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于青萍之末,止于林莽之间……
然而,心向暖阳,心芽自会绽放。
——宝绒手札。
……
林宝绒再次睁开眼睛时,有风拂过眉眼,吹散泪花。
身体在下坠,噗通一声砸进水里,惊飞了池边的白鹡鸰。
池塘中,她下意识卷缩身体,像初生的婴孩,等待新生。
混沌间,看见一抹人影逆光而来,身材颀长,似曾相识。
那人捞起她,向上凫水。
破水而出的瞬间,林宝绒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她大口大口地呼吸,还不忘紧紧抓着施救者的衣衫。
“绒绒!”
“小姐!”
两道声音拉回思绪,她寻声望去,睫羽轻颤。
未生华发的父亲,和扈从冬至。
林宝绒:“……”
父亲怎会一头黑发?
等等。
救他的人是……
林宝绒倏然扭头,仰头看着正抱着她,蹲在池塘边的男子。
男子衣衫浸透,墨发上的水珠一颗颗滴在她眉间,虽狼狈,却难掩周身的矜冷,以及俊美无俦的面容。
他是年轻时的闻晏!
林宝绒心头一晃,瞪大眼睛,一瞬不瞬凝睇着闻晏,直到闻晏蹙眉掐开她的手,才缓过神来。
她再次看向父亲林修意,脱口而出:“爹爹,今夕何夕?”
林修意以为女儿吓傻了,柔色道:“宣仁二十一年啊,绒绒,你没事吧?”
林宝绒差点抠破自己的手心,告诉自己这不是梦。
她重回到十二岁那年。
林修意脱下鹤麾,包裹住失态的女儿扯到身后,既感激又戒备地盯着救人的闻晏。
笑道:“敢问恩公尊姓大名、家住何处?老夫定会报答恩公的救命之恩。”
这日,林修意带着林宝绒回乡下老家,谁知途中马匹受惊,奔向了路边的池塘,林宝绒弃了车驾跳出来,没站稳,掉进了池塘。
闻晏一边拧着衣裾,一边淡声回道:“不敢当,在下是来京赴任的国子学博士,姓闻名晏,字淮之。”
林修意挑眉,国子学博士在任课的博士中虽最有学问,但在品阶上,只是个正五品的官员,再观他眉宇间浑然的倨傲感,多半是个不会察言观色的人,这样的品阶加上性子,想在京城出人头地,属实是难。
林修意自认是个中庸之人,对事对人不偏不倚,该报恩报恩,但要借他之手往上爬,是万万行不通的。
遂笑道:“幸会幸会,老夫乃户部尚书林修意。”
说完,还骄傲地捋捋胡须,指了指身后的女儿,“这是小女绒绒。”
闻晏听得他自报家门,并没太大反应,也没瞧他身后的姑娘一眼,点点头,“原来是林尚书,下官失礼了。”
见年轻人不热络,又担心女儿受风寒,林修意正在思量如何先打发了他,日后再寻个机会报恩。
可身后的林宝绒在经过一番迷茫后,终于意识到自己经历了怎样一番奇妙境遇,她回到了旧时光,或许就是为了弥补曾经的遗憾,以及惩戒那些罪恶之人。
林修意与闻晏寒暄完,准备带女儿离开时,林宝绒挣脱开父亲的手,急忙走到闻晏身边,在外人看来,小姑娘几乎是扑进了男人怀里。
这是她上一世从未有过的勇气。
林修意:“……”
扈从冬至:“……”
闻晏被香软的小姑娘撞个满怀,对方太矮,还不及他胸高。
他抬手推推她,“林姑娘?”
林宝绒闷头不动,手臂勒紧男人劲瘦的腰身,两人衣衫湿透,贴在一起更能感受对方的体温。
林修意气急败坏地拉了拉女儿,“绒绒!”
这是在胡闹什么?
当着老父亲的面,对陌生男子投怀送抱?
传出去,他的老脸往哪里搁?
林宝绒从闻晏怀里抬头,看着他精致的下巴,柔柔一笑,“九叔,还记得我吗?”
闻晏:“……”
他去哪里结识这个没张开的小姑娘啊?
可她熟络的口吻从何而来?
见他反应漠然,林宝绒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庆幸,庆幸他们重归于原点,一切才刚刚开始。
勒着人不撒手,林宝绒笑着对愠怒的父亲道:“父亲常教导女儿,知恩要图报,既然这位恩公救了女儿,女儿要嫁他为妻。”
感恩戴德,以身相许?
冬至都要给自家小姐抚掌了。
可身边的老爷气的脸黑如墨,冬至低头憋笑,别说,这位恩公大人相貌属实不错。
冬至腹中墨水少,只能把全部的赞美汇成两个字:好看。
对于女儿的提议,林修意当即否决,强行将她拉过来,对闻晏笑道:“小女年幼,口无遮拦,望闻大人见谅,且不要记在心上。”
林宝绒不满,“爹,女儿十二了。”
林修意黑脸,“住嘴。”
闻晏只当是小姑娘没羞没臊的玩笑话,并未在意,看了一眼歪倒的马车,走过去,弯腰拍了拍马脖子,没一会儿,马匹腾地站立起来。
闻晏朝冬至招招手,冬至走过去,两人合力将车驾扶起来,随着车驾被摆正,挂在车顶的铃铛叮叮咚咚发出悦耳的摇曳声,摇曳在林宝绒的心头。
上一世,林宝绒也不清楚自己何时开始留意闻晏的一举一动,可即便芳心暗许,也不好意思拿到明面上来说。
那时,上门求娶的人很多,她每日提心吊胆,生怕父亲看上哪个年轻权贵,将她嫁了,那时,她总是期盼着闻晏能登门提亲,可闻晏迟迟不来,他的堂侄闻成彬却来了。
最终,闻成彬成了她的噩梦,闻晏成了她无法触及的救赎。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错过闻晏!
哪怕死皮赖脸,受人嘲笑,也要与他喜结连理。
因为他值得。
闻晏修好马车,走过来朝林修意拱手,准备告辞。
话未出口,见身侧的小姑娘目光灼灼盯着自己,不禁蹙眉,感觉她似乎有一箩筐的话要同自己讲。
“林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林宝绒心脏怦怦跳,绯霞从脖子蔓延到耳朵尖。
她不争气的害羞了。
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闻晏觉得好笑,薄凉的唇轻扯一下,朝林修意颔首,大步朝京城方向走去。
林修意诧异,这个年轻人是徒步赶来的?
那家里得多贫寒啊。
不行,绝对要断了女儿的念想。
林宝绒望着闻晏渐行渐远,脚步不受控制地跟了上前,被老父亲揪住脖领。
林修意语重心长劝说:“你还小,不懂人情世故,报恩的事,交给爹爹,你别掺和了。”
林宝绒拧眉,“女儿心悦他!”
林修意极为诧异,平日乖巧听话的女儿怎么像是变了一个样,难道刚在池塘里,闻晏将女儿调包了不成?
他弯下腰,与女儿对视,郑重道:“他配不上你。”
林宝绒却露出一个与年纪极为不符的冷笑,“爹爹觉得,谁又配得上咱们家大业大的尚书府呢?”
林修意还真就认真思量起来,随后道:“晋王府。”
晋王府的小世子与林宝绒年纪相仿,相貌上乘,又在国子监求学,深得林修意的欢心。
林宝绒忿忿,若与晋王交好,只会重蹈覆辙,但又不好解释,有些事急不得,需要慢慢谋划,包括自己的姻缘。
她摇摇头,走向马车。
冬至赶忙扶着小姐上车。
坐在车辕上,冬至催促道:“老爷,再不走,日落前就赶不到了。”
林修意大腹便便走向马车,嘴角挂着笑,没把女儿的赌气放在心上。
马车上,林宝绒陷入回忆,刚刚苏醒见到闻晏,欢喜过头,差点忘了另一桩大事。
上一世,胞弟林衡郁结病逝。
父亲林修意出身贫寒,考取功名前,村中没人乐意把女儿许配给他,怕女儿跟他过苦日子,也有家境殷实的人家想让他倒插门,可他拒绝了。
富贵人家的公子十三岁便能行弱冠礼,他到了二十岁才在里正的张罗下,行了弱冠,娶了妻子。
之后顺利考取秀才,举人,不负众望,在三十而立那年考上了进士,后来凭借能力得到皇帝赏识,光耀门楣,属于大器晚成。
可惜,林宝绒的母亲早逝,留下一女一子,林修意对妻子念念不忘,至今未续弦,他给一双儿女又当爹又当娘,令人佩服。
不过,他身边从不缺妾氏,偶然去外面花天酒地,也是常有的事。
作为儿女,林宝绒从不过问父亲私事,但胞弟林衡心思敏感,十分厌恶父亲的作为,不愿回林府居住,一直生活在乡下的祖母家里。
这次,林修意就是带着女儿来接儿子回府的,因为再过几个月,林衡就可以以监生的身份进入国子监就读。
林修意是为儿子打好了基础,甚至想在致仕前给儿子在仕途上铺好路,可惜儿子年岁小,不知好赖,他时常想,若宝绒是个男儿身,该多好啊,至少省心。
进了乡下的篱笆院,林宝绒先去拜见了祖父祖母,随后去往后院看弟弟。
林衡在得知家人过来接他回京城时,小脸就垮掉了,他不喜欢那个装了一屋子女人的宅子,全是香粉味。
林修意见到儿子时,脸色不怎么好,父亲过来都不说出门迎一下,让外人知道,还以为他林修意的儿子没受过家教呢。
看父亲拉长的脸,林衡吓得躲在祖母身后。
林老夫人心疼孙子,瞪了儿子一眼,“跟孩子好久不见,一见面就摆脸色,孩子能不怕你?”
林修意指了指林衡,对母亲抱怨,“您老太娇惯他了,他不服管教,任意妄为,日后,他要怎么跟同窗们相处?怎么尊师重道?”
林老夫人一听儿子的话语,立马皱皱脸要哭,“你是怪你老母了?是啊,你老母我是个没见识的妇人家,不懂如何……”
之后,林修意忍着脾气听着母亲抱怨,脸色那叫一个多姿多彩。
林宝绒见祖母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偷偷靠近弟弟,伸出手,温柔道:“衡儿,跟姐姐去堂屋找祖父玩。”
林衡排斥父亲,连带着也排斥胞姐,见胞姐伸出葱白干净的小手,有些自惭形秽,背过手蹭蹭脏兮兮的手掌,犹豫半饷才握住胞姐柔软的手。
那一刻,林宝绒空落落的心被填了大半,想起上一世弟弟的经历,不禁后怕,她搂过弟弟瘦弱的肩膀,拍了拍,柔声道:“衡儿别怕。”
以后有姐姐保护你,你会慢慢长大,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这一世,她必须帮助弟弟驱赶内心的懦弱、阴郁以及自卑。
——千山万水,姐姐与你同在。
林衡被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的姐姐抱着,有点怂,怕她不喜欢自己,又心想她是阿姐呀,同父同母的阿姐,怎会不喜欢自己。
于是小少年咧嘴笑了下,“姐……”
林宝绒紧紧搂住他,发着鼻音,“嗯。”
两人去找了祖父,跟祖父上山拾柴,烧水煮饭,没一会儿就熟络了。毕竟,林衡还只是个始龀年岁的孩子。
“姐,你身上没有胭脂味。”
林宝绒笑道:“可你身上有汗味。”
林衡一愣,以为她嫌弃自己,却听她说,“男子汉的汗味。”
小少年得到夸赞,拉住林宝绒原地转圈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