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篇简明扼要的短文,提出了不同的中国史断代。从中国有信史到汉朝末年是“上古”,然后从汉末到西晋,是第一过渡期。过渡期结束后进入了“中古”,那就是从东晋延续到唐末。然后又有了第二过渡期,也就是一般所称的“五代”。“五代”之后则进入了“近世”。虽然很简短,但文章的最大贡献就在于点出了从“中古”到“近世”的时代根本变化,启发了后来的学生与追随者沿着他提示的方向不断发展。
“上古”“中古”“近世”这样的断代大架构,岂不就是西洋历史早已成形的上古—中世纪—近现代(Ancient Medieval Modern)的套用吗?如果是照搬西洋历史断代观念,那有什么了不起?内藤湖南建构“上古”“中古”“近世”断代,还有一项重要的背景,那就是西方研究中国的专业学问——“汉学”到这个时候基本上是不研究中国历史的。
根深蒂固的偏见来自19世纪欧洲历史哲学最大的权威——黑格尔。黑格尔讲述“世界精神”时就特别以“东方”作为对比,“东方”看不到世界精神的开展,不像欧洲的变化,“东方”是长期停滞的状态,换言之,“东方”没有黑格尔历史哲学意涵中的“历史”。
汉学家接触了中国传统历史,加强了黑格尔理论所做的区分。中国人说的历史就是罗列出一个又一个朝代,而每一个朝代看起来都一样。也就是历史不是朝着一个方向变化前进的,而是反复循环的,一直绕圈圈,绕了一个再绕一个。
那要如何研究中国历史?研究中国历史有何意义?于是“汉学”长期以来基本上是以一种“非历史”甚至“反历史”的态度来对待相关中国知识的。放入这个背景,我们理解了,内藤湖南的断代观念其实是很激进的,既不同于中国传统观念,也不同于西方的汉学观念。
首先,中国不是停滞的,中国不只有历史,而且有和西洋同样的那种历史。运用在划分西洋历史的架构,也能运用在中国历史上,中国也有具备方向性的发展与变化。例如,他之所以将“上古”划分到汉末为止,理由是这段时期中国文明的力量持续扩张。从黄土高原渭水流域的一小块地方开始,中国的势力借由武力,更借由文化影响一直不断向外。这样的发展方向到汉末终止进而逆转了,变成外面的胡族势力入侵中国,“以夷变夏”,中国在相当程度上被胡化了。
而“中古”时代也有明确的历史个性。因为外族入侵的冲击,为了自保,在中国文明区域发展出了贵族社会,在贵族社会基础上形成了特殊的皇帝贵族制、贵族国家制,直到唐中叶后贵族社会没落,经过“五代”的混乱过渡,到宋代建立,贵族制消失了,平民社会取而代之。
以此,内藤湖南挑战了西方“汉学”认为中国没有历史的看法。另一方面,也挑战了日本旧有中国学权威如那珂通世、白鸟库吉等人因袭中国传统而来的朝代循环观,认为中国历史就是由一个个朝代递换所组成的。中国有“正史”,每一个朝代留下一部纪传体的记录,传统上认为“正史”加在一起就是完整的历史。而“正史”除了极少数例外,都是以朝代为单位的,一个朝代写一部“正史”,朝代是理所当然的一个独立单位。内藤湖南的“上古”“中古”“近世”都包括了好几个朝代,使得朝代不再是那么重要和基本的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