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列文结婚已经有两个多月了。他很幸福，但完全不像他所期望的那样。他处处感到以前的梦想破灭，处处感觉到意想不到的新的魅力。列文很幸福，但是过起家庭生活以后，他处处都看出来，这和他原来想的完全不同。他处处感到，自己的心情，就像一个人欣赏过别人乘小船在湖上平稳而悠然自得地划行而自己又坐上这小船之后的心情。他看出来，光是不摇不晃，平平稳稳地坐着是不行的，还是要动脑筋，片刻不能忘记往哪儿划，不能忘记脚下是水，不能忘记划船，没有划惯，手是要痛的，而且这种事看起来容易，做起来虽然快乐，却是很难的。

过去，在他独身的时候，看着人家的夫妻生活，看到那些琐碎的家务、争吵、嫉妒，他只是在心里轻蔑地笑笑。他认为，在他未来的夫妻生活中不仅不会出现类似的情形，而且就连整个生活方式也必然会完全与众不同。谁知，他和妻子的生活不仅没有自成一格，倒是相反，天天忙不完的也不过是他以前十分瞧不起的琐碎家务，而且，与他的愿望相反，琐碎的家务变得异常重要，不容置疑了。列文还看出来，所有这些家务，处理起来完全不像以前所想的那样容易。尽管列文自以为对家庭生活有最正确的见解，但他也和所有的男子一样，不知不觉把家庭生活想象成只是爱情的享受，什么都不应该妨碍爱情，琐碎的家务不应该干扰爱情。他认为，他应该照常干他的事情，干累了就在爱情的幸福中休息休息。她应该得到爱，也就是了。然而他也像所有的男子一样，忘记了她也要干事情。所以，他感到惊讶，富有诗意的、美貌绝伦的吉娣，怎么会在婚后头几个礼拜，甚至在头几天里，就考虑和操心起桌布、家具、客房褥垫、托盘、厨子、饭菜等事。还在他们订婚以后，她就不肯出国，并且决定到乡下来，好像她知道有些事情要做，而且，除了自己的爱情，她还能考虑别的事，她这种果断就使列文觉得吃惊。这在当时使他感到不快，现在她这样操心琐碎的家务，也有好几次使他感到不快。不过他看出来，她不能不这样。而且他虽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虽然嘲笑这些事情，但他爱她，就不能不欣赏这种种事情。他嘲笑她怎样摆设从莫斯科运来的家具，怎样重新布置她自己的房间和他的房间，怎样挂窗帘，怎样为来客、为陶丽准备房间，怎样给她的新侍女安排房间，怎样吩咐老厨子做饭菜，怎样和阿加菲雅争吵，接管饭食方面的事。他看到，老厨子欣赏她，听着她那些不高明、行不通的吩咐，笑着；他看到，阿加菲雅见这位年轻主妇在食品室里作了新的安排，若有所思地、亲切地摇着头；他看到，在吉娣哭笑不得地走来向他诉苦，说侍女玛莎仍然把她当小姐看待，因此谁也不听她的话的时候，她格外可爱。他觉得这可爱，但也奇怪，所以他想，最好还是不要这样。

他不了解她婚后心情的变化。过去在娘家有时想吃酸白菜或者糖果，可是什么都吃不到；现在她想吃什么可以买什么，可以买成堆的糖果，想怎样花钱就怎样花钱，想吃什么点心就要什么点心。

她现在高高兴兴地盼望着陶丽带孩子们来，尤其是因为她可以叫人给孩子们做各人爱吃的点心了，陶丽也会赞赏她种种新的安排。她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和为了什么，但家务事对她就是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她凭本能感觉到春天来了，知道春天也会有阴雨的日子，就使劲做自己的窝儿，一面加紧做窝儿，一面加紧学习怎样做窝儿。

吉娣一心操持家务，这和列文原先崇高的幸福理想大相径庭，这是他的一点失望；同时这种可爱的操心，他虽然不理解其意义，但也不能不喜欢，因而又成为一种新的魅力。另一种失望和魅力就是吵嘴。列文从来没有想到，在他和妻子之间，除了温存、尊敬和恩爱，还会有别的什么态度，谁知结婚才几天，他们就吵嘴了，所以她对他说，他并不爱她，只爱他自己，于是她哭了起来，并且挓挲起双手。

他们这第一次吵嘴是由于列文到一个新的庄子上去，回来迟了半个钟头，因为他想抄近路，结果迷了路。他一路上都想着她，想着她的恩爱，想着自己的幸福，离家越近，他对她的恋情越炽烈。他怀着当初到谢尔巴茨基家去求婚时那样炽烈、甚至更要炽烈的恋情冲进房里。谁知他遇到的是一种阴沉的、他在她脸上从来没见过的表情。他想吻她，她却把他推开了。

“你怎么啦？”

“你倒是快活……”她尽量摆出一副镇定而狠毒的神气，开口说。

但是她一开口，许多小心眼儿的责备话，在这半个钟头里她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痛苦思索的许多话，一下子都冲了出来。这时候他才第一次真正明白了他在婚礼结束后领着她走出教堂时没有明白的事情。他明白了，她不仅是和他亲密，而且他现在简直不知道，她和他的分界线在哪儿了。他这是从他此刻产生的分裂痛苦感明白了的。开头他很生气，但立刻就觉得他不能生她的气，觉得她就是他自己。他开头有一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背后突然挨了狠狠的一拳，又恼又想报复，就回过头去找打他的人，却发现这是他自己无意中打了自己，不好生谁的气，只能自己忍忍痛和消消痛。

后来他再没有这样强烈地感触到这一点，可是在这第一次，他很久都定不下心来。一种很自然的心情要他为自己辩护，证明她错了；但是证明她错会使她更加恼火，扩大那条原是一切痛苦根源的裂痕。一种很习惯的心情要他卸掉自己的过错，加到她身上；另一种更加强烈的心情却要他快些，尽可能快些，把已经出现的裂痕弥合，不使其扩大。听任她这样毫无道理地责难，是很难受的，但如果说清楚了，让她感到难受，那就更糟。就好像一个人在迷糊状态中感到很痛，就想把身上痛的地方挖出来，扔掉，可是等他清醒过来，就感觉出来，痛的是他的全身。只能想方设法忍住痛，挺过去，于是他就想方设法这样办。

他们和解了。她意识到自己错了，但是没有说出来，只是对他更温柔了，于是他们体验到新的、加倍的爱情的幸福。但这并不妨碍这类口角一再发生，甚至常常发生，往往是由于一些意想不到和微不足道的小事情。这一类口角常常发生，也由于他们还不了解对方看重的是什么，也由于在开头这段时间里他们常常心绪不佳。当一个情绪好，另一个情绪不好的时候，那是不会争吵的；但是碰巧两个人心情都不好的时候，就会因为莫名其妙的小事争吵起来，以至于吵过以后他们怎么也想不起他们争吵的是什么。不错，当他们两个心情都很好的时候，他们过的日子是加倍愉快的。然而结婚初期毕竟是他们不好过的一段日子。

在开头这段日子里，总是感到特别紧张，就好像他们被一条链子捆住，链子两端都拉得紧紧的。总之，他们的蜜月，也就是婚后第一个月，列文照例抱了很大希望的，结果却不但不甜蜜，而且在他们两个人的记忆中成为他们一生最难过、最窝囊的日子。后来他们两个都竭力要把这段不正常日子里的不正常和不光彩状况从记忆中抹去，然而在这段日子里他们却难得有情绪正常、保持本来面目的时候。

直到婚后第三个月，他们去莫斯科住了一个月回来之后，他们的生活才开始平稳了。 UTyGs2NSTHZRAMsbxOwGp0URukVvj/+qZtovGNxTFoNiSKkXQizxnnLesiGwUny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