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踏进西院的门,一眼看到了季云成匆匆往外走,忙上前施礼:“李伯,这是要去哪里?”季云成吓了一跳似的,含糊说:“就想在附近走走,今天府上有喜事?好像很热闹。”
“不瞒李伯,我父亲刚刚征战回来,正在大厅饮酒说事呢,哥哥们也都回来了,所以有些喧闹。李桢呢,还在写字?”朱七问。
“对。”季云成本想去外面探点消息,听到朱七都说了,再往外走,便没有由头,只好随着朱七回房来。
李桢写了半天字,有些目涩,站到窗前,伤脚轻轻点地,不那么痛了,挽起裤管,也看到伤口已经完好愈合。想想,来朱家已经五天了,不,怎么才五天?从离开破庙的那个傍晚考虑起,不是有一辈子那么久了么?好像扔开了自己的前世,重新开始了今生,而事实上,不过是五天前的事。这么想着,看到师傅和朱七一前一后走过来。朱七今天穿着家常衣衫,不过是一件淡青色的袍子,头发束在一个简易发冠里,比起一身戎装的他,多了些秀气。或者说,家常的衣服平和了他身上本能的杀气,增加了亲切感。
朱七也看到了李桢,远远点了点头。他无法想象,一个人能在写字里得到乐趣,能写大半天,在他看来,一横一竖没有什么分别啊,朱七也粗通文墨,字就写得不太好了,他也没有耐心去练,有这功夫,不如练剑练拳,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这是他的梦想。不过,朱七尊重李桢的爱好,也不只是爱好,他知道,像李桢这样的读书人,将来是要去考科举,得功名,匡天下的,天下之治,文武之道,他们走的,是不一样的路。
“李桢,该换药了。今日府里有事,差点忘了。”朱七说着,将换药的用具拿到榻上,其实,他是不会忘记的。他喜欢给李桢换药,不知怎么的,李桢的身体散发出兰芷般好闻的味道。李桢一开始很抗拒,他说他伤的是脚又不是手,他可以自己换药,但朱七坚持,李桢就不敢违抗了。貌似粗犷的朱七其实也有温柔的时候,他将每个动作都放到最轻柔。伤口其实已经好了,朱七年少就追随父亲,这样的小伤在他身上根本不算什么,甚至不敢在父亲面前上药治伤,但在李桢身上就不一样了,李桢在他朱七眼里,就是一个无助的孩子,自从他射伤他的那一刻起,他像是准备好了要为他的一切负责。李桢的脚踝十分漂亮,骨格清奇,皮肤细腻,还有他的脚,已是成年男人的尺寸,修长瘦削,像一枚长形的鱼,安静的脚趾头像一排可爱的孩子似的。
少年们不知道,就在离他们不远处,一双眼睛以无比复杂的目光看着他们俩,那是季云成的目光。其实,这年的季云成刚到而立之年,但常年艰辛而担惊受怕的生活让他过早的衰老了,而且,他思虑过多,总想有个万全之策。比如此刻,他在想,如果李桢有朱七这样的兄弟,他是不是就安全了?他知道朱七会爱护李桢,帮他度过难关,给他优渥的生活,但这一切都建立在朱七不知道李桢真实身份的基础上。朱批的回府,像掠过一阵飓风,让季云成刚刚平复的内心又涌起了惊涛骇浪,如果说刚刚过去的五天他是那只把脑袋埋进沙堆的驼鸟,那么此刻,他不得不面对现实了。去?还是留?哪一条路对李桢更好?季云成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当同样的选择摆在他面前时,当年只有二十岁的自己,选择了义无反顾的离开,如今,十年过去了,李桢随着他东奔西走,吃了很多苦,可是,他长大了,而且长的很好。这是不是说明当年的选择是正确的呢?
此刻和当年,对于李桢来说,唯一的不同是他身边有了朱七,朱七不是一个普通的朋友,他有权倾天下的父亲,真到了那一天,朱七还有七分之一的希望成为王子,除开这一切,朱七一身好功夫,怎说不是保护李桢最好的武器呢?
朱府是个危险的地方,但它也提供无以复加的安全,谁不想有个安稳的所在?季云成也贪恋这里的温暖,舒适,但性命的安全是最重要的,否则,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那一晚,季云成久久无法入睡。他的房间,是朱七的书房,说是书房,却挂满了各式兵器,军械库似的,季云成借着月光,看着屋子里的陈设,这些兵器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懂得每一件的功用,也会使用他们,可是,在与李桢的亡命生涯中,他尽量克制自己,他怕因此遭来杀身之祸。氏流云曾经问他,你要流浪到什么时候,保李桢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呢?到他成年吧,可是成年之后的李桢又要去哪里呢?除了读书,他没有别的本事,可这兵慌马乱的,科举早已停考,李桢又会有什么出路?做个与世无争的教书先生?这世道,孩子们也不读书了,混口饭吃都很难。这样想着,还是应该让李桢留在朱家,至少,他能有饭吃,朱七能保护他,更远的将来,已经是季云成没有能力考虑的了。十年前,他想着天下可以大定,他能带着李桢返回长安,但十年时间,并不足以让天下安宁,听说现在的朱批只有一个对手了,就是李克存,但朱批位正天下了就会花好月圆么?未必。
季云成在院子里走了很久,腿都酸了,他贴着墙根坐下来,只想歇歇脚的他,无意间听到了来自屋里的说话声,那是两个压低了的男人的声音。在静夜里,还是能听得一清二楚。
“将军,这是李姓皇族所有直系皇子皇孙的名单,共二十八位,年龄从三岁到四十五岁不等,现在,除了江东地区没有派人搜查,因其在李克存的地盘上,其他地方都已派人仔细搜寻,随时会有消息。”一个声音说。
“知道了,朱谊,这个事要做得细,做得不动声色,李姓三百年,总有遗老孤忠,他们的力量不可小视。说不定哪一天,他们会打着哪个前皇子的名义卷土重来呢?人心,是最难预测的,也是最有力量的。这二十八人就是后患,不得不除。”应该是朱批的声音,杀气腾腾,季云成只觉得一颗心被捏得紧紧的,令他无法呼吸。如果朱批知道,名单中的某个人此刻正是朱家少爷的座上宾呢,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季云成没敢想下去,也正是在这一刻,那个困扰他许久的难题解开了,他有了自己的选择,那就是,逃!他确信一静不如一动,天下之大,只有不断地逃,才有活路。
可是,另一个难题立马摆在了季云成的面前,这三更半夜的,他怎么能越过朱七把李桢叫出来呢?吵醒了朱七,又怎么能带走李桢呢?季云成知道,朱七一定不会让李桢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