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大日子,朱七还是起的晚了,当他手忙脚乱地把皇子的行头穿戴停当赶到正厅时,几乎所有人都到了,父亲站在龙椅旁边,谢琼站在他身边,龙椅上,坐着的,应该是大唐的最后一位皇帝,僖宗。朱七在返程中见过他一回,那是在义州,父亲此次把他一同带回,就是为了派今天的用场。此刻,朱七看着龙椅上的僖宗,他木着一张脸,不辩悲喜。但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长相英俊的男人,虽说这样的至暗时刻,他浑身上下仍然流露出一种清逸的气质,也许这是皇族独有的吧,是对自身命运的悲悯,和无奈,或者说是一种坦然和尊严。朱七看着他,恍惚入神了半天,他想,此刻的唐僖宗,心里想的又是什么呢?大唐江山丢在了自己手中,他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可是,这难道是他一个人的错吗?他只不过是倒霉轮到罢了。朱七在心里为这可怜的男人开脱,是的,他只是不幸要承受这一刻的耻辱,而已。
哥哥们则在一侧一字排开,夫人们盛装出席。朱七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左右掠了一眼,没看到自己的祖母。想必老人家不想轧这翻闹猛。这在朱七心里也留有印象,就像每次父亲打了胜仗,祖母都没有特别的高兴,她希望的,只是儿孙们的平安。但她也无力阻止朱批越战越勇,心狠手辣,她知道,战场上是讲不得慈悲心的,她唯一能做的,是烧香祷告,保佑朱家子孙。父亲仿佛也与祖母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奇怪的是,凡有大的战事,祖母必定要朱七跟着父亲出征,朱七记得,最早的一次,他才七岁,这便是他心中认为自己是吉祥物的起源。祖母说,七儿啊,你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你父亲,万万记得。
鸦雀无声的正厅里回荡着肃穆的气氛,每个人都屏气凝神,等待着那个重大时刻的到来。而屋外的花园里,正是芳菲四月天,姹紫嫣红开遍。三声清脆的鞭响之后,静鞭官宣布良辰已到!禅让典礼正式开始!唐僖宗受惊似的,从龙椅上站起来,与此同时,身着天子衮冕的朱批泰然落座在龙椅上,唐朝最后一个宰相张文卫手捧僖宗向朱批禅让的玉册,礼部尚书手捧传国玉玺,御史大夫手捧皇帝金印,依次步入正厅,在丹陛前站定,唐朝的文武百官也分两排依次站定,朱七看看他们的面孔,都是差不多一样的神色,木然,不动声色。实在,也没能有别的选择。
张文卫代僖宗宣读禅让册文:“魏王朱批,维护大唐,立下奇功,朝野推戴,万民敬仰,朱批确是大唐万民之救星,气度才干,天下第一。朱府祥云缭绕,灵芝萌芽,确是上天有所属意,我虽为大唐天子,不才如此,当应天意,效法舜禹,礼贤禅让,以应天下万民之心愿。”
谢琼一一接下玉玺和金印,礼成。随即,朱批发表了他的即位诏书。朱七远远看着父亲,今天,是他愿望达成,志得意满的一天,他从他的眉宇间看到了这一点。朱七对父亲的了解并不多,因为朱批连年征战在外,即使在家的日子,也不大和孩子接触,对于朱七来说,他的形象,更接近于一个叱咤风云的主帅,将军,而不是一个父亲。或者也因此吧,此刻的朱七内心并没有怎样的狂喜,他不知道哥哥们的心情如何,他简直觉得仪式太冗长了,令他疲倦。
朱批昂着头,对着厅前站立的众人,不如说是对着苍天大地,开始他的即席讲话:“联出生入死,殚精竭虑,经邦抚民,征战近三十年,一心想辅佐大唐天子,重建昔日辉煌,然,无奈大唐气数已尽,英华殆竭,回天乏力。自古成帝王者,受命于天,改朝换代,非人力可为,天意属之,吾必不能推诿,今改国号为大梁,改天祐四年为开平元年,封前朝僖宗为济阴王。”
朱批言毕,立即响起排山倒海的附和之声。朱七远远看着台上,第一个向父亲表示祝贺的是僖宗,他微躬着身子,作了长长一揖,口称“恭祝吾皇万岁万万岁!”朱批满意地看着他,慢慢把他搀起。朱七仿佛看到僖宗趔趄了一下,也许没有。事毕,进行各种册封仪式,刘夫人是自然的皇后,后面的也依次领了自己的称谓,皆大欢喜。朱七感到一点孤单,但也不是很多,礼成之后,他信步朝着朱老夫人的院子走去,哦,现在该是皇太后的慈宁宫。
如朱七所想的那样,老夫人正在礼佛,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声。朱七不敢打扰,便在旁边坐下了。朱七打量四周,发现这里的陈设清雅如初,一点变化也没有。这大概是朱府唯一没有变化的地方,也在无意中表明了老太太的态度,和朱七臆想的不相上下,一个常年吃斋念佛的老太太,成为皇太后,对她来说,可能并不意味着什么。换句话说,朱七想入主东宫的话,老太太那儿是没有指望帮上忙的。朱七这时理清了自己的思绪,他想念李桢,也想念自己从未谋面的母亲,他要搞清楚这一切,他需要权力。
“七儿,外面热闹够了?”老太太扶着丫环在朱七对面坐下。
“嗯 ,大礼已成。恭贺皇太后万安!”朱七像猛然醒过来,直直跪在了地上。
“阿弥陀佛,小七儿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快起来。皇不皇太后的,我都是你祖母。”朱老夫人说,“哦,那个孩子找到没有?你伤的那个。”
“没有,他早就离开了府上,我院里的人也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在我走之后或者之前。”朱七怏怏答道。
“阿弥陀佛,他的伤可好了?”朱老夫人问。
“伤应该痊愈了。只是不知道他去向了哪里。孙儿此来,想明白一件事,孙儿的母亲现在何处?”朱七问道。
“你的母亲?阿弥陀佛。”老太太没防着这一着,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老太太,人人都有母亲,连看门人的狗儿都有自己的娘,孙儿的母亲究竟在何处?”朱七再次跪下来,失去李桢之后的痛楚全部涌上来,涌出了眼眶。
朱老夫人看着朱七,少年泪流满面的样子叫人心疼,可是,她能告诉他么?他的母亲现在何处,她怎样离开了朱府?不,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的母亲,在产下你之后三天就离开了人世,这是我不愿和你提起的伤心往事,你的父亲也不愿意提起。七儿,祖母一样疼爱你。”朱老夫人恳切地看着朱七,朱七黑白分明的眼睛与她对视着,慢慢垂下了头。
“我就知道是这样,不然,怎么从来没有和我提起母亲?可是老太太,七儿如今长大了,可以承受没有母亲的事实,我只希望知道真相。”一切不出朱七的所料,这个答案也曾在他心里反复过无数遍。父亲或许爱过母亲吧,所以他对自己的态度那么奇怪,有点喜怒无常,看到他,让他想到母亲,心里一定不好受。但这份猜测倒让朱七心里好受一点,虽然母亲不在了,但他仍然希望自己是父亲和母亲相爱的结果。朱七还没有离开,老太太已经手捻佛珠念起经来,朱七不敢多扰,离开。走回西院的时候,他突然想到,李桢也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他和季云成到处流浪,四海为家,如果有母亲,断然不会是这样子的。三口是一家,没有母亲的孩子,永远在流浪的路上。是不是因为这一点,他才和李桢有了惺惺相惜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