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宝绒走出房门,站在二楼挑廊上,凝睇庭院中的男子。
闻晏抬头,看她迎风而立,月白色流仙裙将腰勒的更为纤细,裙摆点缀几朵芙蓉花,显得清丽出尘,她极美,如空谷幽兰,有些飘渺虚幻。
他眨下眸,移开视线。
小荷跟在林宝绒身后,小声对自家姑娘嘀咕:“小姐,你和闻大人真是郎才女貌,奴婢好生羡慕。”
林宝绒面色染上一抹羞红。
她走到闻晏面前,微低着头,“我收拾妥了,咱们可以进宫了。”
闻晏递上一件嫣红色斗篷,“披上吧。”
林宝绒诧异,他怎会为她准备斗篷?
小荷捂嘴笑,觉得自己特机灵,这是她事先拿给闻晏的。
闻晏保持着伸手状,表情淡淡然。
小荷提醒道:“大人替小姐披上吧。”
“我自己来。”林宝绒反应过来,赶忙接过斗篷。
闻晏收回手,“时候不早了,走吧。”
“嗯。”林宝绒系好带子,跟在男人身后。
马车前,驭手递上脚踏,闻晏礼节性伸出手臂。
林宝绒将手虚搭在他小臂上,登上车廊。
闻晏坐在车厢外,将手伸进车厢,递给她一袋饴糖。
林宝绒一怔,“你特意买给我的?”
“闲来无事,自己做的。”
林宝绒更惊喜了,接过去尝了一颗,不算甜,丝丝入味。
她掀开帘子,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闻晏看懂她眼里的意思,瞥了一眼目不斜视的驭手,起身坐进车厢。
撩下帘子,遮挡住外面的狂风。
闻晏挑眉,“作甚?”
林宝绒拿起一颗饴糖,硬塞进他嘴里,“甜吗?”
闻晏轻蹙眉头,咀嚼两下,“嗯。”
林宝绒笑了。
之后两人谁也不讲话,车厢陷入沉寂。
须臾,闻晏靠在厢壁上,轻缓地说出一串话:“这些日子,我思量良久……我到了娶妻的年纪,爹娘的家书也催得紧,但我出身贫寒,家境不殷实,你若不觉得委屈,愿意嫁我为妻,我会好好待你,你思考些时日,若觉得合适,便给我答复,我选个日子登门下聘。”
林宝绒睁着黑漆漆的眸子,不可置信听着他的话,像只吃惊的小兔子。
闻晏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抱拳咳了下,“你……”
“不必思考,我愿意的。”林宝绒有些紧张,怕他是在逗她玩,问道:“你真的不是一时兴起?”
闻晏:“我像是会说笑的人?”
“不像。”林宝绒乐了,压下欲上扬的嘴角,“那你何时下聘礼?”
这恨嫁的心情……
闻晏哭笑不得,“改日。”
他目光坦坦荡荡,没掺杂私欲和情愫,好像娶妻只是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事情罢了。
林宝绒能笃定,此刻的闻晏并未真正喜欢上自己。
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可她不会较真去逼问他的情感,他们今后的路还很长,不急于一时。
她攥着绣帕,默默安慰自己。
……
太后寿宴,因皇帝下令一切从简,因而没有大操大办。
慈宁宫内,太后倚在雕花紫檀软榻上,搂着倾颜公主姬初萤,笑着接受百官道贺。
太后饮了几杯果酒,半醉不醉的。
姬初萤舔了舔杯沿,“皇祖母,这不是酒,你怎么醉了?”
太后醉眼朦胧,揉揉她的头,“这是酒,只是不烈罢了,喝的人各怀心思,想醉早晚醉,不想醉的,绝不会醉。”
姬初萤听不明白,扭头问林修意,“林尚书,皇祖母什么意思?”
林修意起身,哪敢往点子上落,只能又绕一圈,将话题带过。
众人皆知,太上皇与太后年轻时就感情不佳,否则,也不会一个远游四海,一个独守宫阙。
太上皇做太子时,宠幸过一名宫女,宫女神秘失踪后,他便再没对哪个妃子笑过,包括自己的妻子。
那名失踪的宫女是太后心头的一根刺,虽从未在人前提起过,但随着岁月累积,这根刺越来越尖利。
太后看向坐在林修意身边的林宝绒,可能是醉酒的原因,总觉得她与那宫女有几分相似,以前怎么没觉得呢。
“绒绒,过来坐。”
林宝绒诧异,只好起身坐在太后身边。
太后捋捋她的碎发,笑道:“我们绒绒越发美丽端庄,不知入过多少男子的梦……”
林宝绒轻声道:“太后醉了。”
太后捏她脸蛋,“你与闻淮之何时订的亲?之前可从未听人说起过。”
林修意心里一揪,今儿来了不少太妃,若真就着这个话题聊下去,非露馅不可。
林宝绒迎上太后醉而犀利的眼睛,淡笑道:“前不久。”
太后翘了下玳瑁护甲,勾唇道:“真是稀罕事,予很想听听你们的故事。”
林修意赶忙起身,笑哈哈道:“太后若是想听,老臣改日专门进宫讲给您听,今儿是您寿辰,群臣看着呢,绒绒脸皮薄,还是放过她吧。”
太后嗔他一眼,又问林宝绒:“准备什么时候成亲?”
林宝绒:“一切听由家父做主。”
太后指指林修意,“老林啊,予羡慕你,有个这么贴心听话的女儿。”
林修意笑得满脸褶,是啊,他的绒绒是真的乖。
太后叹口气,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太子和太子妃,眼里没有丝毫情感。
太子似感受到太后的视线,拿起杯盏,起身作揖,“孙儿敬皇祖母,祝皇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太子妃赶忙起身,跟着敬酒,却不小心碰翻酒壶,酒水倾洒,打湿了毡毯。
“毛毛躁躁的。”太后似笑非笑地说道,眼里满是嘲讽。
太子脸色也是一沉,但没有责怪妻子。
太子妃皱皱秀眉,抿唇看着宫人上前打扫。
林宝绒看向她,都快忘了上一次见到她是何时何地了。
依稀记得,她极不情愿嫁进皇家。
因出了岔子,太子敬的酒,太后迟迟没有喝,这让很多人揣测起祖孙俩的感情。
太子妃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对太子道:“妾身想出去透口气。”
她声音甜美,楚楚可怜的模样令太子恼不起来。
太子叹口气,点点头。
姬初萤盯着自己的皇嫂看了许久,小声道:“像个受气包。”
太后靠在围子上,不咸不淡道:“你皇嫂除了医术,当真是一无是处。”
声音虽不大,但足够让太子挂不住脸。
当然,也包括太子妃的娘家人——首辅府一众人等。
但太后醉了,说的是醉话,谁敢较真呢。
太后扫视一圈坐上宾客,“周凉呢?”
心腹太监回道:“太后许是忘了,周尚书从不参加后宫的宫筵。”
“予忘了。”太后捏捏太阳穴,冷笑一声,有太子的地方,又怎会有周凉的身影呢。
姬初萤喝了几口酒,当着众人的面,走到闻晏面前,语出惊人:“淮之哥哥,我不想你娶妻。”
众人:“……”
听见倾颜公主的话,林宝绒僵坐在太后身边,双手不自觉收紧,她不知道他们的过往,但能感受到闻晏并不排斥这位公主。
闻晏看向面色酡红的姬初萤,淡笑下,“这次不能依你。”
只要是他做的决定,都不会轻易改变,何况是婚姻大事。
许是今日的果酒醉了想醉的人,姬初萤往他旁边凑了凑,像小狗一样用脑袋拱他的手,像让他揉她的头。
闻晏避开,递给她一杯清水,“公主醉了,别让人瞧了笑话。”
姬初萤嘟嘴,拿起水杯,仰头喝了一大口,砰一声放下,“淮之哥哥,我也想嫁给你,给你生猴子!”
顷刻间,全场哗然。
太后沉了脸,给宫人使个眼色。
宫人扶着走路歪歪斜斜的姬初萤回到主位上。
林宝绒看着不谙世事的公主,心里酸酸的,回到父亲身边,闷头喝了好几杯秫酒,林修意忙着跟同僚们寒暄,没注意女儿的举动。
……
散筵时,林修意被传去御书房谋事,临走前,让闻晏送女儿回府。
闻晏扶着醉乎乎的林宝绒走到马车前,林宝绒不配合,就是不上马车。
官员们带着家眷路过,纷纷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闻晏捏下眉心,打横抱起小姑娘,抬脚登上车廊,弯腰走进车厢时,林宝绒搂住他脖颈,娇软道:“谁不会醉着套话呀。”
“你是真醉了。”闻晏把她放在横椅上,坐在另一侧。
林宝绒喝多了不安分,离开横椅,蹲在他脚边,歪头看他,“你说了要娶我,不许反悔。”
闻晏扶着她站起来,“嗯,我会娶你。”
说着,他撩开帘子让驭手驾车。
驭手笑道:“还没见过大小姐喝多呢。”
闻晏漠着脸,驭手自觉讲错了话,赶忙闭嘴驾车。
车内,林宝绒像树懒一样抱着闻晏不松手,直视他双眸,拍了拍他的脸,“九叔……”
闻晏皱眉,又是九叔?
林宝绒挤在他身边坐下,下巴抵在他肩头,一点儿不觉得失态,喝酒前后的林大小姐差别还真是大。
闻晏忽起了逗弄的心思,一本正经问:“九叔是谁?”
林宝绒笑着回答:“内阁首辅。”
闻晏俊眉拧起,内阁首辅是个老头子,她叫声爷爷还差不多。
“林宝绒。”
“嗯?”
“九叔是谁?”
林宝绒费劲儿想了想,“你啊。”
车内陷入沉寂。
林宝绒闭着眼,抱委屈:“九叔,绒绒好累。”
闻晏有种被渣了的错觉,目光也不似刚刚的温淡,掐住小姑娘的下巴抬起来,“我再问一遍,你好好回答,九叔是谁?”
林宝绒迷迷糊糊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在哪儿?”
林宝绒仰头,不是很舒服,半眯着眼看他,车厢昏暗,没察觉他有些动怒的神情,还乖乖回答着他的问题,“九叔告诉我,他去远游了,不知归期。”
说完泪光闪闪,委屈极了。
闻晏似怒非怒的,“那你为何不等他回来?”
林宝绒:“等不到。”
闻晏耐着性子,又问:“我跟他很像?”
林宝绒眨眨眼,认真端倪一会儿,点点头,“太像了……”
“好,很好。”闻晏忽然松开她,将她推开。
两人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静默无语。
林宝绒喝醉了坐不稳,头往前栽,本能拉住身边人的胳膊。
闻晏抽回手,挑开窗帷透气,或许自己一开始就会错意了,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情与义,她又怎会平白无故对自己情根深种,原来是等不到某个人,顺便找上了他做替身。
可笑。
林宝绒有点冷,用纤细的手指戳他后背,“九叔,冷。”
闻晏像是被这声“九叔”蛰了一下,瞥她一眼,“找你的九叔去!”
林宝绒傻乐,凑过去,往他怀里钻,陷于男人的双臂和车窗之间,她背靠车窗,几乎跟他鼻尖对鼻尖。
“唔,闻阁老,你生气了?”
又是哪里来的闻阁老?
闻晏微微后仰,嗤笑着问:“哪位阁老?”
林宝绒认真道:“最年轻的阁老啊。”
闻晏气笑了,内阁里最年轻的阁老是郑大学士,此人风流多情,倒是长了一副好皮相,但胡子都斑白了。
年轻?从何谈起?
闻晏默默记下。
林宝绒觉得后背有些累,索性向前倾身,抱住他,脸贴在他颈窝,喃喃低语:“我好想你。”
他感受到一滴热泪滴落在皮肤上,灼热异常,似能灼进他的心里。
在他恍惚的空档,林宝绒忽然咬住他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