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晏背脊挺直,鹤立鸡群。
似有红绳牵绕,林宝绒忍不住跟了上去。
穿过一条条街巷,来到闻晏下榻的客栈。
闻晏侧眸睇她一眼,面无表情走进客堂。
林宝绒揪着裙带上的绣花,硬着头皮跟过去。
身后的扈从牵着小公子,亦步亦趋,一脸问号,又不敢多嘴。
店小二笑着跟闻晏打招呼,瞧见他身后的小尾巴,问道:“姑娘是打尖还是住店?”
林宝绒指指前面的男人,示意自己是跟他一道来的。
店小二挠挠头,心想这位青衣布衫的公子,怎会有佳人相伴?
不是他势利眼,而是林宝绒的穿着打扮过于明艳,不是寻常小门小户能养出的娇娥。
闻晏走到客栈后院,舀了一瓢水洗手。
林宝绒站在后面,轻声问:“恩公怎不用热水?”
闻晏:“热水不要银子?”
“……”
她抓抓自己的钱袋,“我有……”
闻晏看过来,目光凌厉。
她不敢再说下去,低着头盯着绣鞋。
闻晏下了逐客令:“回去吧,这里人多口杂,别让人瞧了去。”
林宝绒嗫嚅:“我想看看你的住所。”
有什么好看的,地字号房,一张床板,一个书案,外加一个没有屏风遮挡的浴桶。
闻晏看她实在难打发,转身坐在后院的石墩上,以冷漠拒绝她的靠近。
林宝绒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闻晏斜睨冷硬的石墩,没说什么。
林宝绒察觉到他的不耐烦,但脚下生根,就是不愿意离开。
她掏出红绳,自顾自玩起翻花绳。
闻晏:“……”
红绳在她葱白的小手上翻转,变幻着形状。
她抬眼,“要玩吗?”
幼不幼稚。
闻晏不理。
她笑笑,“很难的,你未必会。”
闻晏:“林姑娘,闻某不知哪里得了你的青睐,但闻某无意于儿女私情,还望见谅。”
林宝绒手上动作顿住,心里苦涩。
“况且……”他与她对视,“你还小。”
林宝绒舒口气,心又舒坦了,只是因为年纪,那不是问题。
“等我及笄,就能嫁给你了。”
看她欢喜的模样,闻晏轻叹一声,觉得不可理喻。
……
回到府宅,林宝绒带着焕然一新的林衡出现在林修意的书房。
林修意刚好处理完公牍,见儿子拘谨地站在门口,不悦道:“要进来就进来,干嘛杵在那里当木头桩子?”
林衡嘟囔道:“还不是怕您说我不守规矩。”
林修意放下笔,双臂环胸靠在椅背上,“别的没学会,学会顶嘴了。”
林衡:“祖父教导我,凡事不能怂,您要觉得不对,跟祖父讲理去。”
“你!”林修意气得站起身,见儿子往后缩,叹口气又坐下,捏着眉心道:“真是被老两口惯坏了。”
林宝绒见父子俩你一句我一句,颇为头大,从亮格柜上取下紫砂壶和茶叶罐,又提着红泥小炉,准备烧水沏茶。
林修意看着乖巧的女儿,心中柔了柔,起身拿过橄榄炭,“为父来吧。”
林宝绒把小火炉递给父亲,拉着弟弟走进来,坐在罗汉床上,随手打开掐丝珐琅匣,里面盛着各式各样的零嘴。
林衡虽生活在乡下,但林修意会定期给祖父祖母送银子,他的伙食不算差,可以说十里八乡,属他家吃的最好。
林宝绒拿出松籽,一颗一棵剥开,搁在小碟中,推给他。
林衡从口袋里掏出祖父塞给他的肉干,递给她,“喏。”
林宝绒不爱吃肉干,但还是笑着吃下,姐弟俩相视一笑。
坐在马扎上烧水的林修意,不自觉翘起嘴角。
林宝绒忽然提醒:“爹爹,你是不是该去答谢恩公了?”
提起这事,林修意挑眉,“咱们才刚回府,至于那么着急?”
以为他看不透她的小心思?
林宝绒坚定道:“您明日不去,女儿自个儿去。”
见女儿沉下脸,林修意赶忙道:“为父说不去了吗?你乖乖呆在府里,我明日散职就去。”
话说,他下榻在哪里?
林修意心里泛着嘀咕。
林宝绒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想到日后的首辅大人可怜兮兮住在客栈里,她就恨不能快点及笄,早点嫁给他。
这时,孙轻罗出现在门口,小心翼翼往里望。
林修意见到她,招招手,对于这个便宜“女儿”,虽从未上心,也不厌烦,毕竟孙轻罗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惹人怜。
她梳着单螺,额前留了一些头帘,穿着一身碎花襦裙,远远看去,像个小家碧玉。
林衡捏住鼻子,总感觉孙氏母女身上的香气极为难闻。
孙轻罗抿唇笑着,将一碟丹红色染料放在炕几上,对林修意道:“上次听您说买不到这个颜色,这是我娘亲手调制的,您看合不合心意?”
小孙氏是调配燃料的高手。
林修意笑笑,“你娘的手艺,我信得过,稍后我再试,坐下来喝杯茶吧。”
孙轻罗露出一副艳羡又见外的表情,摇摇头,“我在跟娘亲学刺绣,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完福福身子,恭敬地退出书房。
林衡朝她后影比划个鬼脸,恰好被林修意逮到。
林修意哼道:“劣童。”
林衡嘟嘴,也不喝茶了,朝东厢房走去,途中又遇见几个妾氏,更为恶心那股子脂粉味。
林修意是真的看不上这个嫡子。
林宝绒看向父亲,淡声道:“爹爹,您为何会接纳孙姨娘?”
官宦人家的家主,怎会不在意女子的清白。
从不过问父亲风流史的女儿突然问话,让林修意避无可避。
他摸摸鼻尖,“小孩子家家,问这么多作甚?等你及笄后,就明白其中的道理了。”
林宝绒靠在引枕上,透过敞开的门扉,凝视黑夜。
无非是情滋味,醉人心。
她提醒道:“爹,孙姨娘不是省油的灯,您要加以防范。”
林修意愣了下。
林宝绒走出书房,站在游廊上凝望苍穹,樱白色裙衫随风轻扬。
稍许,对扈从交代道:“明日去打听一下,孙姨娘进府之前,与哪些恩客有过往来。”
扈从:“……大小姐,你说什么?”
林宝绒耐着性子又重复一遍,不信他没听明白。
扈从傻眼了,这是他们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吗?
怎么忽然关心起小孙氏的风流韵事了?
翌日,林宝绒等了许久,也不见父亲回来,她在挑廊上来回踱步,直到夕阳西下,才等回醉醺醺的父亲。
去喝酒了。
那便是没有去答谢闻晏。
气咻咻跑下楼,拦住不走直线的父亲,问道:“爹爹食言了?”
“嗯?”林修意快斗鸡眼了,眼前怎会出现两个女儿,笑道:“宝贝疙瘩,别晃,为父眼花。”
林宝绒避开,捂嘴鼻子,“臭。”
“小妮子,跟林衡学的吧,嫌弃爹爹了?”
林宝绒揪着正事问:“您去酬谢恩公了吗?”
“啊……”林修意拍拍大腿,“忘了忘了,改天为父一定给你打听出来。”
听他说话都大舌头了,林宝绒摇摇头,侧身放行。
小孙氏靠在西厢房前,摇着团扇,媚眼如丝盯着林修意,意思再明白不过。
林修意笑着走过去,一把抱住小孙氏,亲昵的不行。
林宝绒觉得辣眼睛,懒得再看,索性走出垂花门吹风。
护院瞧了她一眼,不敢问,但心里腹诽,寻常人家的小姐没得到爹娘的首肯,都是二门不迈,老老实实呆在闺阁中,怎么自家小姐如此不拘一格呀。
林宝绒坐在大门口,双手托腮盯着宁谧的巷子尽头,多希望闻晏能在哪一天突然造访,哪怕不是提亲,见一见他也是好的。
好想他。
……
客栈。
闻晏沐浴后,换了一身罗纹霜白寝衣,墨发披肩,走到书案前,挑灯夜读。
店小二叩门,问要不要加宵夜。
闻晏点了一碗清汤面,伴着辣椒油细细咀嚼,他表情很淡,似乎对什么都没兴趣。
咚咚咚。
又有人叩门。
一妖艳男子眨着琥珀眸,风情万种地盯着他。
闻晏:“进来吧。”
齐笙边进屋边打量,“你就住这里?”
“如你所见。”
“让老师知道,指不定怎么骂我呢,不行,今天就搬走。”
他们都是老祭酒的得意门生,闻晏能进入国子监教学,也多亏了老祭酒的举荐。
齐笙是礼部尚书的嫡子,亦是国子学博士。
闻晏低头继续吃面。
齐笙拉过一把椅子,反向坐在上面,盯着那碗清汤面发愣,觉得以闻晏的学识,不至如此落魄吧。
心中不解,加之嘴快,问道:“你不会是得罪了什么人吧?”
三年前,闻晏蟾宫折桂,考取了状元郎,还受到了皇帝褒奖,怎会落魄至此?
闻晏顿了一下,继续吃面。
齐笙扣住他握筷箸的手,追问道:“到底得罪了谁?”
闻晏抽回手,将筷箸平整地放在碗上,回道:“晋王。”
齐笙诧异,“你与晋王有何瓜葛?”
“小的私怨,拿不到台面上。”
齐笙想了想,晋王是皇帝唯一的皇弟,此人忠心不假,但霸道狠厉。
也许闻晏就是因为性子桀骜,才惹怒了向他抛出橄榄枝的晋王。
齐笙:“晋王最擅长给人穿小鞋,难怪吏部尚书周凉多次举荐你,陛下都不为所动,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两年在山沟沟里做了些什么?”
闻晏:“教书。”
“仅此?”
“嗯。”
齐笙贱兮兮拍拍他的肩膀,眉飞色舞道:“没有勾搭勾搭大山里的美人们?”
“我像你?”闻晏拂开他的手。
齐笙勾住他肩膀,往外带,“走走,带你夜游京城,吃点荤的。”
京城西街灯火通明,叫卖声不绝于耳,所谓繁华,大抵如此。
两人走马观花,不知不觉走到了僻静的巷子口。
闻晏瞥向好友。
齐笙耸肩一笑,“跟我回府住吧,明儿我带你去拜见老师。”
没等闻晏同意,齐笙死皮赖脸地搂着他走进挂满灯笼的巷子。
齐笙穿了一件妆花缎宽袍,远远看去,像个调戏小妇人的纨绔子弟,对比之下,闻晏显得过于刻板。
路过一座府宅的广亮大门时,齐笙抬手指了指,“这是林尚书的府宅,跟我家是邻居。”
闻晏看向林府,恰好能瞧见府中水榭的楼角。
屋檐上挂着风灯,有道人影若隐若现。
许是夜色醉人,让他想起那个顾盼生姿的白衣小姑娘。
她恳请自己等她三载。
经夜风一吹,脑海中的画面化为碎片。
等她?
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