缩着缩头曲身,躲到母亲清莲身后,单单露出一只眼睛,胆怯地偷瞄王极太。
幼小的朱天路却是个混不吝的愣头青,他仿佛不知道害怕似的,直愣愣地瞪着他的大眼睛,和王极太对盯了好一会儿。突然冲着王极太吐舌头瞪眼珠做了个滑稽的鬼脸!
王极太脸颊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了抽,他伸手作势要摸朱天路的小脑袋瓜,皮笑肉不笑地说:“这娃娃倒是俊俏乖巧得……”
王极太“乖巧得紧”这句话中的“紧”字还没出口,“噗”地一声闷响,他脸色忽然一变,上半身猛然往前一扑,脑袋差一点儿就磕到马车车厢门框上!
亏得是王极太王巡骑官大人武功了得,反应奇快!骤然遇“袭”之后,就在他的脑袋距离车厢门框仅只毫厘之际,王极太突然发力,头颈往侧后一扬,动作古怪地堪堪避开了这一下看似必中、中必暴疼的头框相撞!随即他右掌闪电般推出,在不知何时响起的笑声中,朝马车上狠狠一撑,身形已是稳稳站定。同时左肘向后猛击,肘锤重击而出!一声沉闷钝响,肘锤正中他身后长脚虫腰肋薄弱之处!
马车轻轻晃动,马匹微微惊动;哑声惨叫声中,遭受重击的长脚虫扑地不起,扭曲蠕动。
王极太急速转身,想要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才转过身,眼前的景象却差点儿把他气疯了——各种压抑着的、放肆的笑声中,朱家三兄弟各自弯腰扭头捂嘴,正竭力想忍住根本控制不住的笑意带来的浑身肌肉抖动。两个一直跟着他的巡骑兵,正在搀扶爬不起来的乱哼哼着的长脚虫。因为拼命想忍住笑,他们也没能把长脚虫扶得起来,自己反倒差点儿和长脚虫瘫倒在一起。远处的赶马人汉子们、马车里伸头出来观望的朱家大小人等、还有他的部下团防巡骑兵们,全都在盯着茫然无知的他,和龇牙咧嘴吃疼不住的长脚虫,在不停地讪笑。
王极太脸都气绿了!出道以来,他王大人何曾受过这种莫名其妙的鬼气!他铁青着脸,强压着快要爆燃的怒气,低声质问两个巡骑兵,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两个巡骑兵丢开长脚虫,努力在王极太面前站好。他们尽力忍住笑意,磕磕绊绊好不容易半天价才给他讲了个大概清楚。
原来,长脚虫在同伴提醒后迅速跟上了王极太。但这厮跟随长官大人心不在焉,和赶马汉子的“干瞪眼”超级远程对抗赛倒是全力以赴。他压根儿没注意到王极太已经在朱圣年家马车前站定,更没有发觉官道上自己脚边有好些堆马粪——马帮停驻后骡马们才拉出来不久的新鲜马粪!他只顾着时时“干瞪眼”猛怼赶马汉子,浑然不觉自己几乎已经贴到了王极太的后背上,全然不顾胖阔的步幅早已散乱,“干瞪眼”瞪到忘我,一脚狠狠踩在新鲜潮湿的马粪蛋上……然后,长脚虫就失了重心,身体向前倾倒……“竹节虫”在半空中扠脚舞手地挣扎……再然后,长脚虫就杵到了王极太的后背,几乎把王极太杵个狗啃泥……
——也难怪众人讪笑:长脚虫身躯长得狭长怪异,踩中马粪蛋失了重心,挣扎起来张牙舞爪、动作夸张滑稽,这就已经足够十五个人笑上半个月的了。王极太猝然遭到撞击,虽然机变急速,迅速化解了小小“危机”;但事起突然,举止自然狼狈难看。英俊帅气的王大人,突然扭曲着身躯,一头“撞”上马车,和门框“亲”了个正着——纵然他动作灵活迅速,巧妙避开了撞击,但在旁人看来,他一定是撞上了车厢门框,“啃”到了一大嘴陈年老木头——单就看他站定后脸色忽青忽白,众人都以为他至少是吃疼不轻、头晕发懵。殊不知临安团防巡骑官王大人极爱脸面,脸色“绚烂”,不过是极端的自尊心作祟,自觉在众人面前举止失态,丢脸羞惭罢了。
巡骑兵憋住笑,正上气不接下气地讲到此处,旁边朱圣年家马车上,突然极为“应景”地传来嘲弄的童声笑语。这声音在恼羞成怒的王极太听来,尤为刺耳、极其扎心!
“哈……哈哈哈……饿狗抢屎哦……哈哈哈哈……”
王极太额头青筋暴纵、眼珠猛突,脸色霎时变成猪肝色,粘稠浓郁得仿佛随时会滴下暗红色的腥血。狂怒中的他猛地转过头瞪向马车——车厢里,朱天路嘻嘻哈哈笑着,看到王极太瞪向自己,不但一点儿都不害怕,反而挤眉弄眼又冲着王极太做起了鬼脸。
王极太恶狠狠地盯着朱天路,眼眸中杀气突显、继而大盛!羞怒已极的他,不假思索地认定出声嘲笑他的,就是小小年纪的朱天路!
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开口笑话他的正主儿、此时正躲在车厢深处的朱天云,早已捂着嘴巴捧着肚子,悄无声息地笑得肠酸、笑到瘫倒,已然爬不起来了。
看着朱天路不断做着滑稽的鬼脸,本来脸色极端恐怖的王极太,忽然怒极反喜。他轻轻咧嘴,露出一线白得瘆人的牙尖,无声地笑得越来越畅快。他的脸色也随之很快恢复如常。
只是这畅快的笑容来得太过突然,与适才厉鬼一般的面容之间几乎没有什么过渡。加上他那更加凌厉阴鸷的眼神、英俊帅气的面庞,和竭力抑制情绪而导致的全身肌肉微微颤抖、不时神经质抽动的嘴角,反差极大、转变诡异,看得众人心惊肉跳、惴惴不安。
忽而凶神恶煞,忽而诡笑满面的王极太让清莲不寒而栗。护子心切的她,慌慌张张地伸出手把朱天路拉到自己怀里,试图不让小儿子再面对眼前这尊妖魔。怎奈朱天路这小子无知者无畏,在母亲怀里仍然挣扎不已,继续做鬼脸怼王极太。直到沙木阿枝觉得这番情形十分怪异而不妥,径直走过来挡在清莲朱天路娘儿俩和王极太中间。
王极太一直在阴笑着盯着看朱天路做鬼脸。被沙木阿枝挡在眼前,这才突然收起笑容作罢。他阴郁地看了沙木阿枝一眼,又伸头瞧了瞧官道上其他的马车,把刚才被长脚虫撞击之时顺手放在马车上的关防通行文书,拾起来递还给了一旁候着的朱圣年。
但是王极太却没有马上走开,他先是低声呵斥被巡骑兵扶起来、还在哼哼唧唧的长脚虫:“给老子闭上你的臭嘴——你个憨贼,丢人现眼!滚——滚远点!莫在老子面前戳眼睛!”接着向其他马车走去,径自挑开每驾马车的布门帘检查一番,口中还念念有词:“——有无歹人藏匿夹带?”
足足折腾了有大半锅烟的工夫,绕着马车队走了整整一圈、看清了所有马车装载物什之后,王极太王大人这才踱步回到朱有庭的马车跟前。侧眼一瞥朱有庭,咱们这位王大人又来劲儿了——
王极太伸手一指朱有庭怀抱着的红木箱子,沉声问道:“这里面装着的是什么?打开来看看!”
朱有庭是唯一没有看适才那一幕闹剧的人。团防巡骑的到来,让他很是安心。他就这么一直抱着红木箱子,稳稳坐在马车厢里。
此时王极太问话,朱有庭没有开腔应答,他顺从而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红木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