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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思维混乱的反腐条规:《大诰》

面对屡禁不绝的贪腐行为,朱元璋对形势做出了过于严重的估计。他认为,他的官僚体系,基本上全烂掉了。在他的诏书里,他指控的对象往往是官员全体:“朕自开国以来,凡官多用老成。既用之后,不期皆系老奸巨猾,造罪无厌。” 他的“秘书”刘三吾代他作的《御制大诰·后序》中说:“日者中外臣庶罔体圣心,大肆贪墨。”洪武十九年(1386年),朱元璋自己则亲口说:“曩者所任之官,皆是不才无籍之徒。一到任后,即与吏员、皂隶、不才耆宿及一切顽恶泼皮夤缘作弊,害吾良民多矣。” 对于官员如此争先恐后奔赴法网,朱元璋在震惊之余,也曾苦苦思索原因。他反复思考,也没发现自己的措施有丝毫不对的地方。他屡屡说,“朕所设一应事务,未尝不稳,一一尽皆的当……其法已定,其法已良” 。因此,他把原因归结于奸顽之人之难于教化:“于戏世有奸顽,终化不省有若是。且如朕臣民有等奸顽者,朕日思月虑,筹计万千,务要全其身命,使扬祖宗,显父母,荣妻子,贵本身,共安天下之民。……其不才臣民百般毁坏。不行依正所行,故意乱政坏法,自取灭亡,往往如此。数百数千矣。……呜呼!其贪心勃然而起,迷其真性,造恶如此,虽欲自求生路,亦也不能。” 那意思就是说:哎呀!这些奸顽之人,怎么也教育不好,真想不到!我绞尽脑汁,要这些官员能顺顺当当地当官,给他们创造条件,让他们光宗耀祖,荫及子孙。我所制定的法规政策,没有不稳当的,一一都十分得当。可恨这些不才臣民百姓,百般破坏!不走正道,偏做坏事,自取灭亡,难以计数。……唉,可恨那贪心勃然而起,迷乱了本性,做出这些恶事,虽然自求生路,又怎么可得!

算来算去,他还是把账算到了别人头上,他认为“胡元之治,天下风移俗变” ,人心不古,导致“天下臣民,不从教者多” ,他们长期被奸顽之人所引诱,一切善恶立场都开始动摇,为非之心不改,表面顺从,内心则异。其中官员们尤其如此:“昔者元处华夏,实非华夏之仪。所以九十三年之治,华风沦没,彝道倾颓。学者以经书专记熟为奇。其持心操节,必格神人之道,略不究衷。所以临事之际,私胜公微,以致愆深旷海,罪重巍山。” 这些人受“前代”恶劣风气的污染,“贪心勃然而起,迷其真性”,所以“明知故犯”,官员大面积贪污腐化,“终化不省”。

为此,他亲自制定了《大诰》——这一与雍正的《大义觉迷录》并列的千古奇书,作为这次运动的学习材料。

这本皇帝亲自撰写的《大诰》,简单说,就是一本血淋淋的案例汇编。朱元璋把他惩办的大案、要案,编成一册,夹杂着大量的说教。由于是朱亲自写作,所以文辞鄙俗、体例杂乱,多语句不通之处,唯以说教和吓唬为能事。让我们来看看其中的两篇。

《御制大诰·伪钞第四十八》讲了他如何惩办一起伪钞案:

宝钞通行天下,便民交易。其两浙、江东西,民有伪造者甚。惟句容县杨馒头本人起意,县民合谋者数多。银匠密修锡板,文理分明,印纸马之户,同谋刷印。捕获到官,自京至于句容,其途九十里,所枭之尸相望。其刑甚矣哉,朕想决无复犯者,岂期不逾年,本县村民,亦伪造宝钞者甚焉。邻里互知而密行,死而后已。呜呼,若此顽愚,将何治耶。

《御制大诰三编·递送潘富第十八》得意扬扬地讲了他如何因一个逃囚杀了一百七十户人家:

追者回奏,将豪民赵真、胜奴,并二百余家,尽行抄没,持杖者尽皆诛戮。沿途节次递送者一百七十户,尽行枭令,抄没其家。呜呼,见恶不拿,意在同恶相济,以致事发,身亡家破,又何恨欤。所在良民,推此以戒狂心,听朕言以擒奸恶,不但去除民害,身家无患矣。

他在《御制大诰·论官无作非为第四十三》里绘声绘色地描绘贪官们临死的惨境:“临刑赴法,才方神魂苍惶,仰天俯地,张目四视,甚矣哉,悔之晚矣。”希望官员们因此抽身退步,不敢再胡作非为。

同时,《大诰》里面还夹杂着大量陈腐的教条。比如《御制大诰续编·申明五常第一》里说:

今再《诰》一出,臣民之家,务要父子有亲;率土之民,要知君臣之义,务要夫妇有别;邻里亲戚,必然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倘有不如朕言者,父子不亲,罔知君臣之义,夫妇无别,卑凌尊,朋友失信,乡里高年并年壮豪杰者,会议而戒训之。凡此三而至五,加至七次,不循教者,高年英豪壮者,拿赴有司,如律治之。有司不受状者,具在律条。慎之哉,而民从之。

朱元璋村主任式的思维方式实在过于混乱,他的大脑里,道德和法律从来分不清楚。请问,这《申明五常》如何操作,如何界定,如何量化,如何不会导致大量深文周纳出来的冤假错案?

朱元璋告诉百姓,他们可以直接向他举报官员们的违法行为。他大手一挥,慷慨地赋予了草根阶层监督、评议各级官僚的权力,并且许诺,皇帝会根据普通民众的意见来奖励和惩罚官员。

洪武十八年(1385年),他在《御制大诰·民陈有司贤否第三十六》中就这样号召百姓们:

自布政司至于府、州、县官吏,若非朝廷号令,私下巧立名色,害民取财,许境内诸耆宿人等,遍处乡村市井连名赴京状奏。备陈有司不才,明指实迹,以凭议罪,更贤育民;及所在布政司府、州、县官吏,有能清廉直干,抚吾民有方,使各得遂其生者,许境内耆宿老人,遍处乡村市井士君子人等,连名赴京状奏,使朕知贤。

因为对监察官员们不信任,在《御制大诰·耆民奏有司善恶第四十五》中,他说如果好官被诬陷,百姓们有权直接向皇帝申辩:

今后所在布政司府、州县,若有廉能官吏,切切为民造福者,所在人民,必深知其详。若被不才官吏、同僚人等捏词排陷,一时不能明其公心,远在数千里,情不能上达。许本处城中乡村耆宿赴京面奏,以凭保全。

洪武十九年,他的政策又大幅度地前进了一步,在《御制大诰三编·民拿害民该吏第三十四》中,他令人吃惊地宣称,在他的帝国之内,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冲进官府,捉拿他所不满意的吏员:

若靠有司辩民曲直,十九年来,未见其人。今后所在有司官吏,若将刑名,以是为非,以非为是,被冤枉者,告及四邻,旁入公门,将刑房该吏拿赴京来;若私下和买诸物,不还价钱,将礼房该吏拿来;若赋役不均,差贫卖富,将户房该吏拿来;若举保人材,扰害于民,将吏房该吏拿来;若勾捕逃军力士,卖放正身,拿解同姓名者,邻里众证明白,助被害之家,将兵房该吏拿来;告造作科敛,若起解轮班人匠卖放,将工房该吏拿来。

朱元璋身上一直有着某种“民粹主义”味道,在对官僚阶级表现出极度痛恨的同时,他一直对自己从中生长出来的社会底层人民充满亲近感。他对他们的面孔从来都是温和的、亲切的。乡村生活中人与人之间那种淳朴、真诚的关系一直记忆在他的心中。他相信,在乡村中生活的人,良心还没有被贪婪和物欲所污染。

因为对官僚体系的不信任,皇帝想起了他的乡村生活经验。他收回了官员们的部分权力,把这个权力下放给了乡村百姓,希望一定程度的村民自治能有利于治理吏治的败坏。 KiY0dwL+1lXVRSQb3xyvJCfFmRK4fMlXN+bwmdx2K7Gfh7iDZocbheCVeNokK30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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