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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你将这些事,向聪明通达人,就藏起来;向婴孩,就显出来。 ”这天晚上列文在和妻子谈话时,他对她就是这样想的。

列文想到福音书里的名言,并非他自以为是聪明通达人。他不以为自己是聪明通达人,但他不会不知道他比妻子和阿加菲雅聪明,也不会不知道,在他考虑死的时候,他是用尽心力考虑的。他也知道,有许多大圣大贤,他是读过他们在这方面的看法的,他们都考虑过死的事,可是他们懂得的,还不及他妻子和阿加菲雅懂得的百分之一。不管阿加菲雅和卡佳,尼古拉叫她卡佳,他现在也特别喜欢叫她卡佳了,这两个女人有多么不同,她们在这方面却是十分相似的。她们都很清楚地知道,什么叫生,什么叫死。而且,虽然她们不能回答,甚至也不能理解列文所思索的那些问题,但是她们却不怀疑这种现象的意义,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不仅她们两个人完全一致,而且同千百万人的看法都是一样的。她们一分钟也不迟疑,知道怎样照料将死的人,而不是怕将死的人,这就证明她们清楚地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儿。然而列文和另外一些人,虽然能说许多有关死的道理,却显然一无所知,因为他们害怕死,而且根本不知道怎样对待将死的人。假如现在列文单独同尼古拉哥哥在一起,他只会带着恐怖的心情望着他,并且带着更加恐怖的心情等待着,此外再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不仅如此,他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眼睛怎样看和怎样走路。他觉得,谈不相干的事会令人不快,那不行;谈死,谈伤心的事,也不行。不说话,也不行。“我要是看着他,恐怕他以为是我在琢磨他;要是不看他,他会以为我想着别的事情。踮着脚走路,他会不高兴;放开脚走路,我觉得也不好。”吉娣却显然没有想到自己,也没有时间想到自己。她想的是他,因为她心中有数,所以一切事都做得顺顺当当的。她说起自己,说起自己的婚礼,又笑,又表示怜惜,又和他亲热,又谈到一些人生病又好起来的事,一切都顺顺当当的;可见,她都是心中有数的。吉娣和阿加菲雅除了对身体上的照料和设法减轻痛苦以外,还为临死的人操心别的事,比身体上的照料更重要的事,和身体状况完全不相干的事,这说明她们的行动不是本能的,不是动物性的,不是没有理性的。阿加菲雅在谈到一个死去的老汉时就说:“很不错,感谢上帝,他受过圣餐,行了涂油礼,人人都能那样死就好了。”吉娣也是这样,除了操心衬衣、褥疮、饮料以外,第一天就说服了病人,要他领受圣餐和行涂油礼。

晚上,列文从病人那里回到自己的两个房间里,垂下头坐着,不知道做什么好。不要说吃晚饭,睡觉,考虑他们下一步做什么,就连和妻子说话都张不开口,因为他感到羞愧。吉娣却恰恰相反,比平时更勤快,甚至比平时更带劲儿。她叫人送晚饭,亲自收拾东西,亲自帮着铺床,也没有忘记往床上撒杀虫药粉。她精神抖擞,思想敏锐,就像一个男子汉面临决战,要在一生中最危险的关键时刻彻底表现大丈夫气概,表明他这一生不是白过,而是一直在准备迎接这场考验。

她做什么事都顺顺当当,还不到十二点,什么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而且显示出一定的特色,就好像这房间成了她的家,她的房间:床铺得好好的,刷子、梳子、镜子都摆了出来,还铺起了桌布。

列文觉得,现在吃饭,睡觉,甚至说话都是不能容许的,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是不得体的。她却在摆弄刷子,而且这一切都做得十分自然,丝毫没有什么令人不快之处。

不过,他们什么东西也吃不下,而且很久都睡不着,甚至很晚还没有上床。

“我很高兴,我已经说服他明天行涂油礼了。”她穿着小褂面对自己的折镜坐着,一面用一把细梳子梳着那柔软芳香的头发,一面说,“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事儿,可是我知道,妈妈对我说过,有祈求康复的祷告呢。”

“你真的以为他还能好起来吗?”列文一面说,一面看着她用梳子往前梳时总是被遮住的那圆圆的头后边窄窄的一绺头发。

“我问过医生,医生说他活不到三天以上了。可是他们真的能知道吗?我说服了他,我还是很高兴的。”她从头发下面瞅着丈夫说,“什么事儿都很难说呢。”她带着她谈到宗教时脸上总要出现的那种特别的、有点奥妙的神情,又补充一句。

在他们订婚后谈过一次宗教问题,后来不论是他,不论是她,都没有谈起过了,不过她还是照旧上教堂,做祷告,一直心安理得,认为这是应该的。虽然他抱有完全相反的信仰,她却相信他也是和她一样的、甚至比她更好的基督徒,至于他在这方面说的一些话,不过是一种可笑的男人家的怪论,就像他说起英国式平针刺绣时说的,好心肠人都是修补窟窿,她却故意挖窟窿,等等。

“是啊,就说玛丽雅·尼古拉耶芙娜吧,她这个女人也不会料理这些事儿。”列文说,“所以……应该承认,你来了,我非常、非常高兴。你是这样纯洁,简直……”他拉起她的手,却没有吻(他觉得在有人要死的时候吻她的手是不相宜的),只是带着歉疚的神情握了握,一面看着她那发亮的眼睛。

“要是你一个人来,那就非常难受了。”她说着,把两条胳膊抬得高高的,遮住高兴得红了的双颊,把头发挽到脑后,用发针别住。“可不是。”她继续说下去,“她就是不知道……我倒是幸亏在索登学了不少。”

“难道那里也有这样重病的病人吗?”

“还要重些呢。”

“我最难受的是,无法不想到他年轻时的样子……你真不会相信,那时候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小伙子,可是那时候我却不了解他。”

“我相信,非常相信。我是多么深切地感觉到,咱们要是一直跟他亲亲热热的,那有多好呀。”她说过,就因为自己说出这话吓了一跳,回头看了看丈夫,泪水涌上她的眼睛。

“是的,一直这样就好了。”他伤心地说,“他真是那种人,就是人们所说的,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不过咱们还得待很多日子呀,该睡了。”吉娣看了看她那小小的表,说。 g59uKP/P+t30t18tx3a5TPIaXYI/wJy7V8q9M407Q++HUBqH9p9dx7SHUCe5sZh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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