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历史上有一个阶段,反腐的“铁血”远超其他历史时期。
那就是朱元璋时代。
明太祖朱元璋是中国历史上实施反腐措施最激烈的皇帝。《草木子》说,明太祖规定,地方官贪污受贿六十两以上,就要在土地庙前剥下皮来,里面填上草,放在官府大堂的公座边上,以提醒下任官员不要贪污。(又按《草木子》,记明祖严于吏治,凡守令贪酷者,许民赴京陈诉。赃至六十两以上者,枭首示众,仍剥皮实草。府、州、县、卫之左特立一庙,以祀土地,为剥皮之场,名曰“皮场庙”。官府公座旁各悬一剥皮实草之袋,使之触目惊心。) 这岂止是触目惊心,准确地说,是令人毛骨悚然。一般估计,朱元璋在反腐过程中杀掉的官吏在十万到十五万名之间,数量不可谓不多。
那么,朱元璋反腐到底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呢?与中国历史其他时期比较,朱元璋时代是贪腐现象较少的时期,但是按朱元璋自己的标准,他的反腐还远远没有达到目的。朱元璋多次表示,官员队伍的治理整顿成效并不显著:“奸顽之徒难治,扶此彼坏,扶彼此坏。观此奸顽,虽神明亦将何如!” 我们看朱元璋从洪武二十一年至三十一年(1388—1398年)所颁布的多道榜文,可以看到让朱元璋不满的官场现象仍然比比皆是:“县州府行省官吏在职役者,往往倒持仁义,增词陷良” “凌虐良善,贪图贿赂” “奸顽小人,恃其富豪,欺压良善,强捉平民为奴仆,虽尝累加惩戒,奸顽终化不省” “无藉之徒,不务本等生理,往往犯奸做贼。若不律外处治,难以禁止” 。
抛开朱元璋自己的苛刻标准不提,客观地说,朱元璋的铁血反腐短时期内确实取得了很大成功,但是从长期历史效果看,朱元璋的反腐却是失败的。
朱元璋是中国历史上出身最贫苦的皇帝。他出生于元末一个佃农之家,出生之时,家里穷得连一块裹身体的布都没有。十六岁时家乡遭遇的一场灾荒,夺去了他家里大部分成员的生命,让他成为一个孤儿。在经历了短暂的僧人生活后,他流浪江湖,乞讨多年。这种特殊的出身对他的政治理念有着决定性的影响。
在传统中国,庞大的官僚体系就是一丛吸血的庞大根须,每一滴膏血都最终来自社会最底层。因此,从社会底层向上望去,视野中所见的景象自然是一张张贪婪的面孔,是“无官不贪”“无官不可杀”。中国的农民起义,与其说是农民阶级与地主阶级的斗争,不如说是农民阶级对官僚阶层的反抗。逼得百姓揭竿而起的,不是地主黑手里悬着的“霸主鞭”,而是各级官吏们催粮催款、敲诈勒索时的凶残嘴脸。中国老百姓说得简单而明白——“官逼民反”。在农民起义中有一个意味深长的现象,那就是每一次起义中受冲击最严重的都是官僚阶层,而不是地主阶级。据宋洪迈《容斋随笔》说,唐末黄巢起义“尤憎官吏,得者皆杀之”。而元末陈友谅起义军,每攻克一地,得官员皆活煮之。
起身垅亩的朱元璋对元代官吏的贪残有着深切的体会,并深为痛恨。因为统治技术的粗疏,元代官场贪腐极为严重,处处离不开钱。按照《草木子》的记载,下属拜见要给“拜见钱”,逢年过节要给“追节钱”,过生日要给“生日钱”,管个事要给“常例钱”,往来迎送要给“人情钱”,发个传票、拘票要给“赍发钱”,打官司要给“公事钱”,甚至无事也白要钱,叫“撒花钱”。上级官员到下级地方来检查公务,竟公开带着管钱的库子,检钞秤银,争多论少,简直是在做买卖。底层百姓平时见不到官员,偶尔地方官下乡,却都是来搜刮的。所以,朱元璋一见到衙门的官吏,就恨得咬牙切齿。
底层社会的成长经历,使朱元璋终生对官僚阶层保持着不信任的态度。他一方面对官僚体系有着根深蒂固的反感与怀疑,另一方面又不得不依靠这个体系,这一矛盾反映在朱元璋给官员们的待遇上时,便尤为明显。
可以说,在中国历朝历代的皇帝中,朱元璋对官员们是最小气的。他制定的俸禄水平比元代还要低,对普通官员以施行“薄俸”为主,史家因有“明官俸最薄”之说。
从唐朝开始,官员俸禄中最稳定的一项收入都是职田。所谓“职田”,就是国家分配给在任官员的官田,以田地的产出作为俸禄的一部分。因为这部分收入不受通货膨胀的影响,所以可以保证官员最起码的生活水准。但是朱元璋却毅然废除了实行数百年的职田制度,这是因为他要把天下官田留着赏赐给自己的子孙。
裁掉职田一项,明代官员俸禄中只剩下“俸米”,也就是粮食这一项,其标准照前代也大大降低。明代正一品年俸是1044石;正二品732石;正三品420石;正四品288石;正五品192石;正六品120石;正七品90石;正八品78石;正九品66石。
与汉代相比,西汉时丞相岁食万石,俸钱月六万。如果不考虑汉代与明代度量衡变化,仅从字面上看,至明时正一品官岁俸千石,仅及汉制万石的十分之一左右。当然实际情况比这要复杂得多,但是汉代官员俸禄远高于明代则殆无疑义。
不仅如此,朱元璋甚至舍不得给退休官员开工资,“国初的致仕者居然没有俸禄,赐半俸终身就算是优礼了” 。
朱元璋还取消了官员的许多其他特权。唐宋两代,官员的子弟会得到“荫封”,可以直接做官。而朱元璋则取消了这一做法,大官之子虽有“荫叙”,但所叙的只是“禄”而非“官”,想做官仍要参加考试。明代以前,官场上一直实行“以官抵罪”,即官员犯罪,以降职或夺官作为一种抵罪措施。然而,这一特权也被朱元璋毫不留情地勾销了。官员犯罪,与百姓同样,该坐牢的坐牢,该流放的流放,一点也不予宽容。薛允升因云:“唐律于官员有犯除名、官当、免官、免所居官,委曲详备,其优待群僚之意,溢于言外。明律一概删去,古谊亡矣。”
很明显,在分配帝国利益蛋糕时,朱元璋把官僚体系的那一块切到了尽量小。朱元璋的做法显然是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他希望这些孔孟之徒能“见义忘利”,吃着孔孟的精神食粮忘我地为他工作。其实,从一个农民的角度思考,朱元璋认为他给官员的并不算太少,因为比起农民来,他们的生活还是相当优越的。更何况,精细的朱元璋认为,做官对中国人来说,除了直接物质收获,还会有成就感等心理上的报偿。朱元璋这样教育广大官员:如果你们清廉为官,虽然收入不是特别丰富,但“守俸如井泉,井虽不满,日汲不竭,渊泉焉” ,毕竟可以无忧无虑地生存下去。另外,还能“显尔祖宗,荣尔妻子,贵尔本身,……立名于天地间,千万年不朽” 。所以,他觉得他对官员们还算是够意思。
但实际上,在明代低薪制下,一些官员依靠俸禄是无法过上正常生活的。比如明初官员陈观,在陕以廉谨著称,“其卒也,妻子几无以自存” ;吏部尚书刘崧,“崧幼博学,天性廉慎。兄弟三人共居一茅屋,有田五十亩。及贵,无所增益。十年一布被,鼠伤,始易之,仍葺以衣其子。居官未尝以家累自随” ;永乐时的户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秦纮当官四十余年,“纮廉介绝俗,妻孥菜羹麦饭常不饱。……籍其家,无所得”。
洪武朝弘文馆学士罗复仁性格质直,经常在朱元璋面前率直发言,因此朱元璋称他为“老实罗”。不过,朱元璋对这个人到底是真老实还是假老实还有所怀疑,因此有一天便服到罗复仁家去私访,恰逢罗复仁正站在一张折了一条腿的木梯上填补一块剥落的粉壁。朱元璋不觉感慨,说:“老实罗确实老实,不用再修房子了,朕赏你一套新住宅。”于是赐给他城中府第。史载:
在帝前率意陈得失,尝操南音。帝顾喜其质直,呼为“老实罗”而不名。间幸其舍,负郭穷巷,复仁方垩壁,急呼其妻抱杌以坐帝。帝曰:“贤士岂宜居此。”遂赐第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