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堀川大公那样的人物,不但过去不曾有,恐怕到了后世也是独一无二的。据说,大公诞生前,大威德明王曾在其母枕边显灵。总之,打从出生起,大公就与世人有别。因此,大公所做之事,没有一件不出乎我等意料。就算见识过堀川府邸的规模,我等凡人也形容不出那阵仗。宏伟?豪华?简而言之,有着无法想象的惊世骇俗感。对此,世人皆议论纷纷,说大公的秉性可与秦始皇和隋炀帝相提并论。然俗语有云,“盲人摸象”,类似道理吧。大公所思,绝非世人揣度那般只顾自己享受荣华富贵,他更多考虑的是百姓的苦乐——所谓的“与民同乐”。大公度量极大。
即便在二条大宫遭遇百鬼夜行,他也不会觉得有何妨碍。还有,据说左大臣源融的鬼魂曾夜夜出现在以重现陆奥国盐釜海滨之景而名扬天下的东三条河原院,可被大公一训斥,鬼魂也就销声匿迹了。在这样的威望下,无论男女老幼,京中百姓一提起大公,都把他当作神佛的化身,个个心悦诚服,毕恭毕敬。有一次,大公参加宫中的梅花宴,归途中,拉车的牛脱了缰,把一位过路老人撞倒在地,不想老人竟双手合十,庆幸自己能被大公家的牛撞上。
正因如此,大公这一生给后世留下了许多类似话题。如,像天皇一样在自家盛宴中赐人白马三十匹啦,令宠爱的侍童站在长良桥上充当人柱代替桥桩啦,还有,让身负华佗之术的中国僧人给自己切去腿上的骇人脓疮啦——凡此种种,数不胜数。在车载斗量的奇闻逸事中,当数那幅被当成传家之宝的、描绘着地狱变的屏风的由来最吓人。那一回,连平日里对世事处变不惊的大公都露出了惊诧的神情,我等随侍左右的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就说我吧,侍奉大公这二十年来,也是头一遭目睹那等骇人的场面。
提起良秀,或许至今还有人记得他。良秀是身负盛名的画家,在当时,论起绘画,无人能出其右。发生那件事时,他已年过五十,半脚入棺,从外表上看,不过是个身量矮小、瘦骨嶙峋、心术不正的老头儿。每次来大公府邸,他都穿一件浅褐色的狩衣,戴顶揉乌帽,形容猥琐。不知何故,他的嘴唇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红得刺眼,给人一种包藏野兽之心的感觉,令人恶心。有人说,他常常舔舐画笔,所以,颜料沾在了嘴上,不知是真是假。有个人讲话刻薄,说良秀的行为举止像猴子一样,就给他起了个诨名,叫猿秀。
说到猿秀,有过这么一件事。当时的大公府邸中有一个十五岁的小侍女 ,她是良秀的独生女,生得温柔可爱,完全不似生父。可能因为早年丧母,她善解人意,少年老成,小小年纪就乖巧伶俐,通晓人情。因此,上到大公夫人,下到一众侍女,都非常疼爱她。
有一次,丹波国献上了一只驯熟的猴子。顽皮的少爷正在兴头上,就乘兴给它取了名,叫“良秀”。那猴本来就惹人发笑,再加上这么个名字,府里的人就没有不笑它的。只是笑笑,倒也罢了,每次看见这猴趴在庭中大树上或躺在房间草席上,大家还会边“良秀、良秀”地叫,边兴致勃勃地故意作弄它。
话说某日,良秀的女儿——上面讲过的那位姑娘——手持一枝系有书信的冬日红梅,正走在长长的走廊中。那只名叫良秀的小猴从远处一扇拉门里蹿出来,垂头丧气、一瘸一拐地仓皇逃命。可能是腿部受了伤,它没办法像往常那样跃上柱子。小猴身后,高举枝条的少爷边喊“偷橘子的小贼!站住、站住!”边追那猴。见此情景,姑娘迟疑了一下。可逃到她跟前的小猴一把揪住她的裙裾,发出哀怨的啼声。她顿时怜心大起,无法抑制,一手捏住梅枝护住小猴,一手轻轻挥动紫匂色 的袿衣衣袖,温柔地抱起小猴,向少爷欠了欠身,用清脆悦耳的声音说道:“实在抱歉,请饶了它吧。一只小畜生嘛。”
少爷追它追得正起劲,气呼呼地板起脸,跺了几下脚,说:“为什么要给它求情!这猴偷了我的橘子!”
“畜生嘛,不懂事……”
姑娘又说了一遍,露出落寞的笑容,把心一横,说道:“而且,一听良秀,总觉得叫的是我父亲。父亲有难,女儿怎能不管呢。”
就算是少爷,听了这话,也只能作罢。
“好吧。既然是给父亲求情,只好放过它啦。”
不情不愿地说完后,他把细枝扔在地上,朝之前走出的那道拉门走去,回房间了。
自那以后,良秀的女儿便跟这猴亲近起来。她把小姐赐的金铃拴在一条美丽的红绳上,系于小猴脖颈。小猴也时刻不离她身边。一次,姑娘受了风寒,卧床静养,小猴就乖乖地坐在她枕边,频频啃咬爪子,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奇怪的是,打那以后,再也没人欺负小猴了。不但不欺负,反而开始疼爱它,连少爷也时不时投喂它些柿子跟山栗。要是哪个下人踢了这猴一脚,少爷还会大发雷霆。后来,大公听说少爷生气那事,特地让姑娘抱着这猴上殿觐见。自然,也是因为听说了姑娘疼爱小猴这事的缘故。
“一片孝心,其行可嘉。”
说着,大公当场赏了姑娘一身红色袙衣。小猴像人似的左右打量袙衣,恭恭敬敬地领受了。大公哈哈大笑,心中大悦。因此,大公偏爱良秀的女儿,完全是因为她疼爱那猴。大公意在赞赏她孝敬父母的德行,绝非世间所议论的那样是出于好色。当然,世间有此风言风语也并非空穴来风,这一节暂且按下,以后慢慢详谈。这里不妨先将之理解成“就算如何国色天香,一介画师之女,又怎会令大公钟情呢”也无妨。
说回良秀的女儿。她原本就乖巧伶俐,因此,虽然得此赞誉、出得大殿,一众下等侍女也没有妒忌过她。反之,打那以后,大家更加疼爱她和那猴。可以说,一人一猴愈发亦步亦趋地侍奉于小姐身旁。小姐每每乘车出游,他俩亦如影随形。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如今且按下姑娘这头,说说良秀这边。转眼之间,那猴固然得到了众人的疼爱,可关键人物良秀依旧遭人厌弃,背地里被人“猿秀、猿秀”地叫。不单大公府邸里的人这么叫他,连横川的高僧一提起良秀,也是脸色骤变,一脸憎恶,仿佛遇见了魔障 (一说是因为良秀曾在画中讥讽高僧们的品行——此乃贩夫走卒间的闲言碎语,不能肯定确有其事)。总之,不管什么阶层,对他的评价都是不敢恭维。若说还有谁没给过他恶评,只有两三个画家朋友和只知他画作不明了他人品的人了。
良秀不仅形容猥琐,身上还有招人厌恶的恶习,这是事实。所以,得此下场,完全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他的恶习,就是吝啬、贪婪、无耻、懒惰、唯利是图——不,最要命的是,他时刻以当朝第一画家自居,专横且傲慢。若仅在绘画方面如此表现倒也罢了,可此人极其倔强,对世间所云的世俗常规皆嗤之以鼻。据一位师从良秀多年的弟子说,一天,某位大人府上一位唤作桧垣的名满天下的巫女被恶灵附了身,宣达可怕的神谕时,此人充耳不闻,抓起手边纸笔就将巫女的狰狞神态画了下来,画得惟妙惟肖。在此人看来,恶灵作祟或许只是哄骗孩童的把戏。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因此,他把吉祥天女的脸部画成下作的卖春妇模样,把不动明王的身姿绘成获释的无赖,做出一系列大不敬的行径。可是,质问他时,本人竟若无其事地说:“我描绘的神佛会降罪于我本人,那才是咄咄怪事!”听了这话,连他的徒弟们也目瞪口呆。有些人生怕日后被他牵连,连忙与他断绝关系——这种人还不在少数。总之一句话:他这个人可谓“妄自尊大”。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就是他的所思所想。
毫无疑问,在画坛中,良秀的地位至高无上。尤其是,此人的画作无论在运笔方法上还是调色手法上都与其他画家迥然不同。所以,与之交恶的画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评价他是“歪门邪道”。那些人说,川成和金冈这样的昔日名家,笔下之物皆带有优美的传说:板户梅花逢月夜,阵阵幽香沁心脾;屏风宫卿弄长笛,袅袅余音绕人耳。可良秀的画作,不论何时看都令人反胃,只能谓之以诡异。比如,此人曾在龙盖寺的大门上作画,该作名为“五趣生死图 ”。有人曾说,深夜走过门前,能听到天界众生的叹息声和啜泣声,甚至能闻到死尸散发出的腐臭味。再比如,他曾奉大公之命描绘府中侍女们的肖像,被其所画者,三年内必定身患绝症,人事不知,一病而亡。说得难听些,这些似乎就是良秀堕入邪道的铁证。
不过,如前所述,他是个我行我素的人,这些只会令他更加刚愎自用。有一次,大公开玩笑说“看来,你偏爱丑陋的事物嘛”,他竟咧开那与年龄不相称的红嘴唇,露出令人反胃的笑容,狂妄地答道:“您说对了。那帮肤浅的画家,怎能参透丑陋之物的美妙之处?”就算身为当朝第一画家,也不该在大公面前口出妄言。难怪先前所述的那个徒弟背地里给他起了个“智罗永寿”的诨名,讽刺他的狂妄自大。想必大家都知道,“智罗永寿”是古时中国传来的天狗之名。
然而,连良秀这样——这样罄竹难书、专横跋扈的人,竟也有一丝人情味,一份人类才有的感情。
这份感情,指的就是良秀那好似发了狂的、对身为小侍女的独生女的怜爱之情。如前所述,那位姑娘性情非常温和,是个孝女。良秀对女儿的极致疼爱,绝不亚于她那份孝心。僧人向他化缘,他向来一毛不拔;在给女儿买衣服买首饰上,却挥金如土,全力满足。是不是叫人难以置信呢。
可是,疼爱归疼爱,就算在梦里,他也没考虑过要给女儿寻位可托付之人。岂止如此,要是有人说女儿一句坏话,说不定他会雇上一群街头混混,趁着天黑,把人狠揍一顿。因此,姑娘遵大公所言做了小侍女后,这老头子老大不情愿,当场就拉下脸来。之后每次觐见,同样满脸不悦。“大公倾心于姑娘的美貌,不管其父同不同意,强行占有”的流言,大半是从他这种态度中揣测出来的。
流言固然不属实,但一心一意疼爱女儿的良秀自始至终都在祈求大公归还女儿,这倒是事实。有一次,大公吩咐他照着宠爱的侍童画一幅幼儿文殊菩萨图,他画得极好,大公异常满意,带着谢意对他说:“想要什么,都赏给你。不用客气,尽管说。”一听这话,良秀正襟危坐,顿了一下,毫不客气地说:“求您放还小女。”别的人家也就罢了,如此无礼地要求侍奉于堀川大公身边的人卸去职责,即便是父亲疼爱女儿,放眼天下,也没有这种规矩。就算大公度量极大,面上亦有一丝不悦。大公沉默少顷,盯着良秀看了一会儿,最终,丢下一句“这个嘛,办不到”,忽地起身离去。前前后后,类似情况发生过四五回。现在想来,大公看良秀的眼神,是渐次变冷的。与此同时,姑娘也担心起父亲的处境,从殿上下来回房后,常常以袖掩口,嘤嘤哭泣。于是乎,“大公醉心于良秀女儿”的流言越传越广。有人说,大公让良秀在屏风上画地狱变,就是因为姑娘不肯委身于大公云云。这纯属无稽之谈。
依吾辈所见,大公不肯放良秀的女儿回家,完全是出于对她的怜悯。比起把姑娘送回那等执拗的父亲身边,不如让她自由自在地在府里生活——似乎是这样一番好意。毫无疑问,大公的本意是特别关照这位性情温和的姑娘。被说成好色,恐怕是牵强附会。不,应该说,那是毫无根据的谣言。
总之,因为女儿的事,良秀终于大大地失了宠。有一天,不知何故,大公把良秀招入大殿,命他在屏风上画一幅地狱变。
一提起画着地狱变的屏风,那恐怖凄惨的景象就真真切切地浮现在我眼前。
同样是地狱变,良秀的画作,首先在构图上就有别于世间画家所作之物。屏风角落里画着以十殿阎王为首的一众冥官,余下部分画着红莲 地狱中的烈火。火光冲天,席卷一切,甚至令人觉得刀山剑树也要熔化在其中。冥官们身穿唐衣,衣服上带着星星点点的黄色和蓝色,除此之外,满目皆红,一片熊熊燃烧的火焰之色。猩红的火焰中蹿出黑色的滚滚浓烟和金粉染成的粒粒火星,它们像“卍”印一样飞舞、跳跃着。
如此笔势,足以令人瞠目结舌。这还不算完,在业火 中痛苦挣扎的罪人,亦与他人笔下的形态不同。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良秀笔下的罪人身份各异,上至公卿贵族,下至乞儿罪犯,均有描绘。有一身束带正装的宫廷人物,有穿五重袿衣的年轻侍女,有拨动佛珠念佛的僧人,有足蹬高齿木屐的侍学生 ,有身着细长 的女童,有高举币帛挥舞的阴阳师……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所有人都被火跟烟团团围住,经受牛头马面的虐待,像寒风中的树叶般瑟瑟发抖,没头没脑地四下奔逃。一个女人,头发缠绕在钢叉上,手脚扭曲得像蜘蛛一般,大概是巫女。一个男人,应该是刚上任的国司,胸口插着一根长矛,像蝙蝠一样倒挂着。此外,还有遭铁鞭痛打的、被千斤大石压身的、被怪鸟叼在口中的、被毒龙含住啃咬的……所犯罪孽不同,所受刑罚亦不相同。
其中,最触目惊心的一幕,就是半空中落下的一辆牛车眼看就要跌落到如兽牙般尖锐的刀山山顶(刀山长在树梢上,刀尖上尸骨累累,挑着许多全身上下都被穿透的死人)。地狱阴风卷起牛车上的挂帘,分辨不出里面坐的到底是女御还是更衣 ,只知是一位满身绫罗的侍女。长长的黑发在烈焰中拂动,白皙的脖颈向后仰,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侍女的身姿也好,熊熊烧着的牛车也好,无一不使人联想到身处焦热地狱中是何等煎熬。换言之,整张画作中的恐怖景象全都集中在此处。一看到这名女子,凄厉的叫声就自然回响于耳畔。这画技,端得是出神入化。
啊啊,是了,就是为了画这一幕,才发生那件骇人的事。不然,即便是良秀那样的画家,也不可能栩栩如生地表现出地狱中的苦难。为了屏风上这幅画,良秀惨遭打击,连命都赌上了。可以说,这幅画中的地狱,正是当朝第一画家良秀总有一天要自我堕入的那个地狱。
我急于给大家讲述发生在这幅珍贵的地狱变屏风上的事,讲述顺序或许有些颠三倒四。让我们回到最初的话题,从良秀受大公之命描绘地狱景象说起吧。
良秀领命后,五六个月没来府上,据说一直闭门不出,专心作画。那么疼爱女儿,一画起画儿,竟连女儿也不见了,是不是挺不可思议?据之前提过的那个徒弟说,只要一开始画画儿,良秀就像被狐狸勾住魂儿似的。实际上,当时就有人说,良秀能在画坛上成名,是因为他向狐仙许了愿。证据就是,只要待此人开始作画后隐于阴影处偷窥,必定会看到数匹灵狐影影绰绰地前后簇拥着他。只要一拿起画笔,他就会把其他事忘得一干二净。他会闭门不出,不分昼夜地画,几乎不见阳光。特别是画屏风上这幅地狱变时,走火入魔的做派更甚从前。
他会在大白天关门堵窗,于结灯台 下调制神秘的颜料,要么就让徒弟们或穿水干或穿狩衣,打扮得全不相同,他再细细地一个一个照着画——不合常理。此等怪异行径并非只在画地狱变时出现,平时,只要开始作画,他都是这种做派。画龙盖寺大门上那幅《五趣生死图》时也一样,放着活人不看,偏要眼珠一错,跑到大街上的死尸旁不慌不忙地坐下,对着半腐烂的脸和四肢一笔一画地描绘。说到这里,肯定有人不明白这位对绘画过分执迷的人物到底是怎么回事。眼下无暇详述,只拣些重要的事例说予诸位知晓吧。
一天,良秀的徒弟(自然还是之前提到的那位)正在调制颜料,师父忽然走过来说:“我打算睡午觉,可最近总是做噩梦。”良秀经常说这话,所以,徒弟不以为意,也没停手,只应了句“是吗”。良秀显出一副孤寂之色,客气地提出请求:“所以,在我午睡的这段时间里,请你坐在我旁边。”徒弟觉得奇怪,心想,师父从来没怕过做梦呀。不过,这事容易办到,他便应道:“好的。”良秀依然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边叹气边说:“那你马上到里屋来。不管哪个弟子找我,都说我在午睡,别让人进屋。”里屋就是他的画室,不管白天黑夜都门窗紧闭。画室里灯光昏暗,屏风张开,上面只有炭笔勾画出的底稿。徒弟一进屋,良秀就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以肘为枕,很快便睡熟。可是,还不到半小时,坐在他旁边的徒弟突然听见他开始说话,声音十分吓人。
刚开始,声音模糊不清,很快地,能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了。听上去像溺水者在呻吟。
“什么?让我跟你走!……去哪儿……要去哪儿?”
“跟我下地狱,到炎热地狱去!”
“……你是谁?这身打扮,你到底是谁?……让我猜猜——”
徒弟调制颜料的手不由得停住了。他惊恐地看着师父,直勾勾地凝视着他。那张脸上满是皱纹,面色煞白,嘴唇皲裂,滚着豆大的汗珠。良秀边喘息边张大嘴,嘴里没剩下几颗牙。他的嘴唇像被提线牵引着似的,一张一合。有个东西像眼珠一样在他嘴里转来转去,仔细一看,那是他的舌头。断断续续的语声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让我猜猜……哦,原来是你。我想也该是你。什么,来接我?”
“对。走吧!跟我下地狱!你女儿……你女儿在地狱里等着你!”
这时,徒弟好像看到一个朦胧的身影掠过屏风表面,摇摇晃晃地走了下来。不消说,他当时心里充满恐惧,立刻尽力摇晃起良秀的胳膊。可师父仍像魔怔了似的,在说梦话,一副醒不过来的样子。徒弟把心一横,端起身边的笔洗,哗啦一下把水泼在良秀脸上。
“等着你。坐那辆车来。……坐上那辆车,到地狱里来吧!”说完这句后,良秀喉咙里只剩下呻吟声。他总算睁开了眼,像被针扎似的一骨碌爬起身。梦中的妖魔鬼怪似乎还没从他眼前散去,好半天,他只是惊恐地瞪大双眼,张着大嘴,凝视虚空。
最后,他终于回过神来,漠然地说了句“已经完事了,你出去”。徒弟平日被吆喝惯了,这时也不敢违拗,只得匆匆离开师父的房间。再次见到明朗日光时,徒弟松了口气,有种刚从噩梦中醒来的感觉。
这种待遇就算好的了。约莫一个月后,这次,良秀又把另一个徒弟叫到画室里。屋里依然灯光昏暗,良秀咬着画笔,突然转头对徒弟说:“麻烦你把衣服全脱光。”师父有命,徒弟哪敢不从?徒弟飞快地脱下衣服,全身赤裸。良秀神情古怪,毫不客气地说了句“我要观察被铁链捆住的人。不好意思,接下来你得照我说的做”,语气冷冰冰的。这位徒弟年纪轻轻,体格健硕,比起拿画笔,原本更适合握刀。即便如此,还是被这话吓了一跳。许久之后,一谈及此事,他还会反复叨唠“我还以为师父发了疯,要杀了我呢”。良秀看徒弟磨磨蹭蹭的,急得冒火,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条细细的铁链,哗啦哗啦地拖着,以飞身扑上的架势把徒弟面朝下压在身下,不由分说就反剪他的双手,把他捆了个结实。接着,握住铁链一端,冷酷地用力一拽。咣当一声,徒弟被他撂倒在地。
徒弟简直就像一只倒在地上的酒坛子,手脚扭成一团,能动的唯有脖颈,健硕的身体被铁链缚住,导致血液循环不畅,脸上身上都憋得通红。良秀却若无其事地绕着这酒坛子一样的躯体来回转圈,反复打量,画了很多张相同内容的素描。这期间,被铁链缚住的徒弟身体上有多痛苦,他完全不闻不问。
要不是接下来生出变故,这罪恐怕要受好一阵子。幸运的是(不如说,或许该说成不幸),没过多久,屋内一角的坛子后流出一股黑黑的油状物,蜿蜒前行。刚开始看,像是股黏糊糊软趴趴的液体;渐渐地,这东西缓缓蠕动了起来,最后竟滑动着向前走来,身上闪着光。看着它来到自己鼻尖前,徒弟不禁屏住呼吸,大喊起来:“蛇!……有蛇!”他说,那一刻,自己吓得全身血液都要凝固了。这无可非议。再差一点儿,蛇就要缠上铁链,用冷冷的舌尖舔舐他的脖子。就算是最不按常理出牌的良秀,面对意料之外的事,还是会大吃一惊。他赶忙丢下画笔,猛地弯下腰,一把揪住蛇尾,将蛇倒提在手中。倒悬着的蛇支起头,拼命向上翻卷自己的身体,可怎么也够不到良秀的手。
“都怪这畜生,害我出了败笔!”
恨恨地说完后,良秀把蛇扔回角落那儿的坛子里,不情不愿地解开徒弟身上的铁链。解是解了,但对重要的徒弟,他竟没说一句安慰的话。估计在他看来,徒弟被蛇咬不算什么,画上出现一道败笔才叫人生气。——后来听说,这蛇果然是良秀为画素描而特意豢养的。
光听这个事例,您就能大致明白良秀那疯子般的、令人不快的偏执了。最后再说一例。这次遭罪的是位十三四岁的徒弟。他也因为这扇画着地狱变的屏风,险些丢了性命。这徒弟生来就皮肤白皙,像女孩子一样。一天晚上,师父若无其事地喊他过去。他一进屋,就看见良秀坐在灯台旁,掌上托着一块血淋淋的生肉,正在给一只从未见过的鸟喂食。鸟很大,估计跟家猫的个头差不多,且头上伸出两撮毛,像耳朵一样。鸟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又大又圆,也跟猫有些相似之处。
良秀这个人,原本就讨厌别人多管闲事,干涉自己。好比前面说过的蛇之类的事,好比房间里有什么、自己在做什么,全都对徒弟们三缄其口。因此,他那桌子上,有时放着骷髅,有时堆着银碗或莳绘高脚杯。随着作画内容的不同,意想不到的东西就会出现在桌上。可平时这些东西收在哪儿呢?这就无人知晓了。说良秀得到狐仙的庇佑,或许真是有理有据。
那徒弟看见桌上的怪鸟,心中暗想,肯定是用于绘制地狱变的。他走到师父跟前,礼仪周正、恭恭敬敬地说:“您有什么吩咐?”良秀充耳不闻,用舌尖舔了舔鲜红的嘴唇,用下巴点了点那鸟:“怎么样?这鸟很听话吧?”
“这是什么鸟呀?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这个种类呢。”
徒弟边说边满心恐惧地打量好似长了一对猫耳的鸟。良秀依旧用充满嘲讽的语调说:“怎么,没见过?城市长大的人就是没见识啊。这鸟叫猫头鹰,鞍马那儿的猎人给我的。不过,这么温顺的猫头鹰还真不多见。”
说着,他慢慢抬起手。猫头鹰刚吃完食,他自上而下地轻抚猫头鹰背上的羽毛。突然,这鸟发出一声尖叫,忽地从桌上腾空而起,张开利爪,朝徒弟脸上直扑过来。要不是连忙用袖子捂住脸,徒弟脸上肯定要添一两道伤口。徒弟“啊”地大叫一声,挥动衣袖,想要赶走它。猫头鹰气势汹汹地叫着,边叫边再次扑上来——徒弟顾不上这是在师傅跟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会儿轰鸟一会儿护头,没头没脑地在屋子里乱窜。怪鸟也紧追不放,忽高忽低地飞着,瞅准空子,便蓦地朝徒弟的眼珠啄来。每当此时,骇人的振翅声就使人联想到被风横扫的落叶、瀑布的飞沫、可疑的腐烂变质的猿酒等物什,令人反胃。对了,这位徒弟好像也说过,昏暗的油灯灯光像朦胧的月光,师傅的房间则像远山深处笼罩着妖气的山谷,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徒弟怕的不仅仅是猫头鹰的袭击,更让他汗毛倒竖的是,师父良秀只管冷冷地旁观这场混战。徐徐摊开画纸、舔舐笔尖后,他开始描绘被怪鸟折磨的、如女孩子般娇嫩的少年的惨状。徒弟一眼看见师父的举动,顿时生出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惧感。他说,那个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于师父手中。
不能说师父完全没有让徒弟送命的打算。实际上,当晚特意把徒弟叫到屋里,煽动猫头鹰攻击人,自己好画下抱头鼠窜的徒弟的模样,良秀抱的就是这用意。所以,徒弟看了师父一眼后,立刻情不自禁地双手抱头,发出自己也听不懂的尖叫声,从屋子的一角逃到门口,吓得瘫倒在地,缩成一团。接着,良秀也发出惊慌的叫声,站起身,脸色苍白。忽地,猫头鹰的振翅声比先前更加激烈,中间夹杂着物品倒地、摔碎的巨大响声。徒弟又一次吓得失魂落魄,不禁放开捂着脑袋的双手,抬起头来。只见屋内一片漆黑,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熄灭,黑暗中回响着师父焦急呼唤其他徒弟的声音。
终于,一位徒弟远远地应了声,挑着小灯,匆匆赶来。伴着熏人的煤油灯味儿一看,结灯台倒了,地上,榻榻米上,灯油流了一地。刚才那只猫头鹰只扑腾着一边翅膀,痛苦地在地上挣扎。良秀坐在桌前,探出半个身子,竟然在发呆,嘴里嘟囔着别人听不懂的话。——无怪乎他会发愣。猫头鹰身上缠着一条黑蛇,从颈部到一边翅膀,缠得死死的。估计是徒弟缩成一团时碰倒了旁边的坛子,里面的蛇爬将出来。猫头鹰不自量力,想去抓蛇,才造成这般混乱的局面。两个徒弟面面相觑,相对无言,茫然地望了一会儿这不可思议的场面,最后,默默地朝师父行了个礼,悄悄退出房间。蛇跟猫头鹰之后怎样了,谁也不知道。
除这些外,类似事件又发生过好几回。前面说漏了一点,良秀受命绘制地狱变屏风的时节是初秋。直到深冬,良秀的徒弟们始终遭受着师父古怪行径的折磨。但是,那年深冬,良秀在这幅画上遭遇瓶颈。他的表情比过去更加阴郁,说话态度比以前更加粗暴,屏风上的画只完成了八成,便再也进行不下去了。不,看样子,说不定连这八成也要被他全部抹掉,半点不留。
可是,谁也不明白那是怎样的瓶颈,并且,也没人想知道。遭受了种种折磨的徒弟们甚至觉得自己是与虎狼共处一室,个个在心中盘算:尽量不接近师父。
这期间,无甚值得提起的大事。勉强要说的话,就是这位冥顽不灵的老头儿莫名其妙地脆弱起来,时常背着人独自掉眼泪。特别是有一天,一个徒弟有事上院子里去,看见师父呆呆地站在走廊上,眺望着即将冬去春来的天空,眼中噙满泪水。见此情景,徒弟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一言未发,悄悄回屋了。为描绘《五趣生死图》,连大街上的死尸都能拿来做素描,这样一个傲慢的人,竟会为无法顺利描绘屏风图而哭得像个孩子,着实令人诧异。
一方面,良秀像这样沉迷于画地狱变,简直不像正常人;另一方面,他女儿也越来越憔悴,连我这样的人,都看得出她是在强忍泪水。她本来就生得一副愁容,肤色白皙,谨言慎行,现在更是睫毛低垂,眼周黝黑,更添一份孤寂之色。起初,大家觉得她要么是思念父亲,要么是害了相思病,这个那个,诸多推测。但后来,开始出现“跟你说,她那样,是因为大公要收她入房,可她不肯就范”这样的说法。打那时起,所有人都像是忘了前情似的,再没人传她的闲话。
那件事就发生在这个当口。有一天,夜已深,我独自漫步在走廊上,那只叫良秀的猴子突然不知从何处跳将出来,一个劲地拽我的裤腿。那是一个雪梅香馥、月色朦胧的温暖夜晚。借着月光细看,只见那猴龇着一口白牙,鼻头拧起,发出尖锐的叫声,眼看就要发狂。我带着三分恐惧,七分恼怒——怒的是新裤子竟被一只猴扯住——最初打算踢开这猴径直走开,可转念一想,有个侍从责骂过这猴,惹得少爷大怒,且看这猴的神情,事态似乎非比寻常。于是,总算下定决心,顺着它拉扯的方向迈了五六步。
拐过走廊一角后,尽管是夜晚,枝条婀娜的松树下,水面在浅白石塘中泛起涟漪的景象还是尽收眼底。就在此时,附近一间屋子里传出互相推搡的声音。那声音慌张、奇特,低低地灌入耳中。四周一片寂静。是月朦胧还是雾朦胧?朦胧中,但闻鱼儿跃起之声,听不到人的交谈声。这时,那个声音响起。我不禁停住脚步,心想,若有贼人潜入府中,我可得大显身手。我悄悄走到门外,屏住呼吸,向前贴去。
那猴嫌我动作缓慢,急得要命,在我脚边转了两三圈后,像有人掐住它脖子般尖叫起来,单足一跃,猛地蹿到我肩膀上。我不禁扭过头去,怕它用爪子抓我的脸。猴紧紧抓住我的衣袖,免得从我身上跌下去。因它这番动作,我不禁踉跄了两三下,后背抵在拉门上。拉门背后,有人在狠命捶门。如此事态,已不容我有任何犹豫。我一把拽开拉门,正打算奔进月光照射不到的深处,此时,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不,不如说,在我开门时,一位女子就像条件反射一般冲出了门外。我大吃一惊。女子差点与我撞个满怀,直接跌了出去。不知为何,她双膝跪地,气喘吁吁地望着我,像见鬼了似的,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无须赘述,女子正是良秀的女儿。可那天晚上,这女子仿佛换了个人似的,表情鲜活: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脸颊绯红,衣衫不整,下摆凌乱,与往日流露出的少女气质截然不同,分外妖冶。这真是那位柔弱的、凡事都表露出矜持气质的良秀之女?我倚在门上,凝望着月光下的美丽女子——此时,一道慌忙远去的足音响起,我指指那方向,静静地看着她,以目示意:那是谁?
姑娘咬着嘴唇,默默地摇了摇头,一副懊悔的模样。
于是,我蹲下身,凑到姑娘耳边,小声问道:“他是谁?”姑娘照旧只是摇头,并不作答。与此同时,长长的睫毛上挂满泪珠,嘴唇咬得更紧了。
我天性愚钝,除非事情一目了然,否则,半点也参不透。自然,也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带着侧耳倾听姑娘内心悸动的心情伫立一旁。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继续问下去似乎并不妥,很对不住她。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关上大敞的房门,回头看看姑娘,见她脸上的红晕已差不多退去,便尽量用温和的声调说:“回房间去吧。”我心中亦感不安,觉得瞧见了不该瞧之事。带着羞于见人的心情,我悄悄朝来时的方向走去。刚走出不到十步,裤脚又被什么人拽住了。对方在我身后,战战兢兢地阻止我往前走。我惊讶地回过头,您道是谁?
只见小猴良秀蹲在我脚边,像人类一样拱手作揖,恭恭敬敬地朝我鞠躬,不知道鞠了多少次,脖子上的黄金铃响个不住。
那晚之后,大概过了半个月。有一天,良秀突然上府了,一来就请求会见大公。他虽然身份卑微,但平时就有特别恩准加身,所以,常人难见一面的大公今天也爽快地接见了他。良秀还是穿着浅褐色的狩衣,戴顶揉乌帽,带着比平时更加阴郁的神色,恭恭敬敬地匍匐在大公面前,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先前,您吩咐我在屏风上描绘地狱变。我夜以继日,竭尽全力,总算不负手中画笔,画作基本上已完成。”
“那真是可喜可贺,余亦十分满意。”
然而,不知何故,大公的声音很奇怪,给人提不起劲儿的、随声附和的感觉。
“不,完全不值得庆贺。”良秀看上去有些恼怒。他始终耷拉着眼皮。
“虽说大致已完成,但是,尚有一处画不出。”
“什么?你也有画不出的地方?”
“是。一般说来,非亲眼所见的事物,我是画不出来的。就算画了,也不能感染他人,跟画不出来没什么两样。”
一听这话,大公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神情。
“这么说,画地狱变屏风,就得瞧瞧地狱喽?”
“是。那年遭遇大火时,我亲眼观察过火势,仿佛看见了火光冲天的炎热地狱,所以,能画出《不动明王立体图》中的火焰,也是因为目睹过那场大火。那幅画,您是看过的。”
“可是,地狱里的罪人要怎么画?你不可能见过狱卒吧?”大公对良秀的说明充耳不闻,复又追问。
“我看过被铁链缚住的人,也对着被怪鸟袭击的人做过素描。因此,算得上看过冤魂面对责罚时的痛苦样貌。至于狱卒嘛——”说着,良秀苦笑一声,神色骇人,说道,“至于狱卒,不知道在梦里看过多少次了。这些恶鬼,不是牛头马面就是三头六臂,它们光拍手不出声,光张嘴不说话,几乎每晚都来折磨我。——想画但画不出来的,倒不是这些东西。”
这下子,连大公也惊诧万分了。大公瞪着良秀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极其不悦地挑了挑眉,一脸厌弃地问:“你到底要画什么?”
“我想在屏风正中央画一辆自半空中落下的槟榔绒牛车 。”说完,良秀第一次抬起头,看着冷面霜眉的大公。早就听说此人一谈起画儿就会变成疯子,此时,他眼中闪现的东西的确非常吓人。
“车中坐着一位美艳的贵妇,冲天火光中,女子黑发散乱,痛苦万分,脸庞被黑烟所笼罩。她紧蹙眉头,在半空之中仰望车篷,双手扯下车帘,可能是想抵御兜头而下的火星。还有,女子周身有猛禽飞舞。十只也好,二十只也罢,全都张开尖喙,呱呱怪叫,群鸟绕着她乱飞。——唉,这牛车上的贵妇人,我实在画不出。”
“那……你打算怎么办?”
大公催问良秀。不知何故,他面露喜色,很是诡异。良秀那鲜红的嘴唇在颤抖,身体也像人发烧时那样抖着。他像说梦话一样重复了一遍“我实在画不出那位贵妇”后,突然一咬牙,大声喊道:“我请求您在我面前点燃一辆槟榔绒牛车!若您办得到——”
大公脸色一沉,突然,大声狂笑起来。他笑得喘不过来气,边笑边说:“好,满足你。一切都照你说的办!什么办得到办不到的,争论这些,毫无意义。”
听见大公这么说,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心里发颤。事实上,大公的神色亦十分可怖。嘴角泛出白沫,太阳穴似有电流窜过,突突跳动,仿佛被良秀那狂乱的姿态所传染,马上也要发疯。说完这句后,大公喉中立刻发出不可抑制的笑声,那声音,像是要摧毁一切。
“就给你烧一辆槟榔绒牛车吧,再安排一位美艳的贵妇坐在里面。没错吧?让火焰和浓烟折磨她,把她烧死在车里——想要描绘这个场面,不愧是天下第一的画家。太厉害了!哎呀,佩服佩服!”
一听大公这样说,良秀的脸色骤然一变。他喘着粗气,嘴唇徒劳地一张一合。最终,他全身瘫软,双手撑在榻榻米上,恭恭敬敬地朝大公行了一礼,用几不可闻的微弱声音说道:“感激不尽。”伴着大公那番话,他在心底暗自描绘出的恐怖景象,恐怕已真真切切地浮现在眼前。我这一生中,唯一一次、只在这时,觉得良秀是个可怜人。
两三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大公如约召见良秀,说,我带你去烧槟榔绒牛车的地方,让你就近观看。烧车地点不在身处的堀川府邸,而在一处名为融雪宫的郊外山庄。以前,大公的妹妹就住在这里。
融雪宫常年无人居住,偌大的庭院已是一片荒凉。多半是刻意选择人迹罕至的地方——如此推测,应属妥当。殁于此处的大公妹妹自然也有传说加身,比如此例:据说,只要碰上无月之夜,就会看到身着红袴 、足不沾地的幽灵于廊下行走。这无可非议。即便是白天,融雪宫也是一片死寂,太阳一落,庭院水渠中的水流声格外阴森,飞向星空中的五品夜鹭 也像怪物一样发出瘆人的叫声。
那个漆黑的夜晚,月亮恰好未现身。宫廷油灯的灯影下,大公身穿淡黄色直衣 ,下着带深紫色浅花纹的指贯 ,高高地盘腿坐在白色带彩边的圆形坐垫上,在走廊上摆开阵势。五六个侍从恭恭敬敬地簇拥着他,这也是常见一景。侍从中有位勇猛强悍的人物,看上去就身手了得。他身上套着腹卷 ,大刀高擎,威风凛凛地站在走廊下。据说,当年陆奥之战中他曾饿得生食人肉,还能徒手掰下鹿角。——夜风吹拂中,灯火摇曳,所有人都是忽明忽暗,看上去竟如同幻象,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除此之外,院中还停着一辆槟榔绒牛车。暗夜重重地朝高高的车顶压下,车上没拴牛,黑色车辕斜斜靠在地面,车子上的金属部分像黄金一样闪闪发光。虽已是春季,看着这些,周身又冷了起来。带浮线绫纹 织锦绲边的竹帘将车厢封得严严实实,看不到车厢里到底有什么。车子周围站着一群下人,个个手执松明,小心擎着,防止油烟向走廊方向飘散。
那良秀跪坐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恰好正对着走廊,仍旧穿着那件浅褐色狩衣,戴顶软趴趴的揉乌帽。或许是承受着星空的重压,他显得比平日更加瘦小、更加寒碜。他身后还蜷缩着一个人,同样穿着狩衣戴着乌帽,大概是良秀带过来的徒弟。此二人恰好蜷缩在远处阴影中,从走廊下望过去,狩衣的颜色都已模糊不清。
时间大约接近午夜,黑暗无声地笼罩着庭院,一言不发地窥探着人们的动向。寂静中,只能听见微弱的夜风拂过耳边。每次有风吹过,松明的烟便将煤油的味道送入鼻中。大公半天没说话,一直眺望着这幅奇异的景象。不久后,膝头一动,厉声唤道:“良秀!”
良秀似乎应了一声。不过,在我听来,那声音小得像低声哼哼。
“良秀,今晚,我就如你所愿,烧辆车给你瞧。”
说着,大公朝左右侍从使了个眼色。这时,身边所有人都看看对方,会心地一笑……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良秀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仰望走廊上坐着的大公,最终却安分下来,什么也没说。
“仔细瞧着。这是我平日乘坐的车子,你认得吧?——现在,我就把这辆车点着,让你亲眼瞧瞧炎热地狱是个什么样。”
大公又一次止住声,朝侍从们递了个眼色,语调突变,阴郁起来:“里面坐着被捆的侍女,她是有罪之人。一旦车子被点燃,女子必定被烧得皮开肉绽、尸骨成灰,经受人世间的所有痛苦,一命呜呼。你不是想完成那幅屏风吗?这可是独一无二的、最好的范本。好好看清楚那雪白的肌肤是怎么燃烧的,看清楚那黑发烧成火星、漫天飞舞的景象。”
大公第三次停顿下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一次,他耸动着肩膀,无声地笑起来:“这可是空前绝后的盛景,余亦在此观摩呢。你们几个,还不掀开帘子,让良秀看看坐在里面的女子!”
闻言,一个侍从单手举起燃烧的松明,举得高高的,快步冲到车前,猛地伸出手,唰地撩开车帘,发出嘈杂的声音。燃烧的松明发出红光,红光摇曳着,登时清晰地映照出狭窄车厢中的一名侍女,她被铁链缚住,形状凄惨——天哪!该不会是看错了吧。这女子身穿带华丽刺绣的樱色唐衣 ,漆黑明艳的发丝梳成垂发,斜插着的黄金发簪光彩夺目。装束虽然与平日不同,可娇小玲珑的身体,白皙的脖颈皮肤,还有那沉静稳重的侧脸,不正是良秀的女儿吗!我差点叫出声来。
就在此时,我对面的侍从慌忙起身,一手按住刀柄,狠狠地瞪着良秀。良秀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泰半已失魂落魄。刚才他还蜷缩在地上,此刻,他腾地一跃而起,双手伸向前方,不顾一切地冲向牛车。如前所述,良秀的面容隐在远处阴影中,因此,看不清他的表情。可转瞬之间,良秀那失了血色的面容,不,应该说,良秀那好似被看不见的力量一拽而起的身姿便猛地冲破黑暗,鲜明地浮现在我眼前。与此同时,“点火!”随着大公一声令下,姑娘乘坐的槟榔绒牛车便淹没在下人们掷出的松明中,在熊熊大火中燃烧起来。
大火逐渐攀上车顶。车窗遮阳篷上缀着的紫色穗子上下翻腾,车窗中喷出滚滚白烟。车帘、车门两侧、车顶大梁上装饰的金属部分同时炸裂开来,火星漫天飞舞,如雨点般落下——说“壮观”,亦不足以形容。不,更壮观的是,熊熊燃烧的火舌缠住车门两侧的木格子,火光冲天,直上云霄,仿佛落在大地上的一轮红日,又似天火迸发。刚刚还差点叫出声的我如今已魂飞魄散,只是茫然地张着嘴,望着这可怕的景象,别无他法。那么,作为父亲的良秀又如何呢——
良秀当时的神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不顾一切朝牛车奔去的他在大火燃起的同时就停下了脚步,维持着向前伸出双手的姿态,不错眼珠地看着这一幕。他眺望着被浓烟团团围住的牛车,全身上下都沐浴在火光中,那张丑陋的、满是皱纹的脸上,连胡须都根根可见。瞪大的双眼,扭曲的嘴角,阵阵痉挛、抖个不住的脸颊,逐一描绘出良秀心中交替更迭的恐惧、悲伤和惊诧,它们忠实地呈现在他脸上。被斩首的罪人,乃至于被押上十殿阎王面前的、身犯十恶五逆 之罪的罪人都不会面露这样的痛苦神色。看着良秀,那位勇猛强悍的侍从都不禁骇然变色,战战兢兢地仰视大公的表情。
大公紧紧咬住嘴唇,时不时发出令人作呕的笑声,目不转睛地盯着牛车。牛车中——唉,我终究没有勇气详述车中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模样。被烟呛得向后仰去的苍白面容,被火焰拂过的凌乱长发,还有那转眼间便被火烧得不成样的、美丽的樱色唐衣——何等凄惨的景象啊!特别是夜风,每次拂过时,浓烟四散,漫天彻地,红莲上方,火星四溅;每次拂过时,火焰中都会浮现出口衔长发苦苦挣扎、似要挣脱重重铁锁的痛苦身影。看着这身影,我简直以为地狱业苦已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不单我,连那勇猛强悍的侍从,亦不觉间汗毛倒立。
这时,又来了一阵风,呼地吹过庭院树梢——人人都以为那是阵风。正当我以为那声音已消逝在暗夜中时,突然,一个黝黑的东西像皮球一般跃出,既不在地上奔跑,也没有飞向上空,而是径直从屋脊处奔向燃烧的牛车。车门两侧涂有朱漆的木格子已被烧得七零八落,它抱住向后仰去的姑娘,发出撕裂布匹般的刺耳叫声。叫声中带着说不尽的痛苦,穿透层层浓烟,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所有人都禁不住“啊”地叫出了声。在火墙一般的烈焰中抱住姑娘肩头的,正是堀川府邸中豢养的、诨名良秀的小猴。不消说,谁也不明白它到底是怎么知道这地方、怎么偷偷跟来的。只要能跟平日里疼爱自己的姑娘在一起,就算是熊熊烈火,也要一同领受。
可是,小猴的身影不过是一闪而过。金梨子地 模样的火星飞舞着,唰地冲上天空,转眼间,猴也好,姑娘也好,都已埋入黑烟深处。庭院中只剩下那辆燃烧的牛车,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熊熊燃烧着。不,它已经不是一辆着火的牛车,说那是一道气势汹汹的、燃出骇人火焰的冲天火柱恐怕更加合适。
像钉在地上一样站在火柱前的良秀——那个直到刚才还经受地狱般折磨的良秀,如今脸上却浮现出一种无法描述的光辉。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心醉神迷的表情,宛如朦胧的法悦 之辉。他好像已忘记此处是大公座前,竟双手抱胸,伫立在当地。总觉得,他眼中映出的已不是女儿被烧的身姿。他看到的,唯有美丽的火焰和痛苦挣扎的女人——这令他生出无限喜悦。
不可思议的是,良秀不单单是在愉快地观看女儿的弥留之际。不知为何,我觉得那时的良秀已非常人。他就像我梦里看到的怒狮,带着一种诡异的庄严感。因此,连那些不经意被火舌触到的、呱呱大叫四散而飞的无名鸟儿,似乎都不愿意接近良秀头上那顶揉乌帽。这恐怕是因为,在不知人世的鸟儿看来,良秀头顶也是佛光高悬,有种不可思议的威严吧。
鸟儿尚且如此,何况我等与众多下人。所有人都屏息静气,身心皆受到震撼,心中充满异样的随喜 之情,目不转睛地瞧着良秀,仿佛看到了开光大佛。熊熊燃烧、响彻上空的火焰和失魂落魄、伫立不住的良秀——这是何等庄严、何等欢喜的景象!此番景象中,只有坐在走廊上的大公脸色发青、面目全非。他口吐白沫,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紧紧抓住紫色指贯,像缺水的野兽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不知谁把大公当晚在雪融宫焚烧牛车的事传到了府外,为此,大公受到多方谴责。世人第一个疑问就是,大公为什么要烧死良秀的女儿。——最常见的说法是,求而不得的恋心转化成了怨恨。可大公的本意绝非烧车杀人,只是想惩戒在屏风上作画的画师良秀,因为他性情扭曲。我问过大公,此乃大公亲口所言。
此外,良秀也遭人非议,被人说成铁石心肠,说他宁可看着女儿活活烧死在眼前也要画那幅屏风上的画儿。还有人对他破口大骂,称他是只顾画画不顾亲情的疯子,简直人面兽心。那位横川的高僧就是其中一位持此类观点的人,常说些“无论技巧性、艺术性上有多优秀,生而为人却背离五常 ,就该下地狱”等话。
又过了一月有余,良秀终于带着已完成的地狱变屏风来到府邸,恭恭敬敬地呈上,请大公过目。当时,正巧那位高僧也在场,看了一眼屏风后,竟顿时觉得天地间狂风大作,火光冲天。高僧满脸惊愕。之前还一脸嫌恶地瞪着良秀的高僧不禁一拍大腿,道声:“画得好!”听见这句话,大公一脸苦笑。那个表情,我至今不曾忘记。
此后,至少在大公府邸中,几乎无人再说良秀的坏话。不管是谁,只要看见这幅屏风,就算平日再怎么讨厌良秀,也会生出一股奇妙的庄严之感,切身体会到炎热地狱的无尽苦难。
然而,此时此刻,良秀已不在人世。因为完成屏风的第二天晚上,他就在自己的屋子里悬梁自尽了。独生女先走一步,想必他也无法再安然独活于这世上。尸体就埋在他家院内的坟冢内。数十年风雨侵蚀后,那块小小的墓碑想必也会模糊不清,长满青苔,分辨不出是谁人之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