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太太房里,一派素净颜色,最显眼处便是佛台,一个全身金灿灿的菩萨静静端坐着,台前,刚刚上完香的朱老夫人转身问侍女:“朱七呢?都这时辰了,怎么还不见他?”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老太太,昨日我去北依山围猎,回家晚了,今日也就起晚了,所以请安也晚了。”朱老夫人早已一脸菊花似的笑,“晚了就晚了,你还说得滴水不漏的。贫!”
“老太太万安!”朱七跪下,磕了个头,便也坐了。
“昨日打猎,可有收获没有?这大冬天的,动物们活得本就不易,以后少出去杀生。”老太太喝着一盅参汤,说。
“孙儿知道了。以后不去了。”朱七点头,他很想对朱老太太说收获大大的,可他哪里说得出口,便把笑也憋在心里,只想等这礼节完成,回去西院看李桢。
“你父亲这些日子就要回来了,你老实点,要是惹出什么事来,我可不偏袒你。”老夫人放下参汤盅,口气近乎撒娇。听得朱七倒是心头一凛,想到西院的李氏父子,父亲回来问起,该如何解释,他知道,父亲一向是最忌生人的。最关键的是,他的解释,他那暴戾的父亲可听得进去?朱七眼珠一转,突然在朱老夫人面前跪了下来。
“这又唱得是哪出?”朱老夫人被惊着了。
“老太太,刚刚孙儿怕老太太责怪,没有说实话,事实上,昨天,昨天打猎时,孙儿一箭伤了无辜。”朱七可怜巴巴地说。
“伤了无辜?怎样?人死了吗?”老夫人惊得腮帮子都抖动起来。
“那倒没有,伤了一个少年,比孙儿略小。”朱七道。
“还是个孩子?伤了哪,人呢,现在哪?”
“在孙儿的院子里。不过并无大碍,就是伤了脚踝,要养些时日才能行走如初。”朱七道。
“阿弥陀佛,没事就好,走,过去看看那可怜的孩子,朱七,你作的孽哦!”朱老夫人艰难地要站起来,朱七忙说:“那孩子真的没事,而且,已经把他父亲接来了,他们恐怕不大愿意见生人,老太太何必亲自前去,要不信,派个丫头和我一起过去看看情形如何?”
朱老夫人立即叫了个小莲的,跟朱七过去。
小莲只隔窗看了看李桢,便回去了。彼时,李桢正在习字,他端坐在椅子上,双目微垂,屏气宁神,全心专注,越发显得眉目如画,面似冠玉。
已是半下午时分,季云成还未醒来,俗话说一夜不睡,十日不醒,昨天劳累得麻木了,这会全涌上来,无奈肚子饿得咕咕叫,到底给饿醒了。他睁开眼睛,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但目之所及,见李桢正提笔写字,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也彻底醒了过来。季云成不是少年李桢,对于朱府,他是太知道了,汴州节度使朱批,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自黄巢以来,大唐天下就乱成了一锅粥,所有的皇室成员为了保全性命,东躲西藏,再无宁日,朱批曾经是黄巢旧部,也是他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但战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大唐招安了朱批,打败了黄巢,然,确切地说,应该是引狼入室,现在,朱批一家独大,挟天子以令诸侯,成了比黄巢更大的祸害,更可怕的是,他手握天下兵权,还有清君侧,保大唐江山的借口,除非天意,灭大唐者非他朱批莫属。若说大唐三百年气数已尽,改换江山本是题中之意,关键是,朱批哪有一点当皇帝的德行啊,他脾气暴戾,杀人如麻,疑心病重,无论是恩人仇人,一言不合就要杀个人,就算是最亲信的下属,在他面前也无不胆战心惊地过日子。十多年来一直被关在书房里,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李桢不知道朱批,可季云成对朱批了如指掌啊。从昨夜到今日,自己是怎么从存身的破庙一脚踏进朱家的呢?季云成简直怀疑这是一场恶梦。可是,他已经答应了朱七,呃,朱七,看来是朱府的七公子,朱批的第七个儿子,可能他年纪尚小,还没有被朱批带上战场吧,因此身上还留有些许人味。但暴戾的性情是流淌在基因的血管里的,慢慢长大的朱七,谁能预测他的未来呢?季云成对朱七一无所知,他答应他留下来,一方面是因为李桢的伤,他们住了半年的破庙,在这越来越冷的冬天,确是一天比一天难熬,万一李桢的伤口久治不愈,他又如何担当得起?另一方面,他也想到了,最危险的地方很可能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朱七,说不定真是李桢的保护神呢?想到这儿,季云成略略安心,他拿起桌上的糕点,吃了两口,突然一阵心酸涌上来,这熟悉的味道,让他泪如雨下,幸好,李桢专注写字,没有察觉到季云成的变化,他复又拿起糕点,小口小口地努力咽下。
傍晚时分,朱府正门大开,人声如沸,马嘶鸣,人欢笑,一派热闹景象。
自前锋飞报朱批将回府之后,朱府的女眷已经在大门口候了一个时辰。正房刘夫人自然是站在最前面的位置,余下的三房也各自站在自己的位子上,这种排列是无须多言的,朱七陪着朱老夫人站在刘夫人的东侧,他自小就没有母亲,朱府上下从未说起过他的母亲,按说,他是朱批的儿子,他的母亲应该是朱批的夫人,如果她死了,总有之前留下来的丫头佣人,娘家带过来的人,总归,这天下是有人曾经认识他的母亲的,可是,朱七不知道,他像是凭空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而自他蹦出来那一刻,他的母亲便凭空消失了。他也问过宠爱自己的祖母朱老夫人,可老夫人一声阿弥陀佛,过去的伤心事,提他作甚?就把朱七打发了。没有母亲是朱七生命里最大的遗憾,虽然他现在长大了,无需到母亲的怀抱里去撒娇,但他的心里总像缺了一块似的,这种空洞洞的疼痛会在某种时候突然发作,比如,那天看到李桢,李桢的眼神,朱七也隐约看到类似的痛。
朱批有七个儿子,也就是说,朱七上面有六个哥哥,坊间传闻朱批迟早有一天会正位天下,因此,六个哥哥之间已经刀光剑影,明争暗斗。朱七是局外人,至少在母亲这一环上他已经落后于哥哥们,人家都有一个亲娘为自己的儿子煽风点火,谋篇布局,当然他有更加有力的祖母,可是,祖母虽然疼爱他,却并不喜欢这些争斗,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朱七也无法因此向祖母开口,当然,他懂得讨父亲的欢心,他武功出众,思维敏捷,虽然跟随父亲出征的机会不多,但他总是能漂亮地露几手。父亲对他的感情,朱七说不上来,他不疼爱他,这是肯定的,他几乎不疼爱他的任何一个孩子,多年的沙场征战,死人堆里来来回回,早已让朱批麻木,失去了常人的感情。他对于儿子们的要求简单明确,就是绝对的服从。朱七最小,但也不能因此有一点点偏袒。但也不能说朱批不爱这个最小的儿子,有很多次,特别是他打了胜仗之后,他喜欢把朱七叫到面前,赏他一个什么宝贝,哪怕那是一次朱七没有参加的战斗。他看朱七的眼神,像什么呢?像,朱七是他的吉祥物。这让朱七有种隐隐的感觉,父亲对他,像有所忌惮似的,也不完全是。朱批很少对朱七像对别的儿子那样呼来喝去,但也并非亲近,更从未提起自己和朱七母亲的那一段。
人群一阵涌动,朱七把自己的思绪拉了回来,果然,父亲骑着一匹棕色的高头大马已经到了跟前。这一年的朱批五十出头,他身材不高,但十分敦实,孔武有力,红黑的面孔上少有笑意,只见他翻身下马,直直跪在了母亲朱太夫人的面前,说些孩儿不孝,令母亲大人担忧之类的话,妻妾们也都上来行礼,朱批有些敷衍的挥了挥手,突然,他看到了一边的朱七,走近了两步。朱七忙垂首问安,朱批点点头,在儿子的肩上拍了两下,便走向了大门。朱批不在家的时日,朱家的正门多数时间是关闭着的,一家人的出入也从旁边的角门走。
进了大门,在大厅里,大家重新行过礼。朱七看到了他的大哥二哥和四哥,这次他们随父出征,打了胜仗,将潞州节度使打了个稀巴烂,让他们乖乖后退了数百里,朱批的势力范围就此扩大了数百里。连朱七都知道,现在父亲只剩下最大的敌人,割据河东的李克存,奇怪的是,李克存能生存至今,所用的是与朱批完全不同的策略,无论用兵还是做人,两个人南辕北辙,可天下事就是这么不可思异,现在,整个天下就只有他们这一对敌人,当然,在辽远边陲,或者地理位置不那么重要的地方,还残存着不少小武装,他们像墙头草一样,四处收集信息,考虑依附哪棵大树。朱七听父亲与哥哥们商量军机大事,一边痛饮,津津有味。他像天生的战士一样,对战场上的一切都感兴趣,他惯用长剑,但他的刀法也是一流,虽然不幸射中了李桢的脚,但那是天色昏暗所至,他的箭法,在朱家诸公子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想到这里,朱七站了起来,悄悄溜回了西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