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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经》中所见“玉”之祭仪

一、序说

玉为我国礼仪中最要之礼器,关系我国古代文物、制度、风俗、思想至巨,国人自来多宝贵之。西洋诸古国,虽间有之,然决无若我国之足以重视者。余久拟作玉器之研究,缠于俗事而卒卒未成,来此馆后,既得拜读胡馆长《古玉概说》之译稿,乃不胜见猎心喜。思有以请益,又以忙于陈列说明而未暇。前为考论中国古代尺度,求教于本馆叶董事长,蒙董事长殷勤指教,并兼及研究古器物诸门径,谓“古玉系由石器演变而来,他国未有经此阶段者,且关于文物制度至大,玉器之应用明,我国古代之文物制度,无不可大白也”。余唯唯受命,及回馆后,再四思维,益觉此说之不可易。我人考论古器物,不特欲考究其器物之本身,且当进而求其用,不特当求其用,更当进而其如何而用,为何而用,达此境界,然后考古之能事尽也。此篇仓促所成,但据《山海经》以共论关于“玉”之山川祭仪,亦试探云尔,并思藉此以获教益也。

二、玉与山川祭仪

《山海经》一书,昔人多以妄诞不经视之,妄诞固妄诞矣,然确为我国古代民间风俗思想之结集也。我人欲求古代民间风俗思想,盖非此莫属。《山海经》,非一时之作,乃渐次结集而成,其《五藏山经》之制作最早,中外学者考论其制作之年代与价值,且以为过《禹贡》而上之,《五藏山经》记载山川之距离、出产、风俗、传说、故事甚详,当非向壁虚造之作。其所以神怪者,盖以古代民间之风俗思想本怪也,惟其怪愈见其真,《五藏山经》于每一山脉之末,记有一祭祀之仪式,虽文字简短,实为研究古代礼仪最可宝贵之资料。

上古之世,民智愚昧,于宇宙万物,每多疑不可解,天地山川,万物赖此以生,为人民生活之资源。《礼记·祭法》云:

山林川谷丘陵,民所取财用也。

天地山川,何以能生产万物,古人不能解,即为生活之资源,乃以为此中必有神在,《祭法》又云:

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

即以自然现象为出之于神,于是从而畏之、敬之,祭仪于是生焉。《左·昭公元年传》云:

山川之神,则水旱疠疫之灾,于是乎禜之。

古人神视山川,即形成后世祭祀五岳之大典。

总计《山经》所载山川之祭仪,不外“瘗”“投”“婴”“钤”“献血”等数类,《山经》中所载关于“玉”之祭仪,仅“瘗”“婴”“投”三种,所用之玉,有璋、璧、瑜、圭、吉玉、藻玉,郭《注》云:“瑜,美玉也。”“吉玉,玉加采色者也。”“藻玉,玉有五彩者也。或曰,所以盛玉藻藉者。”大抵所谓吉玉、藻玉,实不外璋、璧、圭之类耳。瑜,郭《注》云:“瑜,亦美玉也。”《说文》云:“瑾瑜,美玉也。”

按:《山海经·西山经》云:

又西北四百二十里,四簒山,其上多丹木,员叶而赤茎,黄华而赤实,其味如饴,食之不饥。丹水出焉,西流注于稷泽,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其原沸沸汤汤,黄帝是食是飨。是生玄玉。玉膏所出,以灌丹木。丹木五岁,五色乃清,五味乃馨。黄帝乃取簒山之玉荣,而投之钟山之阳。瑾瑜之玉为良,坚粟精密,浊泽有而光。五色发作,以和柔刚。天地鬼神,是食是飨;君子服之,以御为祥。

此节多韵文,疑本当时民间歌谣之类,据此可见古人以玉为天地鬼神之食物,故祭祀多以玉也。郭璞云:“玉所以祈祭者,言能动天地、感鬼神。”其说未然,在古人之心目中,以为玉本流质,故《山经》谓玉膏沸沸汤御,故可以灌丹木,可以为鬼神所食。《淮南子》云:“钟山之玉,灼以炉炭,三日三夜,色泽不变,得天地之精也。”

所谓“钟山之玉”,即《山经》所谓“簒山之玉荣,而投之钟山之阳”者,据此可知古人以为玉得天地之和气,乃天地之精英,故得以灌草木、飨鬼神,《荀子·劝学篇》亦云:“玉在山而草木润。”古人惊于玉质润泽而坚硬,因而神视之,遂以之为鬼神之食物、本草之营养料。祭祀时独多用玉器者,当以此故。又《周礼·玉府》云:“王齐则共食玉”。《注》云:“玉是阳精之纯者,食之以御水气。”据此亦足以略见古人对“玉”之一般心理,今稽《山海经》,多云山阳多玉,言山阴有玉者甚少,盖古人心中确以为“玉是阳精之纯者”,故帝神“是飨是食”也。

《山海经》所载祭仪中,所用玉器有圭、璋、璧等,按:《周礼·春官·典瑞》:“两圭有邸,以祀地”,《考工记·玉人》:“两圭五寸,有邸,以祀地”,又《周礼·春官·典瑞》:“璋邸射素功,以祀山川”,是《周礼》中固以圭、璋为祭地之器,惟《周礼·大宗伯》称“以黄琮礼地”“以苍璧礼天”,此《山海经》之祭仪中,多数用璧而不见有琮,此甚不可解也。近人多疑《周礼》晚出,非真三代之制,吾人可因此而益信矣。

三、“瘗玉”之祭仪

瘗埋为祭地最要之祭仪,《礼记·祭法》云:“燔柴于泰坛,祭天也;瘗埋于泰折,祭地也。用骍犊。”《周礼·大宗伯》亦云:“以狸沉祭山川临泽。”按:“狸”“埋”古通。《礼记·祭法》谓燔瘗用骍犊,《吕氏春秋·孟春记》《月令》孟春之月亦云:“命祀山林川泽,牺牲毋用牝”。似瘗埋之物,皆以牺牲为主,黄以周《礼书通故》云:

知少牢泰昭为埋牛,非正燔牛,则祭天地用骍犊,为燔瘗牛,明矣。冬至祭天以苍犊,《大宗伯》文可据;启垫郊用骍犊,《郊特性》文可据;而燔牛一用骍犊,为周人尚骍。

然稽之《山海经》所载祭仪,瘗埋实以玉为主,仅《北山经》之首,《北次二经》《中次三经》《中次九经》,用一雄鸡瘗,余皆用玉。疑上古祭山川,本多用玉,盖古人以玉为帝神之食物,后世乃渐用牺牲。《礼记》所云,或后世之仪式耳。

《山海经》中所见“瘗”之仪式,有如下列所记:

《南山经》之首:“毛用一璋玉瘗”;

《南次二经》:“毛用一璧瘗”;

《西山经》之首:“跾山神也,……瘗用百瑜”;

《西次三经》:“用一吉玉瘗”;

《北山经》之首:“毛用一雄鸡瘗,吉玉用一皀,瘗而不糈”;

《北次二经》:“毛用一雄鸡瘗”;

《北次三经》:“其神状皆马身人面者廿神。其祠之:皆皆用一藻 瘗之。其十神状皆彘身而八足蛇尾。其祠之:皆用一璧瘗之”;

《东次二经》:“婴用一璧瘗”;

《中次三经》:“其二神用一雄鸡瘗之”;

《中次七经》:“其十六神者,皆豕身而人面……婴用一藻玉瘗”;

《中次八经》:“骄山,冢也……瘗婴毛一璧”;

《中次九经》:“其神状皆马身而龙首。其祠:毛用一雄鸡瘗”;

《中次十经》:“堵山冢也……婴毛一璧瘗”;

《中次十一经》:“其神皆彘身人首,瘗用一皀……禾山,帝也……羞瘗,倒毛,婴用一璧”;

《中次十二经》:“洞庭、荣余,山神也,其祠:皆肆瘗”。

统计《山经》所记“瘗”之祭仪有十八,其中“瘗玉”之祭仪占十二,“瘗雄鸡”之祭仪有四,“瘗藻 ”一,不明言者一,其中当以“瘗玉”之祭仪最为隆重。《中次三经》云:

凡褀山之首,自敖岸之山至于和山,凡五山,四百四十里。其祠:泰逢、熏池、武罗,皆一牡羊副,婴用吉玉。其二神,用一雄鸡瘗之。糈用涂。

按:《中次三经》共五山,敖岸之山神熏池居之,青要之山魉武罗司之,和山吉神泰逢居之,“其二神”,当指騩山、宜苏之山之神,此二神《山经》未明言,其名、其地位当次于泰逢、熏池、武罗,其用一雄鸡瘗之,可知“瘗雄鸡”之祭仪实次于用玉器也。

古人于祭地及山林用埋祭,水则沉祭,《周礼·夏官·羊人》“共其羊牲”,《秋官·犬人》“共犬牲……凡几珥、沉辜,用鎓可也”。其所以埋沉者,盖以地祈山林川泽之神皆在下,非此则不能“是飨是食”也。祭天地燔瘗之仪究在祭祠之初,抑在祭祠将毕之时,前人持论颇不一。孙炎、郭璞以为“天既祭,积柴燔之”,星侃、崔灵恩则以为“燔柴以致阳气,而天神乃降”。黄以周《礼书通故》云:

以周案:疏家并以‘燔柴在祭先’为降神之礼,考经典,降神之礼皆以乐,文详《大司乐职》,燔降天神,语不经见,郑注《司巫》‘守瘗’,以为‘祭祀未毕’,明瘗埋在祭毕,宜守而待也。注《觐礼》‘燔柴升沉瘗’云‘祭礼终矣,备矣’,明燔、柴瘗俱在祭终,至此礼备也。

黄说甚是,《东次二经》云,婴用“璧瘗”,《中次七经》云“婴用一藻玉瘗”,《中次十经》云“婴毛一璧瘗”,当皆“婴”而后“瘗”也。

“瘗玉”在山川祭仪中,当为一较为郑重之祭仪。故有若干祭仪中,虽有至而不必瘗,如此《次三经》云“其十四神状皆彘身而载玉。其祠之,皆玉,不瘗”,其未明言“不瘗”者尚多。

四、“婴玉”之祭仪

《山海经》中所载“婴玉”之祭仪甚多,兹列举之如下:

《西山经》之首:“跾山神也……婴以百皀百璧”;

《东次二经》:“婴用一璧瘗”;

《中山经》之首:“历儿,冢也,其祠礼:毛,太牢之具,县以吉玉”;

《中次三经》:“其祠,泰逢、熏池、武罗,皆一牡羊副,婴用吉玉”;

《中次五经》:“升山,冢也,其祠礼:太牢,婴用吉玉。首山, 也,其祠:用薓、黑牺,太牢之具、蘖酿;干 ,置鼓;婴用一璧。尸水,合天也,肥牲祠之;用一黑犬于上,用一雌鸡于下,碪一牝羊,献血。婴用吉玉,采之、飨之”;

《中次七经》:“其十六神者,皆豕身而人面。其祠:毛牲用一羊羞,婴用一藻玉瘗。苦山、少室、太室,皆冢也。其祠之:太牢之具,婴以吉玉。其神状皆人面而三首,其余皆豕身人面也”;

《中次八经》:“骄山,冢也,其祠:用羞酒少牢祈瘗,婴毛一璧”;

《中次九经》:“文山、勾鏭、风雨、騩之山,是皆冢也,其祠之:羞酒,少牢具,婴毛一吉玉。熊山,席也。其祠:羞酒,太牢具,婴毛一璧,干舞用兵以禳;祈,趚冕舞”;

《中次十经》:“堵山,冢也,其祠之:少牢具,羞酒祠,婴毛一璧瘗。騩山,帝也,其祠:羞酒,太牢具;合巫祝二人舞,婴一璧”;

《中次十一经》:“堵山、玉山,冢也,皆倒祠。羞毛少牢,婴毛吉玉”;

《中次十二经》:“凡夫夫之山,赍公之山、尧山、阳帝之山,皆冢也。其祠:皆肆瘗,祈用酒,毛用少牢,婴用一吉玉。洞庭、荣余,山神也。其祠:皆肆瘗,祈酒太牢祠,婴用圭璧十五,五彩惠之”。

婴,郭注云:“谓陈之以环祭也”,其说非是。《山经》或称“县”,或称“婴”,或“婴县”连文,当是悬挂之意。日本木林鹿三《中国古代山岳信仰》云:婴“想来大约是奠供或者把牲玉挂在树木的周围而致祭”,其说亦曲附郭说。《山海经》中县婴之礼皆用玉,惟《中山经》之首有云:“其余十三山者,毛用一羊,县婴用桑树,瘗而不糈。桑封者,桑主也,方其下而锐其上,而中穿之加金”。县婴之玉,《东次二经》《中次五经》《中次八经》《中次九经》谓用璧,其余均漫称吉玉、藻玉,想不外璧之类耳。

此县婴之祭仪,疑较瘗理之祭仪更为郑重,考《山海经》中所记山神,大抵可别为“帝”“冢”之地位恐较高于一般山神,山神中如泰逢、熏池、武罗又为其佼佼者。今通观此“婴玉”之祭仪,多行之于“帝”“冢”,其它一般之神所不及,亦可见“婴玉”之祭仪非同一般之祭仪也。考《山海经》所载祭仪,《中次九经》“熊山”,《中次十经》“騩山”,《中次十一经》“禾山”皆帝,惟禾山但云“瘗倒毛用一璧”,未言“婴”。又《中山经》之首“历儿”,《中次五经》“升山”,《中次七经》“苦山、少室山、太室山”,《中次八经》“骄山”,《中次九经》“文山、勾鏭、风雨之山”,《中次十经》“堵山”,《中次十一经》“堵山、玉山”,《中次十二经》“夫夫之山,即公之山、尧山、阳帝之山”,皆“冢”,亦皆有“婴玉”之祭仪。

五、“投玉”之祭仪

“投玉”之祭仪,《山海经》中仅二见之。

《此次二经》:“用一璧一皀,投而不糈”;

《中次二经》:“用一吉玉,投而不糈”。

“投”,郭注盖“掷玉于山中以礼神,不鑏之也”,投玉之祭仪,其意疑与“瘗与”同,盖古人于祭祀时,于冥冥之中,以为前有神在,投之亦使其“是飨是食”耳,《西山经》云:“黄帝乃取簒山之玉荣,而投之钟山之阳。瑾瑜之玉为良……天地鬼神,是食是飨”。投玉祭仪之用意,于此可见,投之,郭注云“以为玉种,或不为仅玉种而已”。

六、“血玉”之祭仪

璋为山川祭器,礼有明文,《考工记·玉人》云:“大璋中璋九寸,边璋七寸,射四寸,厚寸”。郑注云:“于大山川则用大璋,加文饰也;于中山川用中璋,杀文饰也”。吴大贗氏《古玉图考》所载邵漪园所藏璋,上半有琢文,吴氏据此谓“可知郑注半文饰”之说必有所本,贾疏谓郑君以意解之,非也。其说甚是,今据《此三经》,知圭、璧之类,尚有涂五彩者,涂彩亦祭仪之一,涂彩之祭仪,《山海经》中凡三见:

《中次四经》:“其祠之:毛用一白鸡,祈而不糈,以彩衣之”;

《中次五经》:“尸水合天也……刨一牝羊献血,婴用吉玉,彩之,飨之”;

“又东三百七十里,曰仑者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青雘”;

《中次五经》于“献血”下,又云“彩之”,或“彩之”即用血也。

“有木焉,其状如榖而赤理,其汗如漆,其味如饴,食者不饥,可以释劳,其名曰白 ,可以血玉。”

郭注谓:“血可谓染玉作光彩”,据此知涂彩又有用植物者矣。

(原刊《民报·上海市博物馆周刊》1937年1月23日、1月30日、2月6日第3张第2版) tgR2PW3azhYFa/qmldSqEo4pO74YKuHWOvp+jNT33fPxqLNGOfwCqT95AjNRgET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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