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疚杀
叶凉初

一、初遇

长河将落日,斜阳映衰草,北依山下的一座破庙,像被遗弃了几千年似的,荒凉地伫立着。此时,倦鸟已归林,人迹却罕至,破败的山门口,凌乱堆放着枯枝败叶,把整个山门都堵住了,像是谁有意为之。山门之上,风雨剥蚀之后的寺名隐约可见:百草寺。

百草寺占地不少,只是房屋大多破落,像一个古战场废墟似的,被扔在这荒郊野外。最后一进院落的西北角偏房里,透过东倒西歪的木窗棱,却有一双眼睛正看着外面的流云树影,那是一双少年人的眼睛,清澈无邪,坦诚透亮,瞳仁里带着淡淡的忧郁,望向三千里之外的远处,这眼神像温柔的面纱般笼住了他同样清秀的面孔。

少年收回目光,看了看即将西下的日头,把手中的书放下,去书桌边磨墨。

“嗖”的一声,一支利箭破门而入,不偏不倚,正中少年的脚踝,他唉呀一声,随即倒地不起。此时,门外人声喧嚣,杂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时夹着“中了。中了,射中了!”的呼叫声。少年眼神慌乱,死死盯着门口,沸腾的人声气浪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两扇本来可有可无的大门推开了。随之进来一队装束整齐一致的兵士,他们迅速分列两排,手中各有武器。可怜的少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惊魂未定之时,迎面进来一个身量修长,肤色微黑,约摸十四五岁的男孩子。但见他玄袍玉冠,星眉剑目。

“中了没?说,小爷我射中兔子没?”少年嚷嚷着,突然住了口,他看到了倒地不起的李桢,他的眼神突然无法再移开,这样无助地,惊慌地看着自己的目光,朱七是第一次看到。这时,一个手下悄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朱七的目光移到李桢的脚上,他看到了血,不由自主地拧紧了两道浓眉。他蹲下身来,捉住李桢的脚踝。

“对不起,疼么?”语气温柔得令自己都吓了一跳,也让李桢本能往后缩的动作放缓了。李桢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叫朱七,你叫什么?为何独自在这破庙之中?你的家人呢?”朱七问。

李桢摇摇头,说:“我叫李桢,家人在镇上,我在此处读书习字。”

朱七突然站起身来,放声大笑,笑够了又看着李桢,不屑地说:“男儿当征战沙场,百死不归,读书习字,在这乱世有什么用?”

李桢笑笑不语。他想勉强站起来,但脚像断了似的,每移动一点,就痛得直吸冷气。朱七见状,命下人快快去牵他的马来。

“李桢,你为我受的伤,此刻随我回府养伤去吧,府上有最好的刀枪伤药,保你不出七天就能行动自如。”虽是关心备至的话,朱七却如同下命令一般。李桢为难地看看朱七,才说:“我在这里静养便好,要是离开,我的家人会担心的。”

“这有何难,你不是会写字么?留下一张字条,说去城里朱府即可。快,我来给你磨墨。”朱七二话不说,磨起墨来,他的手下想要抢着也晚了。

李桢依言写好字条,放在桌上,想想不妥,复又藏在榻上破棉被之中。朱七扶他上马,等他坐稳,自己也翻身跃上,双手穿过李桢的身体,稳稳地抓住马缰。

此时,离破庙所在的北依山脚数里之地的小镇上,季云成正在代一位妇人写信,不知怎么的,他的心陡地一慌,手中的笔也跟着一个抖动,一个折弯写成了一个刀字,季云成的脸刹地白了,他提着笔,久久无法落下,只得收起纸张,连笔都没洗,包裹一卷,托付给身后的店家,说自己有事,明日再来。

果然,破庙里的李桢已经不知所踪,豆大的汗珠从季云成的额上滴下,他拍着自己的心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轻手轻脚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朝东,东北角是床榻和书柜,西侧有一排木窗,窗外便是庙外荒山,林木茂盛,当初选择在这里存身,也是因为万一遇到危险,翻窗便是野外。季云成仔细察看窗棱,门框,以及屋里简陋的陈设,都没有打斗的痕迹,青砖地上却有很多脚印,他百思不得其解,今天,在这屋子里发生过什么?是什么让一向安静听话的李桢去向不明?这样一想,思路便也清晰起来,他的目光落在了棉被上。然而,看完字条的季云成脸色更加惨白,汗出如浆,他双手蒙着脸,很久,才抬头看了看窗外,窗外,已是月到中天,清辉如水,风动树影,是一个无辜而美好的月圆之夜。

李桢骑过马,季云成带着他千里奔波时,大多依赖马匹,后来,他们的盘缠用完了,不得不将马卖了。李桢已经记不得他们那匹马的样子,可能自己当年还小吧,只记得在师傅的怀抱里,安然,平和,常常不知觉地就睡过去。骑马的感觉和坐车也差不多,可是,今天是那样的不同,朱七越过他的身体紧紧抓住缰绳,道路不平时,他不得不剧烈地撞在他怀里,虽然隔着衣衫,仍然能感受到彼此胸膛的温度和力量,李桢不自觉得地扭动一下,朱七却拉了下他的胳膊,示意他不要乱动,特别是马的速度飞快时,李桢觉得自己都快与朱七融为一体了,他难以描述那种感觉,痛楚或者快意,伴随着略略不安,李桢的面孔热热的,他不知道朱七是什么感觉,他没法仰脸看他,也不敢看他,因为这几个小时里,他都没有笑过,话也极少,李桢不知道自己的前路是凶是吉,也不知道师傅这会儿有没有回到庙中,有没有看到他的字条。

脚踝上的鲜血已经凝固,也不怎么痛了,李桢有些后悔,或许应该在庙里静养更好吧,可是那时那地,他没法不跟朱七走,除了摄于他的威严,仿佛朱七有一种神秘力量似的,令李桢不得不跟着他走。

李桢不知道,他单薄的身体比想象的有力量,朱七只觉得这是他最不舒服的一次旅程了,他既要顾着李桢的伤口,又要顾着他的身体,近了远了都不对。然这还在其次,李桢的目光,很特别,自己带他回府,也很奇怪。他射伤他,是他的错,但他可以用许多别的办法来弥补,他可以给他金银珠宝,让他一夜暴富,也可以为他请来天下最好的郎中。他那个狼潭虎穴似的家,自身难保的他,真的能保李桢的周全?不不不,他一定能想到办法的,至少让他养好伤口再离开。他朱七怕过谁?心思一落定,双腿使劲,马肚子被这力道一夹,飞奔起来,他和李桢紧紧粘在一起,策马狂奔而去。

这是李桢与朱七的初遇,那一年,李桢13岁,朱七15岁。

开封最繁华的地段,稍一转角,像抹去尘埃一样,抹去了大街上的人市声喧腾,确为闹中取静的所在。落阳道一号,朱府的红漆大门紧紧闭着,马队纷至踏来的喧哗声让角门静静地打开了,侍从垂首立在两侧,朱七下马,依他本意,想把李桢抱下来,然李桢无声地推开了他,动作幅度不大,态度却十分坚决,他只扶着朱七的一条胳膊,单脚跳到了地上。早有下人抬了一顶小轿来,李桢进去坐好,从角门进入朱府。朱七一直在后面静静立着,看着这乘小轿抬进去,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朝天微微一笑,这个骄傲的朱七,仿佛他的笑,也只配给苍天看到。其时,天早已经黑透,只有星月交辉,树影掠动。朱七低头进了府门。

李桢透过轿子的帘子,静静看着府中的一切,石灯笼里的微光下,他看到进门处是一片石条铺成的平地,稍后是一座巨型的水池子,池子中间建一座亭子,小轿就从池子中间的九曲桥上绕过去,后面才是真正的房舍,但轿子没往正门去,左转进了西侧的一个小院,又行了不少路,方停了下来,让李桢没想到的是,下轿来第一个看到人居然是朱七,他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怎么进来的,可能这院子还通向别处吧。李桢跳着脚下轿来,朱七走近,也不搭话,只把自己的左肩侧向他,李桢看了看几十米外的屋子,满脸不情愿地搭在他肩上,突然发现,满地的佣人都不见了,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他和朱七,月光无声而慷慨地泻下来,长河落九天?李桢想到。

这屋子里的豪华是李桢没有见过的,好像也见过,难道在梦里?但他没有四下打量,他是个对环境不怎么好奇的人,他就近在一张榻上坐下来,稍抬了抬腿,钻心的疼痛袭上来,他不由得轻轻咝了一声。正在打水的朱七僵住了动作,回过头来,看李桢一眼,李桢不敢说话了。房间没有一点声音,除了朱七手中的洗脸布在一点点被绞紧。

雪白的棉质洗布很快盖在了李桢的脚踝上,这个貌似粗糙的朱七,动作却那么轻柔,被清洗了的伤口又微微渗出血丝,但李桢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垂着头,只看到朱七的手,这已经是一双男人尺寸的手了,瘦削修长,指肚饱满,柔韧有力。李桢看看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略显苍白。

朱七专注地擦洗了李桢的伤口,又拿来一罐膏药,挤出乌黑的药液,均匀地涂满整个脚踝,又用洁净的白布包好,才站起来,舒了一口气,看着李桢。

在朱七的目光下,李桢只说了两个字,谢谢!

“有什么好谢的,是我伤的你嘛!”朱七将冼布远远抛过去,正中紫红色的铜盆中心,脸上泛起一丝得意。

“不早了,休息吧,你脚上有伤,睡我床上,我就睡这榻上便好。”朱七边说边宽衣解带,李桢忙说:“不用不用,我睡这里就好,我,不惯睡别人的床。”

“那怎么行?榻椅太窄小,万一你掉在地上压到了脚,岂不痛死?什么别人的床,折腾一天了,不怕你睡不着。”说罢,朱七不由分说,将李桢打横抱起,李桢本能地要挣扎下地,人已经落到床上,馨香软绵的被窝和疲惫之至的身躯一拍即合,毫无商量地沉睡下去。倒是朱七,毫无睡意,把白天的情景一一反刍,又起身去看李桢,李桢双手举过头顶,摊手摊脚地睡着,唯两只手紧紧攥成拳头,一条腿伸在被子外面,额角有细密的汗,头发搭在一角,脸色温润如玉,朱七看了一会,回到榻上。 jTp16YJXLTcoiT1djn18z66O8/0g7zUBjUVwflMqDcjA7rFvLBSH7+EnjibSMGC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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