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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云山寒彻

二〇一九年一月,杭市正是深冬。

伍公山上的大雪连下了三日,几乎将人行石阶都封死,所幸盘旋而下的车道有专人及时进行消融处理,才得以畅行无阻。

但在这样的凛冬,开车来去十分危险,没人会冒险在这山路上驾驶。

令人奇怪的是,车道上,却有一辆孤零零的黑色道奇正盘旋而下。

助理文森一面心惊胆战地开车,一面忍不住从后视镜里偷窥。后排坐着的他的老板聂先生,脸色似乎非常难看,以致素来略浅的瞳仁都深邃得有些异样起来。

聂廷昀偏头望向窗外,神色凛然,不知在想什么。

他容色极盛,此刻面无表情,便只余天然的造物斧凿,越发令人不敢逼视。文森偷瞄了他几眼,连一句“这大雪天匆忙出来是为什么”都没敢问出口。

漫天雪花飘扬而下,落在山谷之间,所望一侧只有护栏环围,入目皆是冰花霜木。

聂廷昀收回视线,又听见手机“嘀嘀”响了两声,按开来看,见手机地图上红色的光标仍在附近缓缓移动,但已经越来越慢了。

他蓦地抿紧唇,拨出一串谙熟于心的号码,却提示对方忙线。

“文森。”他开口吩咐,“再快一点儿。”

“不能再快啦,聂先生,这路太滑,这个速度已经很危险了!”文森一头冷汗,心说“您不要命,我还是要命的呀”。

聂廷昀没再言语,垂眸又去看手机地图。

他出行一向一丝不苟,此刻的穿着却有些狼狈,上身穿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下身竟是一条颇有质感的条纹睡裤,脚上的棉拖鞋也未来得及换下,似乎是匆忙出的门。

片刻后,聂廷昀突然开口道:“停车。”

“啊?”文森缓了一缓,道,“这个路口通人行石阶,不是下山的路啊!”

他只是重复了一次:“我让你停车。”

文森当机立断刹了车。

聂先生这个人,从来是没有所谓的“雷霆之怒”的。他连生起气来,都是暗流涌动,平静之下有多少怒涛卷霜雪,绝不会让你察觉半分。

车子“嘎吱”一声在急停车道停下,聂廷昀便推门下车,连备着的羽绒大衣都忘了拿,竟然就穿着那样一身单薄甚至有点儿可笑的衣服,踩着拖鞋,大步走在还未融净的雪地里。

文森目瞪口呆,连忙抱着大衣下车,跟在后头。

聂廷昀艰难地行走在此间,因愠怒而脚步飞快,片刻就到了人行石阶路那头。

可是下一刻,聂廷昀停住脚步,仰面看着前方更高处,半晌没动。

文森跟着仰起头,这才瞧见,苍茫天地间,早被积雪覆盖,几乎看不出形状的石阶上,竟还跋涉着另一个人。

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不要命啦?

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聂廷昀已经三步并作两步朝那人追了上去,一把揪住了她的羽绒服帽子,将她拽了个趔趄。

女孩跌跌撞撞退了好几步,“扑通”倒在冰凉的雪地里。

她双颊被冻得通红,挣扎着似乎要起身,他又伸手拽住她的衣服领子,将她毫不留情地拎到跟前来。

人怒极,竟连冷都忘了。

他双手沾满她身上掉落的碎冰和寒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女孩被裹在厚重的羽绒服里,只露出一张脸来,漆黑的碎发凌乱地搭在额际,衬得小脸煞白。她被他勒得一口气没喘顺,大声咳嗽起来,试图掰开他的手指。

直到此刻,她的眼神仍然平静。

她一直是这样平静地凝视他每一分情绪破碎,让他无从得知她究竟是悲是喜。

可是现在他有十足的把握,知道她这些天一定难受至极。否则她又怎会顶着风雪,连安危都不顾,孤身来伍公山找他。

想及此,他忽然便觉得解了气,松开手,任她骤然失去凭仗,跌坐在雪地上。

她摔得七荤八素,还没缓过气来,聂廷昀已经弯下身。

他与她之间是呼吸可闻的距离,温声问道:“崔时雨,你不要命了是吗?”

她两只手陷进冰凉的雪里,早已失去知觉,由初时的刺痛转为麻木,仰面,便望进他色泽奇异的眼瞳。

恍若多年前,她因那猝不及防的一望,便扭转了一生的命途。

崔时雨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忽地心尖震颤起来,一股酸涩涌上鼻尖,转瞬就红了眼眶。连她也没预料到,时隔多年,她会在他面前,这样狼狈不堪地落泪。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流过眼泪了。

“聂先生。”她竭力冷静地唤他,“请你让我出赛。”

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裤兜中的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

这声“聂先生”,何等疏离,何等礼貌。

而也是这声“聂先生”,将他与她割裂在截然不同的时空里,再没有了为对方断尽肝肠的亲密无间,只余一句,相思相望不相亲。

聂廷昀俯身,将她扶起,细细地扫落她身上的雪,而后温柔地包裹住她早已冻僵的双手。

她发了愣,却见他对她淡淡一笑。

“你指望从我嘴里听到什么答案,嗯?你吃了半个月闭门羹,还没明白?就算你不要命了,巴巴地跟上伍公山来,结果还是一样。崔时雨,我觉得你是误会了什么。”

他极其温存地举起她的双手,凑到唇边哈了一口热气,看似体贴入微。可他说出来的话,字字凉薄。

“你以为我并购天英体育是为了你?你以为公司不安排你出赛是我授意的?你以为我为了看你怎样虚度职业选手的运动生涯,成为一个废人?你以为我想这么毁了你?我真是闲得可以,崔时雨。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

崔时雨面无表情地任他嘲讽,慢慢垂下眼眸。

她眼睫上的霜花不知是泪还是雪化成的,随着呼吸颤动,分外楚楚动人。

他还执着她的双手,凝眸在她面上,不知不觉,敛住唇际一点儿讽刺的弧度。

他以为她会哭,会逃,会发怒,然而没有。

她静默片刻后,轻轻道:“天冷,你如果开车了,上车再说吧。”

他竟没发觉,他掌心的温度其实并没有比她的高多少,一样的寒意彻骨。

文森将车开得极慢,只怕一个打滑,这一车人都要去见阎王。

“谁告诉你我在这里?”

她克制着牙关的战栗,还没从冻僵的状态中完全缓过来,脑袋嗡嗡作响,并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肩臂。

那些有过伤痛的地方,对运动员来说,稍有不慎,便后患无穷。

一只手熟稔地抚上她的肩颈,他隔着衣服确认惯有旧伤的那些关节,低声命令她抬手、动肩,末了,不带语气地询问道:“痛吗?”

不经意间,两人四目相对。

她摇摇头,他便淡然自若地放开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指腹却仿佛还留有她骨骼的轮廓,一分一寸,都曾谙熟于心,他恍惚地走了神。

文森忽然回头说:“到了,聂先生。”

车子驶进伍公山间的别馆,崔时雨跟着他下了车,四下打量。庭院中一株紫薇早已枝叶枯败,落满了雪。两人沿着石板路,穿行过横向一泓清涧,在这样的寒冬,山间竟仍有活水。

再往前,是一道抄手游廊,环围在中式别墅外,飞檐前铁马叮咚。

一进门,聂廷昀径自上楼,没再管她。

等洗过澡换了衣服下来,他才发现她仍然站在门口,这半个小时竟是一动没动。他深吸了一口气,握在楼梯扶手上的指节都攥得发白。

“去洗澡换衣服。”他说。

崔时雨固执地说:“聂先生,我究竟怎样才能够出赛?”

“这件事有那么重要?”

他缓步走到她面前,抬手掀落她羽绒服的帽子,凌乱的发丝散落满肩。

她说:“很重要。”

他冷静地以视线勾勒她的模样,这段时日以来,却是头一次有机会细细地看她。

她受不了这种逼视,不安地低垂眉眼,却被他用食指勾住下巴,他以很轻佻的姿态看着她。

“你要理由?理由就是我乐意。”他笑了笑,“不过我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崔时雨。”

她终于肯看他,眼中似有光亮。

“你可以和我解约。”聂廷昀淡淡地说道,“你付给我违约金,我放你走,绝对不会妨碍你成为柔道名将。”

她眸中的光渐渐暗淡下去:“我付不起。”

聂廷昀微微一愣。

这个答案并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崔时雨当年有柔道界“女武神”之称,如今虽早过了黄金期,随着伤病积累,成绩也一日不如一日,但当年的身价也极其惊人。

这些年除了拿到的比赛奖金,崔时雨各类广告、代言接到手软,更频频在综艺节目上露面,怎会连八位数的违约金也付不起?

他想问,你的钱都用到哪儿去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望了片刻,他脱口却是极其克制的一句:“付不起,那就没办法了。”

崔时雨垂下眼睫。

聂廷昀冷静地接着说道:“或者,你还有另一个选择。你乖乖待着,我照市场价付给你年薪,你也能好好生活,何苦非得打比赛?”

这话无异于刀俎鱼肉,肆意凌迟。

崔时雨只觉冷得脏腑都开始颤抖,耳际是一阵又一阵轰鸣。

聂廷昀见她脸色难看,低声唤道:“崔时雨?”

她兀自出神,没有理他。

是她的错。

她魂不守舍地想,她这一生本该麻木地、行尸走肉地活着,却破天荒地得到了这么多。

她的热爱,她的寄托,她的悲欢,这些奢侈的东西,于她皆是额外之喜,又皆因他而起。

没有聂廷昀,她不会是而今的崔时雨。

所以,今天他要把这些拿回去,她本不该侥幸,或许还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能令他回心转意。

太奢侈的东西,她一直不配拥有。

“你说得对。”崔时雨笑了一声,没再看他一眼,转身去抓门把手,低声说道,“我算什么东西。”

这话却莫名触怒了聂廷昀,没等她转动门把手,他就扣住她的肩头,“砰”的一声将人推到门板上。

脊背隔着湿淋淋的羽绒服,撞在金属门上,令她咬唇叫痛。

“聂……”她话音未落,他已经吻上来,冷静而粗暴。

他以唇舌肆虐着早已不属于他的领地,连她嘴角的弧度、细枝末节的反应都记得,同记忆里那个偏执又无邪的小丫头一一比照。

她没有变,一切都没有。

他将她的下唇咬破了,再缓慢地掀开眼睫,凝视她因震惊而放大的瞳孔,低声说:“抱歉。”

唯独在这旖旎时刻,他才肯放下身段同她道歉。

湿透的羽绒服被他从容不迫地剥落,待他掌心触及她肋下冰寒的温度,他才蓦地停住动作,从大梦中惊醒一般,退了半步。

她下意识地双臂交叉环在身前,呼吸不稳地看他,惊魂未定。

聂廷昀避开她清澈的眼眸,站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先去洗澡换衣服。”

崔时雨皱了一下眉,觉得疼痛,用手指一抹唇,有微红的血迹。

她摇头说:“我该走了。”

“去洗个热水澡。”他再一次重复,耐心几乎耗尽,“等你出来,我就给你一次谈判的机会。”

壁火正旺,将雪天的黄昏照得颇有暖意。

聂廷昀坐在罗汉椅一侧,膝头放着笔记本,似乎正在开视频会议。

他操一口漂亮的英伦腔,语言条理清晰,语调沉冷。他黑发稍长,却没剪,时而因动作散落到额际。他抬手将头发别在耳后,不过一个抬头的工夫,她便映进眼帘。

崔时雨穿着他的衣裤,扶着楼梯扶手,站在台阶上遥遥地望着他。

红木的质地生硬,却又带了某种温度,随着她走下去,在掌心摩擦而过。

他的眼神注视着她,和视频那头的谈话却没有中断,一分钟后,他收线合上电脑,拍了拍身侧,示意她过去。

“挺荒谬的。”他忽地淡淡道,“你为了我打柔道,又为了打柔道离开我。现在是为了打柔道回头求我——崔时雨,你折腾够了吗?”

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辩驳,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略带失望地沉默了片刻,她亦跟着沉默。

身侧的炉火噼啪燃着,摇曳的光将他的眼瞳照得忽明忽暗。

她有些出神,恍惚想起他曾在极致的黑暗里,望进她眼里,吻上她的唇。

她看到他眼中完整的自己,忽然心潮起伏,屏住呼吸。

他与她曾那般靠近过,仿佛刻进了身体,不经积年累月,不去削骨剥皮,大约是忘不掉的。最终她却也只得如今日般,直面他积蓄已久的冷漠和残忍。

她麻木的神经后知后觉地产生了难以言述的痛,以致出口时无法再以理智串联起支离破碎的句子。

“我……我求你。”

“我们来谈谈条件。答应我三件事,我给你出赛的机会,只排一场比赛。你赢了,我不要违约金,放你走,要做运动明星,要打比赛成名将,和我没半点儿关系;你输了,就再也不要提‘柔道’两个字,老老实实地等待退役。”

崔时雨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第一件事。那年,我和你在柔道场下的第一张合照,”他低声说,“把它给我。”

“为什么?”她有些愣怔。

她以为他不想再见到她。

聂廷昀看她一副呆呆的模样,心中冷寂。

这世上最难得的不是深情,而是纯真。人心不可测,若得一人赤诚相待,大概就是最罕有的礼物了。而这世上最残忍的,也是纯真。

心思纯粹的人从来偏执,做出的每个决定,往往绝不可逆。便如她决定同他划清界限的那一刻起,便再不会唤他一声“聂廷昀”,只余下冰凉的三个字——“聂先生”。

“我是不想见到你。”聂廷昀说,“所以你拿给我,我会烧掉它。”

她奇异的脑回路再次发挥作用,并没因他的残酷无情受伤,只是小心翼翼地道:“还是别烧了,不吉利,你……就放在看不见的地方不行吗?或者……扔到垃圾桶里也可以……”

聂廷昀一口气堵在喉头,半晌没吭声。

她意识到他又生气了,抿唇不语。

临走前,聂廷昀将她送到门口,终于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崔时雨,对你来说,我到底是什么?”

足下的石板上有微雪莹然,她穿着他的白色大衣,整个人像是要融进背后的茫茫风雪中。隔着步武之距,她困惑地皱起眉,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带着不易察觉的苦涩开口回答:“你曾是我的整个人生。”

一字一句,掷地皆作金石声。

聂廷昀面无表情,猛地转身进去,“砰”的一声摔上了门。

檐前的雪被震得簌簌落下,风吹铁马,琤然作响。

文森站在一旁目睹此情此景,无声地叹了口气。

兜兜转转这些年,老板还是只为这一人风度尽失。

崔时雨回到家,便直奔书架。

相框搁在最显眼处,照片上的背景,依稀可见是某次柔道联赛,红色的横幅高悬在后头,却被前面两个人稍稍挡住了几个字。

男孩与女孩,穿着白色的柔道服,唯有腰间的带子昭示着彼此等级的差异。他与她隔着半臂之距,显然并不认识,却仍在纷乱的场景里留下了这张照片。

那时她刚练柔道不久,鼓足全部的勇气才上前请求合影。

她曾以为他永远都不会记得她。

她亦没有想过,自己会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一星半点儿痕迹。

即便她曾将他视作神祇,一路跌跌撞撞地追随。

她伸手拿下相框,迟疑几秒,抬手抹去上头的灰尘。

这一瞬,仿佛隔世烟尘扑面,将最初的最初,不由分说地带到她的面前来。

那年,十五岁的崔时雨,遇见十八岁的聂廷昀。

约拿,自此遇见神祇。 6+JJ5jfYzW3S4ezmtQnPKFGT8xdj0nl+VQIjqRzZrm4OmD4Zz+mymDurtwUzB8d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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