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七已经小半年没有回开封的家了。因为内间的及时报信,僖宗没有被李克存掳去,而朱批与李克存之间的战事,越发的白热化,另一面,朱批也加紧了改朝换代的步伐,他怕夜长梦多,他怕自己征战多年,白白付出那么多鲜血和性命,到头来给他人打下了江山。而每次行动,朱批都要把朱七带在身边,不是因为朱七更勇敢,相反,朱批总是保证朱七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里,而其他儿子,则和他的将士们一样,在最危险的地方冲锋陷阵。好像朱七对朱批别有含意,朱七又一次有了吉祥物的感觉,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让他有多点的机会保全性命。但是,他也隐隐感到了哥哥们的敌意,特别是大哥二哥,看他的眼神都别有深意,四哥,可能因为与他的顺序差不太多,与他更亲厚些。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强者需要联盟,弱者更需要。朱七感到自己的变化,他变得比从前多思,或者说是懦弱,他不再鲁莽,义无反顾,因为他心有牵挂。他其实很担心在朱府的李桢,他写信给他,他从未回他,李桢一定是生气了,气他连再见也不说就扔下他走了。朱七更担心,朱府的夫人们会欺侮李桢,毕竟,他是外人,而在朱家,季云成也保护不了他,虽然朱七早已去信告知祖母,但祖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只有她的观世音菩萨,哪能样样照料周全?李桢是多么敏感自尊的人,他若受了气,也不会反击,只会默默地离开。离开!是朱七最难接受的结果 ,因为这世道,离开等于永别,饶是朱七有再大的本事,也很难说确保能把他找回来。朱七每念及此,背上总是爬下一线冷汗。几个月过去了,没有见到李桢的片言只语,朱七只得在给祖母的问安信上问及李桢,祖母只回过一次信,说到李桢,只一个词,安好。朱七怀疑,李桢父子已经离开朱家了。
朱七想着,怎么样能离开军营回家去。朱批则想着,目前,与李克存的战斗处于胶着状态,那些墙头草们则四处观望,虽然平日他们左右摇晃,但真要联合起来,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最重要的是,他们分散在四面八方,要整个消灭绝非易事,牵扯的力量非同小可,从某种意义上说,谁早一天团结了这无数小股力量,谁就夺得了天下。朱批的幕僚谢琼对他说:“为大王计,只有一条路最省心,那就是逼迫僖宗退位禅让,那些墙头草们很快会依附大王,李克存则成了名副其实的反贼,收拾起来就容易多了。”朱批虽然不相信任何人,但不得不承认,谢琼的策略是对的。他早晚要当皇帝的,或者说,他当不当皇帝,天下人都已经那样看他了,再说,他朱批在意过谁的眼神?当晚,朱批宣布休战一月,就留下大儿小儿,坚守塞要,关照不必主动出击,只要拖住敌人就成,自己带着大部队回开封去了。朱七简直要欢呼雀跃,看,老天都可怜他呢。
其时已是三月尽,快四月,虽是北方,大地草木也得了春消息,叶芽萌动,暖意渐升,朱七跟随父亲,一路扬鞭奋蹄,归心似箭。这一日,安营扎寨之后,离开封只有一日路程了,朱七反而思虑重重,近乡情怯,他想着见到他时,怎么说话,怎样微笑,他又会回他怎样的话,怎样的笑,啊,只要你在,一切安好,请一定,好好地在那儿吧!朱七不敢想万一李桢已经离开了朱家,他将怎样?
薄暮时分,天色尚明,朱七一个人在营寨附近渐的田野里走着,随手揪住一根枝条,把叶子一片片撕下来。他在,他不在,他在,他不在,他在,他不在。叶子还未数尽,朱七便将它扔向了远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成了这样,这还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不畏任何艰险的朱七吗?怎么变得像个娘们一样?朱七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虽然已经准备多年,或者说朱批从披起战袍的那一刻就确立了这个终极目标,但这终究不是一个容易实现的目标。907年,这个登基大典只能在节度使官邸进行,来不及修建皇城和宫殿,人们透过敞开的府门,隐约可以看见,官邸中的许多摆设都透着仓促对付的痕迹。除了显示皇帝至高无上尊贵地位的龙椅、丹陛等必要的设施外,其他则归并省俭。自然,这一次,不能和大唐天子在长安大明宫中的豪华气派相提并论了。但朱府还是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内尽可能地喧染气氛,朱府大门内外,一派忙碌,墙壁和门窗粉饰一新,阖府内外,张灯结彩,当最后一盏红色宫灯挂起来时,朱批的队伍到了大门前,和半年前一样,夫人们都依次在门口迎接。
朱七翻身下马,眼光扫射着站在大门外的那群人,没有李桢,没有!果然如他所料,李桢已经离开了朱府。朱七感到心里的失落,整个人都失去了力量,一下子扑倒在祖母面前。老眼昏花的祖母只当是孙儿出门久了,对她思念太深所至。朱批本来要喝斥朱七的失态,但看到他们祖孙俩的表情,也就省下了噜嗦。
请过安后,朱七问祖母:“老太太,李桢呢?”
“乖孙儿,哪个李桢?”朱老夫人一头雾水,两眼看着朱七。
“就是,就是那个被我射伤的李桢啊,老太太,你不记得去年冬天,我去北依山打猎,射伤了一个叫李桢的少年。我跟您说过啊!”果然,李桢离开了朱府,朱七心里说不出的沮丧。
“七儿,那个少年,不是跟你一起走了吗?你走之后,我叫人去你院中看望过,可是下人们说,他一早就走了,好像他还有个师傅也一起走了,我还以为是和你们一起走的呢!”朱老夫人终于回忆起来。朱七内心的绝望像潮水般涌起来,瞬间淹没了他。他拔脚飞奔去西院,静静的院落,静静的长廓,静静的屋子里,侍从们鱼贯出入,他的屋子,被布置成新房一般,红通通的。
朱七的目光在屋里的一件件东西上慢慢移动着,他看到他穿过的衣服,鞋袜,整齐堆放在几案上。慢着慢着,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带走,包括随身的衣物。朱七叫来西院的管家朱通。朱通也正有事要奏报呢。
“七少爷,小的也不知道李少爷是什么时间走的,您走后的次日早晨,我来西院时,发现李氏父子已经离开了,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走,也没有只言片语,倒是小的在窗台上发现了这个。”朱通说罢,递上一柄用软布包好的小刀。朱七接过,揭开软布,这是一柄十分精致的匕首,刃长不足两寸,但寒光闪闪,那刀鞘上的花纹更是精美无比,朱七虽不识得这短刀的来历,但他知道它绝非凡品,更知道这是李桢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了,他日若能相见,这刀,也是唯一的凭信。这么想着,内心好像和李桢又建立起了一丝连接,感觉好了许多,他想,天下虽大,可它马上姓朱了,我就不信凭我一个王子还找不到李桢。力量和信心重新回到了朱七身上,他才想起,朱府明天,要有大事办呢,忙赶往正厅去见父亲。
朱批正和幕僚们商量着明天的登基大典事宜,侍从们来回穿梭忙碌。见到朱七,朱批用眼神示意他坐在身边,朱七依令坐下,他立即感到,坐在父亲右侧的大哥,目光如箭般射了过来,朱七心里微微一笑。明日之后,怕是东宫太子的身份也会见分晓,不知道这顶桂冠到底会落在谁的头上。若说朱七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那是假的,随着年纪的长大,朱七开始懂得权力的好处,要保护自己所爱的人,权力是最有力量的,可一直以来,朱七觉得东宫之位与自己没有什么可能,首先,他年纪小,等他长大,兄长们已经和父亲一起打下了几乎整个江山,虽然父亲对他另眼相加,但朱七强烈感觉这不是父爱,更不是偏爱,他说不上一种什么滋味,仿佛父亲是有点忌惮他吧,或许这与自己的母亲有关,或与别的有关,但有一点是明确的,父亲决不会让自己坐正东宫,自己也决没有资格和胆量成为太子,他在心里笑的,正是这个,觉得大哥太多虑了。可是,世事难料,何况父亲那么诡计多端,变化万千的人呢?出奇不意往往是他喜欢的招术。朱七感觉到自己内心火星似明灭的欲望,也感觉到压力。但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知道,李桢现在何处,是死是活。但目下看来,他没有机会自由活动,父亲登基之后,李克存必然不服,加紧进攻,他也将很快随父亲重返战场。朱七欠了欠身子,感到了腰间硌了一下,哦,是那把刀,接手过后,他一直把它带在身上,因为那是从李桢身上解下来的,他竟不知道,李桢这样的文弱书生,身上居然也带着一把刀,应该是一把扇子才对啊。可如今是乱世,谁能不以防万一呢!好在,李桢有季云成在身边,朱七见到季云成的第一眼,就知晓他不仅仅是个书生,功夫如何不清楚,但季云成决非李桢,在一定程度上,他可以保护他。
“七儿,明天就是大日子了,你的院里可还缺些什么?”朱批几乎温柔地对朱七说。朱七感到大哥那儿又射来了一箭,不过,他全不理会,他只站起来说了声恭贺父皇,自己什么也不缺,就等明天的好日子了。朱批满意地点点头。一行人各自散了,为明天的大事养精蓄锐。
朱七本来就聪明过人,随着年纪的长大,越发明白自己的处境。要找到李桢,他必须拥有权力,权力越大,希望越大,要拥有权力,他必须成为太子,是的,明日起大唐江山将易新主,他朱七,将成为七个皇子中的一个。可是,以他的地位,要争太子之位难上加难,之前,他也从来没有为这个作过任何准备,在父亲面前没有任何优异于他人的表现,更欠一个母亲为他周全打理。朱七想到刘夫人连正眼也不给他的眼神,想到哥哥们利箭般的目光,太子之位,距他实在有千里之遥,他想争取,都不知道从哪入手,除非,哥哥们都在下一次打仗时全数牺牲。呸,呸,呸,朱七立马骂自己。虽然他们不亲厚,但迄今为止,还是相安无事的,四哥对他还不错,但为什么他们之间没有兄弟间本能的那种亲厚呢?他们是打小一块在这宅第里长大的啊,朱七答不上来。可是从李桢的身上,他却轻而易举就看到了那种亲厚。人活着,就是为了寻找同类,他确信李桢是他的同类,可惜不知道此刻的李桢身在何外。翻来覆去不成睡,天色却渐渐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