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希腊人来说,脱离城邦是无法想象的命题。所以当某人被问起时,他会立刻表明自己是雅典人、斯巴达人或科林斯人(Corinthian)等(城邦名常被用作当地人的姓氏,例如“雅典的阿波罗多罗斯”)。然而,尽管希腊在地理上和政治上呈碎片化,且城邦之间还经常竞争,但在广阔的文化背景下整体的亲密感还是有的,大希腊运动会就是最好的佐证,这是一场希腊人民独家参与并专享的盛会。
同根同源、语言相似(尽管希腊人彼此也有方言,但并不妨碍他们相互交流)以及相似的多神信仰(相信生活中处处都有神明),这些方面的认同造就了这种文化上的亲密感。希腊诗人赫西俄德(公元前8世纪)在他的长篇诗歌《神谱》( Theogony )中描述了异教神错综复杂的宇宙,他和荷马最好地展现了希腊(Hellas)的古老精神。随着哲学的出现,希腊文化被引领走上新的高度。与犹太教及基督教传统不同,希腊人没有把他们的神当作一种创世者,而是一种有力量的生物,使原始、混沌的宇宙获得了形状和秩序。赫西俄德把这种原始状态称为“混沌”(chaos)。在《神谱》中,盖亚(大地)是混沌中第一个无意识地孕育出的神,盖亚生下了与她地位相当的、对应的天神乌拉诺斯(天空)。他们的后代泰坦巨神是一群丑陋、暴力的生物,他们嫉妒自己的父亲和他们自己一样庞大。泰坦之一的克罗诺斯为了取代父亲乌拉诺斯并夺取他的权力,阉割了乌拉诺斯。由此,年轻一辈的神战胜了老一辈神。令人好奇的是,在神话中,克罗诺斯把乌拉诺斯的生殖器丢进了大海,由此诞生了美丽的阿弗洛狄忒(拉丁语中的维纳斯)。后来,克罗诺斯娶了自己的姐姐瑞亚。他们的结合诞生了奥林匹亚诸神。克罗诺斯始终记得自己对父亲产生的敌对情绪,所以终日惶惶:如果他的后代对他也有同样的敌对情绪,并且觊觎他从自己父亲手中夺来的权力怎么办?在这种恐惧的驱使下,克罗诺斯决定一个个地杀掉他所有的孩子。但是瑞亚想至少救下一个孩子,就欺骗克罗诺斯吞下了用毯子包裹的石头,代替刚出生的宙斯。当宙斯长大成人后,他恨透了父亲,逼迫父亲吐出了已经在他肚子里悄悄长大的兄弟姐妹们,和他们一起住在希腊最高峰奥林匹斯山上。
除了与宙斯一同住在奥林匹斯山上的12个主要神祇外,世界上还有很多的半神,希腊人赋予了他们各种自然之力。这些能力中包含了人的特性,例如:阿弗洛狄忒代表爱与情欲,阿耳忒弥斯代表谦虚和贞洁,雅典娜代表智慧。在男性诸神中,阿瑞斯是战神,狄俄尼索斯代表丰收和原野。阿波罗是代表理性、明晰、衡量和节制的神,因此尤其重要。
尽管希腊宗教传说复杂、纠结,且有时自相矛盾、难以理解,但希腊人能从他们的神话故事中理出一条线索,指出当奥林匹亚神掌权时,建立起世界运行的规律,世界最终由混沌转变为有秩序的“宇宙”(cosmos),而这个词的本义是“秩序”。
但是如果宇宙的秩序法则最终战胜了混沌,又如何解释自然灾害的发生呢?而且,为什么人类会受到责罚,经历充满痛苦、困难和悲伤的一生?由于缺乏现代科学知识,古人们只能得出以下结论:如果不是奥林匹斯山执政者建立了自然运行的架构,那些高级生物就会拥有不稳定的特性,就像所有凡间的暴君一样,残忍地忽视被他们剥夺了权利的公民们的痛苦挣扎。如果一场暴雨冲刷了大地和海洋,那就是宙斯或他的兄弟波塞冬反复无常的情绪正在爆发,人们因而设计了一些宗教仪式用以平息诸神的情绪,缓和大自然这种诡秘莫测的、偶尔具有毁灭性的力量。
即便饱受摧残,人们还是对诸神抱持敬畏,因为他们相信:如果没有神的影响,世界将彻底失去平衡,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法则将难以维持。
人类期望加于他们自身及共同存在的秩序,从微观上体现了一些需要被管制的模式,从宏观上体现了宇宙其他部分内生的和谐。在此意义上,任何打破社会平衡的多余都被视为不正常、不自然的,这是对自然最基本法则的一种威胁。
当人类失去平衡和自控力时,会渴望像诸神一样拥有无限的力量,他们也会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很多广为流传的故事都有提到——诸神往往性情急躁,其主要特质就是嫉妒和自负,正如历史学家希罗多德所说:“宙斯只能容忍自己的骄傲。”
为了保持公正和理性,人们被迫意识到了自己的局限,并接受了人类在现实中能预期的位置和目的。狂妄自大可以理解为过度张扬、缺乏节制,一旦狂妄盛行,诸神的惩罚在所难免,随之便是难以阻挡的报应。
需要指出一点,除了关注狂妄自大,希腊人不过分地强调人类的罪责。事实上,人类常常被刻画成无辜的受害者。无良的神要么会制造困境,要么诱使人们在不理性的狂热中迷失方向,他们以此不断残忍地干涉人类生活,而我们只能被动地承受这一切。这种含糊的关系,只好解释为“诸神不是人类的创造者”:人类孱弱无力,只是无良诸神本体拙劣的复制品。诸神哪有理由去怜悯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人类呢?当然没有,如果不是诸神如此怪诞地与比他们低等的复制品相类似,人类可以说毫无价值。人类的价值,仅仅在于诸神能通过人类来缓和他们之间持续不断的、琐碎的、经常歇斯底里的内部竞争。
诸神享受着各种特权,包括长生不老、完美无瑕,而这与人类恰恰相反,时间对人类的责罚是无法逃避的折损和毁灭,希腊诗人品达曾哀叹道:
世上有人类,也有诸神,他们诞生自同一个母亲,
但一股力量将我们分割,所以人类变得一无是处,
而诸神厚颜无耻地将天空筑成他们永恒的城堡。
(《尼米亚颂歌》第六首)
虽然人类与诸神在传说中是同根同源的(都是不可思议地被地母孕育),但人类和长生不老、快乐无边的诸神相比,被定义成了“一无是处”。
尽管这一观点着实悲凉,但还是有一个重要的例外:年轻人的阶段灿烂美好,在这极为短暂的时间内,他们和神圣、美好的诸神一样如此璀璨。人类之美,能激发诸神的狂热,这可以证实人类这种诱人的特质。无数的神话描绘了奥林匹斯山的神王宙斯拜倒在地上生物(男女都有)的膝下,这足以证实美在希腊人心中神圣的地位。如果人类注定要坠入时间洪流的旋涡,承受折损和毁灭,那么在男人和女人从无知童年步入性成熟的青年时期及成年早期这短短几年中,必然会有一段短暂而充满喜悦的时光,他们拥有的美丽和健康,与长生不老、美丽高尚的诸神一样光辉灿烂。
但是这珍贵的时光确实很短:一旦年轻时的新鲜感消逝,在冷酷坚定、不为所动的诸神以及命运女神莫伊拉的操控下,时间那不可抵挡的进程,便会开启难以缓和的痛苦和衰退:无论是道德的还是不道德的,命运的滚滚向前终会压倒一切。
死亡无法带来慰藉。因为,作为道德自新的一种精神上的形式,救赎还没有一个程式化的定义,如果诸神首先违背所有与体面、尊重相关的道德准则,那这些原则还怎么强制执行?身后的世界,仅仅被设想成一个荒凉的等待区,无法触摸的灵魂随着呼吸的停止而被逐出躯壳,漫无目的地像一只悲伤、无形的游魂,等待再度投胎。这种令人痛苦的领悟,因为如下事实而更加令人不安——与犹太教和基督教后来的详细叙述不同,希腊人不会通过强调原始的不道德或原罪来证实人类的苦难由内在而生。
只有赫西俄德在《神谱》和另一首长诗《工作与时日》(描述了农民为控制并利用自然的力量而付出的努力)中为人类苦难列举了原始的理由。赫西俄德猜测,在遥远的黄金时代,人类与诸神完美地和谐共处。在伊甸园般的美好状态下,自然仿佛慷慨的母亲,提供了人类生存所需的物资和养分,大家都不必劳作。当历经了几个时代——从白银到青铜,再到英雄(与希腊时代在同一时期)和黑铁——之后,人类每况愈下。赫西俄德认为,在后来的纪元中,人类沦为善妒的奥林匹亚诸神的受害者,如果人类想在自然中生存下去,就要接受惩罚,辛苦劳作并承受痛苦。自然从一位慷慨的母亲,转变成一个强硬、带有恶意的敌手。
直到泰坦之一的普罗米修斯被人类经历的艰难与痛苦所动摇,决定反抗宙斯的统治,赐予人类火种和可使人类进步、走向文明的技术力量(也许在每个城市的主祭坛常年燃烧的火种,就是为了效仿神话中人类最初获得的星火)。宙斯被普罗米修斯的背叛所激怒,把他用链条拴在高山之巅,让老鹰反复啄食他不断长出的肝脏。
后来的一个寓言作者伊索,甚至把普罗米修斯誉为“人类的创造者”,这位泰坦巨神将自己的眼泪和泥土混合,创造出了人类。尽管伊索的说法无法为其他作家所证实,但听起来也很恰当,大部分神都认为人类无足轻重,而这位神却对人类充满了同情。
埃斯库罗斯在戏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Prometheus Bound )中把普罗米修斯描绘成一个人性的捍卫者,由于“太爱惜人类”而备受责罚。神话学者卡尔·凯雷尼写道:“和基督一样,普罗米修斯与人性之间建立了一种紧密的纽带,这可以用一个悖论来解释——‘神要忍受不公、折磨和耻辱这些本应属于人类的特征’”。
“我什么都不否认,我就是要帮助人类,自找麻烦。”在骄傲地捍卫了自己的选择后,普罗米修斯如此回答。除了火种,他还赐予了人类语言、数学、医术和占卜,并教会人类建造房屋、耕种土地、制造工具、驯养牲畜。
赫西俄德写到,普罗米修斯还为创立礼制做出贡献,他授予人类缓和诸神的方法,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能平息神圣的主宰者的情绪。赫西俄德写到,普罗米修斯杀了一头牛,做出两个牛皮包裹供宙斯选择:一个装着用多汁的肥肉包裹的骨头,另一个装着用无味的皮囊包裹的最好部位的牛肉。宙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一个香气诱人的包裹。从那时起,人类就获得了一个重要的优势:尽管人类需要向诸神献祭牲畜,但是他们可以把最好的肉留给自己,只把燃烧的油脂味留给神,正如赫西俄德所描述的,通过“芳香的祭坛”献祭到天上。
宙斯因为人类的反抗勃然大怒,设计出一个美女潘多拉作为人类的陷阱,潘多拉由铁匠之神赫菲斯托斯用泥土和水塑造。为了使她看上去像神,雅典娜和阿弗洛狄忒授予潘多拉化妆的技巧和各式耀眼的珠宝、华服和配饰。潘多拉是为完成宙斯复仇的渴望而生的,她美艳动人,对人类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潘多拉在被送到凡间之前,被赐予一个罐子,被告诫永远不能打开它。在潘多拉成为人类的伴侣后,出于不可抵挡的好奇心的驱使,她打开了罐子,于是各种各样的灾难瞬间蔓延到人间。当潘多拉封上罐子时,只有希望还留在罐底。这时,宙斯终于完成了他邪恶的复仇计划。
尽管女人本身没有被视为邪恶物种,但她们感官上的存在,被认为是对人类内心最危险的、具有毁灭冲动的刺探者。赫西俄德写道:“女人是有害的物种,会给人类带来灾难。”这种危险的特质与女性的外表相联系,它会促使人类释放最本能的、不理智的、野性的狂热,基督教对于人类从天堂坠落的描述就是基于这种说法。美色带来了吸引力,在这种吸引力的猛烈冲击下,希腊人将他们敏锐思维的注意力转向爱情的体验,这种体验足以证明生命既令人兴奋又令人不安的暧昧。学者E. R. 多兹在《希腊人与非理性》( The Greeks and the Irrational )一书中写道:希腊人往往意识到,激情是一种既神秘又令人害怕的东西,他们能感到体内有一种力量操控着自己,而不是被它所操控。古希腊的“激情”(pathos)一词便可以证明这一点,和它的拉丁语派生词“passio”一样,意思是“一些发生在人类身上的事情”,人类被迫成为这些事的受害者。
让希腊人感到疑惑的是,如果理性的大脑是灵魂的主宰,为什么人类常会沦为激情的受害者?因为当时距离弗洛伊德发现潜意识和所有与其相对抗的冲动还有几千年,古希腊人依然把这一难解的矛盾归咎于诸神。是诸神创造了女人,作为一个诡计多端的复仇工具和骗人的礼物,由此清晰地暴露了他们对人类的敌意。
但是,为什么宙斯如此关注人类的智慧才能?为什么他要费如此大的精力去试图破坏它呢?神话传说对这一点的解释有些模棱两可、诡秘莫测,但众神之王和他麾下诸神对人类持续的打压难以被忽视。如果这位奥林匹斯山的主宰失去了电闪雷鸣的炫耀手段,而是坠落地面成为一个身陷囹圄并意识到自己权力有限的国王,又会怎么样?这个假设是可能发生的,尤其应该考虑到宙斯并没有我们熟悉的神的特征,他既不是创世者,也不是全知全能的,正因如此,他常常被诡计所欺骗。如我们所见,就连他的上位都是家族斗争的结果。在一个充斥着父子权力斗争的家族中,对所有潜在敌人的崛起保持警惕,几乎变成了诸神的第二大特征。奥林匹斯山的主宰,是否应该把人类视为他们最恐惧的竞争者?正如我所说,尽管神话没有讲清楚这一点,但有一个怀疑明显是成立的——诸神对人类的好奇心和天赋能力是十分厌恶的。尤其谈到人类为满足自己的需求,企图控制、征服自然的力量,正如普罗米修斯的行为具有象征意义,他为人类的进步和巨大文明成就首开道路。人类控制自然的企图,可能最终会违背某种限制人类的神圣束缚,这种骄傲与恐惧混杂的情绪,从很早就开始萦绕在人类心中。
谈到希腊人性格中矛盾的特征,伯特兰·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写道:“他们有一句‘适可而止’的格言,但现实中他们什么都是过分的——在纯粹思想上、诗歌上、宗教上乃至在犯罪上。”品达的大部分诗歌是赞美竞技运动的美和获胜的运动员,这似乎印证了罗素的观察:“人类:一个影子的梦/但当神赐的光辉来临/一道亮光闪耀着我们,我们的生命是甜美的。”(《皮提亚颂歌》)获胜的运动员对他们出色表现的回忆是明亮而甜蜜的,他们从回忆中得到救赎,正如英雄赢得永不消逝的光辉,否则,他们将沦为阴暗的、无足轻重的存在。
尽管开头的语调灰暗,但品达在颂歌的结尾赋予了人类社会永恒的赞誉光环,几乎和诸神的光环一样耀眼,以此结束对运动员胜利的颂扬:当运动员把他的身体推向极限,达到了非比寻常的壮丽姿态,人神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就像两个物种不分彼此。《荷马体阿波罗颂》( Homeric Hymn to Apollo )的无名作者写道:“如果一个人初次看到一群爱奥尼亚运动员的表现,看到他们在比赛的欢庆中跳舞和唱歌,他会认为他们是不朽的,不会生老病死,充满着神的恩惠。”
早期希腊人似乎认为,生命是转瞬即逝的,但是当人类充分发掘内在的潜能,变得和诸神一样美丽时,这一瞬间将化为令人惊叹的奇迹,能在记忆和艺术中得到永恒。
事实上,竞技运动曾是葬礼的一部分,这体现了竞技运动的宗教意义:亡者的灵魂在通向死亡寂静黑暗的途中,运动员所展现的生理和心理上的高度集中,体现了人类的优秀,这可以被视作对逝者最高的敬意。
就此而论,希腊人的悲观主义特质呈现出一个暧昧的、隐含的意义:尽管他们把人类的存在视为“虚无”,甚至从前从未把“虚无”的人类作为神话故事和艺术颂扬的焦点,这反而成为对人类社会这样转瞬即逝的一粒尘埃最不朽的致敬。
早期希腊智慧的精华全在如下悖论:与其在死亡和死亡带来的痛苦矛盾面前相形见绌,希腊人反而以死亡意识为最正当的理由,怀着目中无人的勇气,去追求超越生命的理想。翱翔天际的理想主义战胜了被动接受毫无意义的必然结局:宇宙越是敌对和冷漠,人类越是英勇地树立起不可战胜的意志力,越要赋予生命一个崇高的意义。
重大的危难不会降临于懦弱的人,
但是,如果我们必有一死,
为什么要蹲坐在阴影中,
小心翼翼地度过乏味的暮年,
既不崇高,又毫无意义?
(《奥林匹亚颂歌》第一首)
诗人似乎是在劝诫人们:别害怕面对死亡,而应该意识到,垂暮之年前才是你掌控生命的最后时光。死亡不会抹杀活着的意义,这种有限性反而让我们的生命更加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