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无耻又卑鄙,又卑鄙又无耻。”聂赫留朵夫步行回家,在熟悉的街道上走着,心里这样想着。他和米西谈话勾起的沉重心情还没有消失。他觉得,如果可以单从形式上论事的话,他对待她没有什么过错:他没有对她说过任何有约束力的话,没有向她求过婚,但他觉得,实际上他已经跟她联系在一起,已经答应过她了。可是今天他切切实实感觉到,他不能同她结婚。“又无耻又卑鄙,又卑鄙又无耻。”他反复地对自己说,不仅指他对米西的态度,而是指所有的事。“一切都是卑鄙无耻。”他走进自己家的门廊,还一再地在心里这样说。
“晚饭我不吃了,您去吧。”他对跟着他走进餐厅的侍仆柯尔尼说。餐厅里已摆好了餐具和茶。
“是。”柯尔尼答应过,却没有走,收拾起餐桌上的东西。聂赫留朵夫看着柯尔尼,觉得他太不知趣。聂赫留朵夫很希望大家都别打扰他,让他安静一会儿,可是他觉得好像大家都有意跟他作对,偏偏缠住他不放。等到柯尔尼拿着餐具走了,聂赫留朵夫正要到茶炊跟前去倒茶,却听见阿格拉菲娜的脚步声,他急忙走进客厅,随手把门关上,免得看到她。三个月前他母亲就是在这客厅里去世的。他走进客厅,客厅里有两盏反光灯照亮,一盏在他父亲的画像旁边,另一盏在他母亲的画像旁边,这时他想起了最后一段时间他对母亲的态度,他觉得他的态度是不自然的和可恶的。这也是卑鄙无耻的。他想起来,在她生病的后期,他简直巴不得她死掉。他曾对自己说,他希望她死是为了她可以早日摆脱痛苦,而其实他希望她死是为了他自己可以不再看到她那种痛苦的模样。
他希望在心里唤起对她的美好回忆,就看起她的画像,那是花五千卢布请一位名画家画的。在画上,她穿着黑丝绒连衣裙,袒露着胸部。画家显然刻意描绘乳房和两乳之间的肌肤以及美得迷人的肩膀和脖子。这可真是又无耻又卑鄙。像这样把母亲画成一个半裸美女,其中就有一种令人难堪的侮辱性意味。所以令人难堪,尤其因为,三个月前这个女人就躺在这里,干瘪得像一具木乃伊,而且还散发着一股恶臭难闻的气味,不仅充满整个客厅,而且充满整个一座房子,怎么也无法消除。他觉得现在好像还能闻到那股气味。他还想起来,她在临死前一天,用干瘪发黑的手握住他的又白又结实的手,看了看他的眼睛,说:“米佳,如果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不要责怪我。”她那痛苦得失去神采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多么卑鄙呀!”他看着那肩膀和双臂圆润得像大理石一般的、带着得意扬扬的笑容的半裸美女,又一次在心中说。画像上袒露的胸脯使他想起另一个年轻的女子,几天前他看到她就是这样袒胸露臂的。那女子就是米西。她想了一个借口叫他晚上到她家去,为的是要他看看她赴舞会时穿上舞服的模样。于是他带着厌恶的心情想起她那丰润的肩膀和手臂,还有她那粗鲁的、禽兽般的父亲以及他的经历与残酷,她那声名可疑而又自作聪明的母亲。这一切都令人厌恶,同时又十分无耻。又无耻又卑鄙,又卑鄙又无耻。
“不行,不行,”他想道,“必须脱身,斩断跟柯察金一家人、跟玛丽娅的一切虚伪关系,斩断同遗产、同其他一切一切的不应有的关系……是的,要自由地呼吸。到国外去,上罗马去,去画我的画……”他想起他怀疑过自己的才气。“噢,那也没关系,只要能自由呼吸就行。先上君士坦丁堡,再上罗马,只是要快点儿辞去陪审职务。还要跟律师一起把这宗案子料理好。”
于是一下子就在他的脑际异常真切地浮现出那个乌黑的眼睛有点儿斜视的女犯的身影。在被告最后陈述时她哭得多么伤心!他急忙把吸完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灭,另外点上一支,就在客厅里来来回回踱了起来。于是,他和她度过的时光又像一幅幅画面出现在他的脑际。他想起他同她最后一次相逢,想起当时他控制不住的兽欲,想起兽欲满足后他的扫兴心情。他想起雪白的连衣裙和天蓝色腰带,想起那次晨祷。“我确实爱过她,那天夜里我是真情爱她,那爱情是纯真而美好的,而且以前,在我第一次住在姑妈家写我的论文的时候,我就爱上她了,那是多么爱呀!”于是他想起他当年的样子。那时他充满朝气、青春活力和生命力。他想到这里,伤心极了。
当时的他和现在的他相差太大了。这样的差别,比起教堂里的卡秋莎和今天上午他们审讯的那个陪商人纵饮的妓女之间的差别,即使不是更大,至少是一样大。那时他朝气蓬勃,无牵无挂,胸怀远大,如今他觉得自己完全落入空虚、无聊、苟且、低下的生活罗网,看不见任何出路,甚至多半不想冲出这一罗网。他想起来,当年他曾经以直爽自豪,当年他曾经为自己立下准则要永远说实话,而且他确实也老老实实,可是他现在处处虚伪,虚伪透顶,虚伪到家,以至于周围所有的人都把他的虚情假意看作真心实意。在这种虚伪里没有,至少他没有看到任何出路。他已经陷在里面,习惯了,甚至觉得舒服自在呢。
怎样解决他和玛丽娅的关系以及和她的丈夫的关系,才能毫不羞臊地面对他和他的孩子们的眼睛?怎样才能毫不虚伪地了结跟米西的关系?他一面承认土地私有制不合理,一面又继承了母亲的遗产,这个矛盾怎样才能摆脱?怎样才能补偿自己对卡秋莎犯下的罪孽?决不能就这样算了。“不能把我爱过的女子丢开不管,不能满足于花钱请律师,使她免除本来就不该服的苦役。不能用金钱补偿罪过,不能像当年那样,给她一些钱,就以为该做的都做到了。”
于是他十分真切地想起那时候,他在走廊里追上她,把钱塞给她,就跑开了。“哼,那笔钱!”他想起当时的情景,心里又像当时那样感到恐慌和厌恶。“哼,哼,多么卑鄙呀!”他也像当时一样说出声来。“只有流氓、无赖才干得出这种事来!我就是,就是流氓,就是无赖!”他出声地说起来。“难道我真的是……”他停住脚步,“难道我真的是,难道我就是无赖吗?要不然又是什么呢?”他自己回答说,“而且,难道就这一件事吗?”他继续揭露自己。“你对玛丽娅和她丈夫的所作所为难道不卑鄙,难道不下流吗?还有你对财产的态度呢?你认为私有财产不合理,可是你却借口是母亲留下来的,只管享用。还有你整个的游手好闲、花天酒地的生活。还有最最坏的,你对卡秋莎的所作所为。无赖,流氓!别人想怎样评论我就怎样评论好啦,我可以欺骗别人,可是我欺骗不了自己。”
于是他忽然明白了,近来他对人,尤其今天他对公爵、公爵夫人,对米西、柯尔尼感到憎恶,实际上也是憎恶他自己。说也奇怪,这种自认卑鄙的心情之中有难过也有喜悦与欣慰。
聂赫留朵夫这一生进行过不止一次“灵魂大清扫”。往往过了一大段时间之后,他忽然觉得内心活动不通畅,有时甚至完全停顿,他就开始清除堆积在灵魂中而成为停顿的原因的种种污垢。他把这种精神活动情形称作“灵魂大扫除”。
往往在这样的醒悟之后,聂赫留朵夫都要自己立一些章程,而且打算永远奉行:例如写日记,开始过另一种生活,而且他希望永远这样过下去,他把这叫作翻开新的一页。可是每一次他都经不住花花世界的诱惑,不知不觉又堕落下去,而且往往陷得比以前更深。
他这样清扫和振作精神,已经有好几次了。第一次便是在那年他上姑妈家消夏的时候。那是最有生气、精神最振奋的一次醒悟。其效果也保持得相当长久。后来在战争时期他辞去文职,进了军队,甘愿为国捐躯,这时也有过这样的醒悟。可是很快地灵魂里又积满了污垢。后来又有一次醒悟,那是在他辞去军职,出国学习绘画的时候。
从那时到今天,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进行清扫了,所以他从来没有像这样肮脏过,他良心上的要求同他所过的生活从来没有这样悬殊。他看到这样的差距,感到十分惊惧。
差距这样大,又是这样肮脏,所以开头他灰心丧气,觉得无法清扫了。“你已经尝试过自省和弃恶从善,可是毫无结果,”魔鬼在他心里说,“那又何必再试一次呢?又不光是你一个人,大家都是这样的,人生本来就是这样嘛。”魔鬼这样说。可是,那个唯一正确、唯一强大、唯一长存的不受任何摆布的精神的人在聂赫留朵夫心中苏醒了。聂赫留朵夫不能不相信他。不论他这个实际的人和他想做的人之间的差距有多么大,对于一个觉醒了的精神的人来说,什么事情都是能够办得到的。
“不论花多大的代价,我也要冲破束缚我的虚伪罗网,我要承认一切,对一切人说老实话,做老实事。”他毅然决然地对自己出声地说,“我要老老实实对米西说,我是一个浪荡子,不能和她结婚,只是白白地搅乱了她的心;我要对玛丽娅(首席贵族的妻子)说老实话。不过,对她没有什么好说的,我要对她丈夫说,我是个无赖,我欺骗了他。我处置遗产必须合理。我要对她,对卡秋莎说,我是个无赖,对不起她,我要尽一切可能减轻她的痛苦。是的,我要去见她,要求她饶恕我。是的,我要请求饶恕,像小孩子一样求饶。”他站了下来。“如果需要的话,我就跟她结婚。”
他站着,像小时候那样把双臂交叉放在胸前,抬眼朝上望着,好像对着什么人说:
“主啊,帮助我,教导我,到我的心中住下,清除我身上一切污垢吧!”
他祷告,请求上帝帮助他,到他的心中住下,清除他的污垢,而这时他的要求也就实现了。存在于他心中的上帝在他的意识中苏醒了。他感觉到自己就是上帝,所以不仅感觉到不再受摆布,感到振奋和生的快乐,而且感觉到善的强大力量。凡是人能做到的一切最好的事,他觉得自己现在都能做到。
他在对自己说这番话的时候,眼里含着泪水,是好的泪水,又是坏的泪水。好泪水是因为,这是在他心中沉睡了这些年的精神的人苏醒后欢乐的泪水;坏泪水是因为,这是自我赞赏、赞赏自己的美德的泪水。
他感到闷热。便走到已经卸下冬季套窗的窗前,把窗子打开。窗子面向花园。这是一个清爽而无风的月夜。大街上响过一阵辘辘的车轮声,随后一切都安静下来。窗前可以看到一棵光秃的高大白杨树的投影,所有的枝枝丫丫都清清楚楚地印在一片干净的沙土场地上。左面是板棚的棚顶,在明亮的月光下变成了白色。正前面是纵横交错的树枝,透过树枝可以看见黑乎乎的板墙。聂赫留朵夫望着月光下的花园和棚顶,望着杨树的阴影,吸着令人神清气爽的新鲜空气。
“多么好呀!多么好呀,我的上帝,多么好呀!”他说的是他这时候心灵里的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