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悠正独自坐在井边叹息,外头传来敲门声:
“韩大嫂快出来,你家相公受伤了。”
林悠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韩大嫂’叫的是自己,赶紧去开门。
韩霁被赶出公府的时候,所有从前的随侍,除了一个老仆,其他一概没能带走。
只得半路雇了两个小厮一个婆子料理生活,谁知他好不容易从家里带出来的老仆是个坏的,他与人串通,骗着不谙世事的韩霁签下欠条,不等事发就把韩霁所有的钱都偷偷卷走了。
等到第二天讨债的上门时,韩霁才知自己被算计到身无分文,自然也养不起小厮和婆子,只能把他们都辞退,于是韩霁身边就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了。
身边没人就是韩霁会轻易被林九娘舅舅逼婚,按着拜堂的主要原因。
所以说,人倒霉起来,步步做步步错,喝点凉水都能塞牙缝。
这是林悠对这个时期韩霁的评价,他后半生的逆天运气都是用少年时的倒霉换来的。
院门打开,看见两个码头上的脚力抬着个晕死过去的男人,身上盖了条毯子。
两个脚力大概没想到开门的是个如此壮硕的娘子,愣了愣才跟她确认身份,他们告诉林悠,韩霁在码头搬货的时候,没把货物堆放整齐,最后不仅货倒了,他还把自己给压伤了。
码头老板说不用韩霁赔倒地的货钱,还派人把他送回来,让他在家里好好养伤。
说完这些,两个脚力就把人给林悠放在了家门口匆匆走了。
“哎等等……”
林悠原想跟他们道个谢,却不想自己越喊他们跑得越快,一眨眼就消失在街角。
林悠觉得奇怪,蹲下身揭开韩霁身上的毯子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要给他盖这么厚的毯子,身上血淋淋的,尤其是脚踝处,那血简直要沁到担架上了。
他这是去码头搬东西,还是去给老大打群架了?难怪老板说不用他赔倒地的货,就他这血淋淋的样子,他们只怕以为他活不成了吧。
得亏林悠现在是这体格,才能把韩霁拖回去,安置到床上。
把他身上的伤口检查了一遍,猜测他是搬了一些带刃的重物,主伤在脚踝上,看着像是被什么重物直接砸的,一只脚血淋淋的,骨头肯定裂了,另一只好点,没什么血,但骨头看着有点错位,反正两只脚上的伤挺严重,不然他也不会疼得晕过去,而身上的一些割痕,看着血多,倒不是最要紧的。
林悠不担心韩霁的生死,毕竟是男主角,但回想书中,隐约记得韩霁有腿疾,一到阴雨天就湿冷疼痛。
看来这就是韩霁今后腿疾的根源。
韩霁从痛苦中一睁眼,看见一张满月般的脸,而自己衣衫不整,她的手还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韩霁吓得脸色一白,抬手就把林悠的手给打到一边,冷声斥道:
“别碰我!”
林悠见他醒来,便不敢坐在床沿,局促起身解释:
“我,我不是碰你,我是在……”
话没说完,就被愤怒的韩霁打断:“滚……”
大概是伤口太疼了,韩霁喊完这个字,额头上就沁满了细密冷汗,他五官清俊,带着浓浓少年气,骨骼修长,四肢纤瘦,看着有点弱,但这张脸是真的俊,少时落魄尚且如此,待他御风成龙的那日又该是何等风采,也难怪林九娘会对他‘见色起意’。
被吼了一嗓子林悠也不敢反击,因为她知道韩霁为什么这样敏感的吼她……在林悠穿过来之前,林九娘为了让韩霁跟她圆房,几乎什么下作手段都使过。
喂那种药、半夜爬床、蛮力强上……等等一系列不是好女人该用的手段,她通通用了个遍。
在韩霁眼中,林九娘就是无所不用其极,缺男人缺到死的花痴女色魔……
林悠对这个人设很委屈,但也无可奈何。
怕再刺激到韩霁,只能先从他的房间退出,认命的去给他请大夫。
领着大夫回来的时候,韩霁正艰难的在为自己处理伤口,看见林悠他再次暴怒,然而这一回林悠学乖了,在他发怒前就抬手制止,她不进门,站在门外,请老大夫进门去给他看诊。
韩霁不知道那女人又在耍什么花招,对她请来的老大夫说:
“我没钱看病。您请回吧。”
老大夫指了指门外:“郎君放心,尊夫人已付过诊金。”
韩霁满脑子都是她不可能这么好心!若是让她请的大夫看了病,之后定会借此要挟自己做什么恶心的事。
“她付了诊金我也不看!”韩霁一激动,牵到脚踝上的伤口,痛得他面目痉挛,身子直发抖。
老大夫瞧这小郎君伤得不轻,若现在不看,将来就算不残废,腿脚也定然不便利。
往门外的林悠看去,林悠站在门外,她知道韩霁在担心什么,悲哀的暗自叹了口气,拿出林九娘之前的态度,声如洪钟骂道:
“不看也得看!本来就没什么用,瘸了腿还想叫我伺候你不成?别想偷奸耍滑我告诉你,腿好了还得继续给老娘出去赚钱!”
骂完这些,韩霁脸色黑如锅底,林悠后背则是一身冷汗,暗自祈祷大佬以后能体会出她的一片苦心。
不过,脸色难看归难看,韩霁倒还真就没再拒绝老大夫给他诊治。
也幸好是给大夫看了,他身上的伤口不打紧,可一只脚踝上的骨头却被砸裂了,另一只骨折,若不及时治疗说不定就瘸了,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他不是笨人,岂会不知门外那恶妇先前是故意激他,忍着疼由着大夫给他正骨的时候,悄悄往坐在门外台阶上,背对着他的那浑厚的一坨背影看去,暗暗猜测这一回她又想耍什么花招。
大夫帮韩霁被砸骨裂的腿上了夹板,另一只脚也包扎着,叮嘱他好生在床上养着,尽量少下地,他身上其他都是皮外伤,不过也要坚持上药才行。
“多谢大夫。”韩霁脸色很苍白,因为忍耐了巨大疼痛现在全身上下都被冷汗浸湿。
大夫写好药方后,就背着药箱出去,把药方交给守在门边的林悠,跟她叮嘱了几句后,林悠把老大夫送出去。
回来给韩霁倒了杯热水,在他防备的目光中把水和水壶放在床边柜子上。
她按照药方出去给他抓药,先前检查他伤口的时候,他衣襟里掉出一块啃了一口,被血弄脏的干馒头,可见他今日没吃什么,便从外面顺便给他带了两块花糕。
她把花糕送给他的时候,韩霁已经躺下,侧身面朝里睡着,林悠看见床边柜子上的水原封不动放在那里,一口没喝。
这人不会怀疑她在水里给他下药吧?
有没有搞错,他都这样了,难道还担心林九娘把他怎么样吗?
林悠无奈把花糕放在柜子上,又给他去把茶壶里已经冷掉的水换成热滚滚的,拿来放下的时候,没好气的说了句:
“老娘就算再饥渴,对你这病恹恹的弱鸡也没兴趣!不吃饿死你啊!”
故作气愤骂咧一通后,林悠出去,悄悄站在门外的雕花窗子外往里观瞧,她离开之后,床上装睡的人果然动了,转过身往柜子上的吃食和水看去,够着用手摸了摸茶壶,发现换了烫水,大约是真渴了,他犹豫片刻后终于鼓起勇气给自己倒了一杯,放在鼻子下面闻了半天才敢送进嘴里。
林悠幽幽暗叹,这未来的韩大佬是听不得好话,非要骂他两句才踏实吗?
纳闷着去厨房煎药,这宅子是韩霁初到安阳县时租的宅子,那时候他刚从公府被赶出来,身上有钱,便一气儿租下这宅子两年。
宅子朝向很好,坐北朝南,一整天都有太阳。有五六间房,中间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有一株柿子树,角落里还有一口水井,他初来乍到,什么都没添置就落了难,所以院子里、房子里都空荡荡的。
虽说刚办过喜事,但这院子里连一块红布和一个喜字都瞧不见。
林悠从厨房里搬了只小炉子到韩霁门外,放在他躺在床上就能看见的角度,加了炭火,放上煎药的锅子和水,然后她就坐在房门口给韩霁煎药,这样一来可以照顾到他,二来也能让韩霁亲眼看见她煎药的过程,免得他总怀疑自己给他煎了什么不正经的药。
按照大夫的要求把药煎好了给韩霁送到床边,韩霁心情复杂的盯着林悠手中的药碗,就是不伸手,林悠恶声道:
“喝不喝?等我喂你啊?”说完又在心里暗暗祈祷韩大佬将来明白她的苦心。
韩霁:……
再次升起一种被冒犯的情绪,而后被情绪牵动,韩霁夺过药碗,忍着苦将药一口饮尽。
林悠再次得逞,手脚麻利收拾了空药碗,半刻不停的转身离开。
韩霁看着那壮硕的身影消失在门边,绷着的弦总算松了些,而后自嘲一哼。
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还能怎么糟糕下去。
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韩霁从一个人人奉承的公府郎君沦落至此,在此之前他从未只身出京,辗转来到安阳县,想投奔两年前致仕的老师,不成想沦落至此。
这段时间他尝遍了人生苦楚,见识到了各种各样的险恶人性,更让他自省到除却过往身份,他果真一无是处。
没了公府的招牌和身份,他在民间甚至连个贩夫走卒都不如,没有身份,没有功名,没有谋生的技能,连傍身的钱财都因为他识人不清而丢失。
前几日他觉得自己是虎落平阳,龙困浅滩,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自己根本不是虎,不是龙,充其量就是一头丧家之犬。
有些地方甚至不如林九娘那个恶妇。
那恶妇尚且能做工养活自己,可是他却连最简单的卖力气活儿都做不好。
因为受伤,韩霁消沉了几日。
这几日真真叫度日如年,既要忍受身体上的疼痛和邋遢,还要处处防着林九娘那恶妇觊觎自己。
幸好那恶妇这几日没再冒犯他,不仅如此,连出现在他面前都很少,除了送饭送药倒夜壶的时候会出现,其他时候韩霁基本上瞧不见她的人影。
这确实让韩霁稍微松了口气。
再说林悠这几日在忙什么,自然是在忙林九娘原来的工作。
是的,林九娘是有工作的。
林悠穿的这本书是架空,架空的朝代叫西宋,皇帝也姓赵,作者设定的社会背景和人物风貌大多数都是架的北宋时期。
在这里,普通人家的女人也是可以出门找工作自力更生的。
林九娘就是如此,她仗着自己的体型和力气,在一个画匠那里找了份工作,专门给画匠搬送墨汁和颜料,不是天天有活儿,但有活儿的时候就必须要去。
那画匠是个画壁画的老人,周围人叫他老杨,老杨祖传给人画壁画,修壁画,补佛像等等,有在低处的,也有在高处的,总之要来来回回、爬上爬下取墨,他年纪大了腿脚不好,有活计的时候就把雇的人叫过去给他送墨。
林九娘做的就是这个。
不知是不是天注定,林九娘这工作居然跟林悠的专业有点关联,虽然只是个给画匠送墨的小工,但至少跟画有点沾边。
林悠上大学的时候就喜欢研究一些古壁画,大多是通过书籍看,很少有机会这么近距离的观赏,而且还不是那种斑驳的历史遗迹,是真正的古人所绘壁画。
跟现代的壁画不同,古代的壁画颜色没那么多,不是很鲜艳,老杨的画不算精美,但胜在构图准确,寥寥数笔,稀颜淡彩,也能叫画中物跃然其上。
“胖子!发什么呆,墨没了。”
站在上的老画匠略暴躁的喊林悠,刚才他已经喊过两回,林悠沉醉在他的画中没理他,急了直接喊她‘胖子’。
这回林悠反应过来了,赶紧给他取墨送上去。
她力气大,身材肥硕,爬上另一只时,发出吱嘎吱嘎的抗议声。
“给。”林悠把手里的墨倒进老画匠挂在上的墨桶。
老杨瞥了她一眼,问:“听说你刚成亲的小相公腿断了?”
“啊?”林悠愣了愣后,木讷点头:“没断,就伤到了。”
老杨只是随口问了句,并不是真的多关心她的家事。
林悠在上看着老画匠运笔,忍不住问:“师傅,您这……”
话没问完,老杨就斥道:“谁是你师父!别瞎叫!”
林悠这才想起这时代‘师傅’二字不是满大街都可以叫的,古人对师徒名分看得极重,这才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说法。
“对不住,先生。”林悠大方道歉,问:“我是想问,您这壁画手艺是家传的吗?”
老杨过了好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回了个字:“嗯。”
“那您儿子也干这行?”林悠秉着跟艺术家闲聊的劲头问道。
谁知老杨忽然来了气:“管什么闲事!下去拿墨!”
林悠吓了一跳,不敢再问。
这幅壁画在街角土地庙的外墙上,是一幅劝人信佛的画,历经风雨后,有些地方破损了,需要修补一番。
老杨虽然脾气不太好,但从来不拖欠工钱,一趟工做完就结钱,今儿正好结算,林悠从老杨手里领了八十钱,约好下回做工的时间地点,林悠就回去了。
路上绕去了木材铺子,前两天订做的两只木头拐杖正在晒清漆,还要等一会儿才能拿,林悠付了二十钱后,跟店老板说去街上逛逛,过会儿来取。
她所在的地方叫安阳县,从地理规划来看属于扬州路,距汴京挺远的,据说牛车走至少得四个多月,骑马可能会快点,但林悠不会骑马。
林悠想去汴京,不是没有机会,只要她慢慢的狗到韩霁考中状元,按照剧情韩霁会接她去汴京的。
只不过,林悠不是林九娘,她会更惜命一些,去了汴京绝对不会上街去跟卖猪肉的打架。
她是这么考虑的,现阶段跟韩大佬把关系缓和下来,至少维持个表面情义,最好以后韩大佬能把她当朋友相处。
等到将来他考中状元去了汴京,开启他自己的人物主线,林悠就跟他分道扬镳,让他跟女主团团圆圆,潇洒快活去,她自己留点小钱儿,隐于市井中画画画,养养花,过过小日子也挺好。
毕竟这里古代的画画素材实在是太多了,作为一个爱好古画的美术生,觉得就这样做一辈子画中人也挺好。
打好了小算盘,林悠特意转到李家饼铺去买了两个刚出炉的肉饼,用油纸包好,搓过的细麻绳仔细系上,用她那根胖胖的手指拎着往木材铺子去取拐杖。
经过这些天的努力,韩大佬已经慢慢对她送过去的水和食物不那么排斥了,所以今天决定给韩大佬加个餐,为两人重修于好之路添砖加瓦。
取了拐杖,拎着肉饼,林悠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迎着夕阳返家。
远远就看见自家大门开着,林悠记得她出工的时候把门带上了,难道是韩霁下地走了?
林悠加快脚步跑回去,进门后直奔韩霁房门,见他好端端坐在床头看着林悠离家时给他随手找去解闷的书。
“你出去了?”林悠对房中韩霁问。
韩霁抬眼看她,摇了摇头。
经过几天的相处,现在林悠对韩霁说话总算不用吼的了。
可不是韩霁下床开的院门,那会是谁?
林悠正纳闷,就见隔壁自己的房间走出个妙龄女子,林悠认出是林九娘的表姐吴凤霞,她比林悠大一岁,小时候挺照顾林九娘,每回林九娘的舅母打人时,表姐最后总会站出来替林九娘说几句好话,所以林九娘很听这个表姐的话,把她认作亲人。
“九娘,你怎么才回来,我都等你半天了。”
表姐一脸埋怨,忽然看见林悠手里拎的油纸包眼前一亮,不由分说就抢了过去,毫不客气的拆开纸包。
“李家饼铺的肉饼?这么烫,刚出炉的吗?”表姐问。
林悠眼巴巴看着自己给韩大佬带回来加餐的肉饼到了表姐手里,想抢回来,又怕坏了林九娘的人设,只得抱歉的往房里的韩大佬看去一眼,没想到韩大佬正好也在看她,两人目光短暂相接,林悠吓得赶紧收回目光,招呼大口大口吃着她肉饼的表姐到院子里坐。
“表姐过来怎么不说一声?”
林九娘把吴凤霞认作是最亲的人,当年舅母要把她嫁给地主员外做小妾的事情,就是吴凤霞悄悄告诉她的,林九娘很记她的恩情,所以对她比对其他人都要客气几分。
吴凤霞在两只肉饼上各咬了一口,佯做伤心:
“咱俩什么关系,我来你这里还要事先说吗?”
林悠在心中暗骂,这茶也太绿了,真不知林九娘是怎么忍她的。
吴凤霞见她不说话,指了指屋里,小声对林悠问:
“你相公真受伤了,还是躲懒不想干活儿?我跟你说,有些读书人肚子里弯弯绕绕,可坏了。”
林九娘的舅舅是跟那恶仆联手坑害韩霁的,那恶仆肯定没敢告诉她舅舅韩霁的真实身份,只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被家里赶出来的读书人,她舅舅才敢对韩霁下这么重的手。
林悠耐着性子问:
“他腿脚真伤了,不是躲懒。你今日来到底是为什么呀?”
这是林九娘逼婚韩霁后,吴凤霞第一次登门,肯定不会只是来看看她。
果然,吴凤霞把啃过两口的肉饼放下,对林悠伸手,林悠不解,吴凤霞说:
“还不是我娘,她算着你的工期呢,知道你今儿领工钱,让我过来跟你拿,她说钱留你身上,你大手大脚花用掉了,今后有个三灾六病的没人照料,她替你存的钱就能派上用场。”
林悠听完,骂娘的心都有了。
这家人是哪儿来的脸跟林九娘要钱?
鸠占鹊巢住着她家的宅子,从小对林九娘动辄打骂,还想过把她卖了,出嫁前,林九娘在外做工的钱,她舅母就要讨过去,如今她都出嫁了,舅母居然还要来讨,什么道理!
吴凤霞瞧着林悠脸色不对,精明的眸子一转,说道:
“哎呀,你就随便给点应付应付,我娘那个人你知道的,若你一分不给,明儿她就能到你这儿来闹个天翻地覆,你只当给俩钱儿打发打发叫花子,我回去替你说说好话,就说如今行情不好,那老头少给你工钱了,我娘肯定信我的。”
吴凤霞一副‘我可是站在你这边,为了你好’的架势。
林悠算是明白她的套路,她和她娘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把林九娘耍得团团转,可怜林九娘自小父母双亡,舅舅舅母没指望,只有一个表姐肯对她流露善意,不管这善意是真是假,都曾慰藉过林九娘渴望亲情的心,所以她才会任吴凤霞对她予取予求,选择性眼盲,相信她说的这些花言巧语。
“我没钱。”林悠懒得废话。
吴凤霞脸色僵了僵,往桌上两个肉饼看去,意思是:你没钱还买肉饼?
虽然脸上还有笑意,但明显淡了很多,往日若是吴凤霞这幅表情看着林九娘的话,林九娘定然要害怕的,不是怕吴凤霞伤害她,而是怕吴凤霞今后不理她。
“九娘,你别让我难做啊。我娘的脾气上来,可是连我都要打的,你不会想看着我被打吧。多少给点儿,好让我回去交差。”
见林悠不为所动,吴凤霞又说:
“咱们是亲姐妹,我与你说实话吧。我娘让我来跟你要钱,确实不是替你存的,可也是没办法。如今世道不好,我爹好赌你知道的,家里的钱都给他拿去输光了,我家都好几天没吃上肉了,阿亮才那么大点儿,天天在家嚎,我都给他嚎厌烦了。好九娘,你就看在咱们亲姐妹自小要好的份上,帮帮我们吧。”
话说的像是家里揭不开锅,可林悠往吴凤霞手腕上的银镯子,颈上的珠链子和耳朵上的玉坠子看去,这是家里缺吃少喝的样子?
林悠没和她客气,反唇相讥:
“表姐,你和春雷哥的婚事近了吧?你马上都要做他新妇了,他家开粮店的,那么有钱,你和舅母还看得上我手里这仨瓜俩枣的?你家里没肉吃,你让春雷哥削个猪腿子去你家,够阿亮吃好些天呢。”
吴凤霞没想到有一天会从林九娘的口中听到这种话,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九娘,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明知道春雷哥的娘亲不喜欢我,我还没过门就总挑我的错,我要真开口让春雷哥给我家送东西,那这桩婚事铁定成不了!你是想害死我吗?”
“我知道你心里对我不满,春雷哥她娘以前是属意你做她儿媳妇,夸过你漂亮能干,可你也不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她喜欢你,春雷哥能喜欢你吗?再说了,你也不该对我不满,当年若非我冒着被我娘打死的风险通知你,你现在早就做了人家小妾了。”
这些话林悠听起来并不陌生,因为林九娘的记忆中,类似的话她听了很多,而林九娘也确实很感激吴凤霞当年的通风报信,可一个恩情翻来覆去的说,生怕别人忘了,这恐怕已经不仅仅是恩情了,还夹杂着道德绑架……因为我曾经帮过你,所以你以后就要无条件的对我奉献,要不然你就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表姐说的我都懂。”林悠两手一摊:“但我真没钱。”
吴凤霞愤然起身:
“好,这可是你说的!明儿要是我娘来闹你,你想再让我给你说情是不能了。”
放下这句狠话,吴凤霞以为林九娘会像从前挽留妥协,但今日她等到的只有林悠的一句:
“我送表姐出去。”
吴凤霞:……
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她确实没有继续赖着的理由,只得阴阳怪气留下一句:
“九娘,你变了。”
林悠不为所动,亲自把她送到门边,然后当着她的面把门关上,气的吴凤霞跺脚离开。
送走瘟神,林悠收拾了桌上被糟蹋了的两个肉饼残渣,将靠放在韩霁门边的两只拐杖给他拿进去。
韩霁坐在床上低头看书,林悠把拐杖放到他床边他抬眼看了看,林悠没说什么,直接收拾柜子上的水壶和吃了一半的馒头。
收拾完残羹,去厨房烧了热水给他水壶里灌上,倒了床边的恭桶,忙忙碌碌的将在外面晒了两天的干净被褥拿进来,手脚麻利给韩霁换上,两人全程没有任何交流。
直到林悠忙完了一切,抱着脏被褥打算出去煮晚饭的时候,韩霁破天荒的主动开口和她说话了。
“她先前去了隔壁,你要不要去看看有没有少东西?”
韩霁一边说话,眼睛还一边盯在书上,状似漫不经心。
林悠愣了片刻,震惊于未来韩大佬居然主动和她说话。
“我房里空的,没东西给她拿。”
林九娘剩下的全部家当,林悠都贴身藏着呢,时刻准备从这陌生的世界跑路。
韩霁又抬眼看了看她,挑眉点头‘哦’了一声。
林悠见大佬主动开口,她也不能掉链子,得抓住机会表现,于是说道:
“那个……我本来给你带了俩肉饼回来的,不过给人吃了,我买的时候是最后一炉,估计现在已经卖完了,我明儿再去给你买,今儿晚上还是喝粥。”
林悠等了一会儿,韩大佬都没反应,不敢多留,正要走的时候,韩霁矜持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林悠在心里比了个‘耶’,‘跟大佬缓和关系计划’这算是获得初步成功吗?
很好!要再接再厉!
指着他床边的拐杖,说:
“你待会儿试试高度合不合适,也不能成天坐着躺着,得起来走走。”
韩霁瞥了一眼床边的拐杖,没答应也没拒绝,兀自低头翻书。
韩大佬还挺傲娇……
林悠去厨房煮晚饭,她从前写生的时候在农村住过一年,对烧柴火的锅灶不陌生,以为这烧锅的技能今后都用不着,也是没想到……
淘米放入锅里加水,然后就是等着煮,趁着这世间,林悠去打水洗韩霁换下来的被褥,感慨这一天过得太充实。
而房里的韩霁听着外面的响动,因为腿伤被困在房间好多天,说不想出去看看是假的,掀开带着阳光味道的干净被褥,韩霁慢慢将腿挪下,将两只拐杖撑到腋下,拐杖上还有清漆的味道。
木头上清漆,价格翻一翻,贵了却不用担心手被木头上的小刺扎到。
韩霁用拐杖撑着在房中走了两圈,觉得高度正合适,用起来不费劲,便撑着走出房门,来到廊下。
此时正是落日余晖,夕阳西下之时,极目远眺,遥遥天际,红霞满天,空气中满是各家烟火的味道,闭目静听,隐隐传来集市中卖货郎的吆喝声、街上孩童的嬉戏玩闹声、隔壁夫妻吵架拌嘴声……各种声音切切嘈嘈,皆是人间万象。
林悠把被单搓了一回,刚倒掉污水,就看见韩霁撑着拐杖出来,原本少年清瘦的他被受伤折腾了几日,看起来更加锋利,瘦的跟竹竿似的,背脊依旧挺拔。
果然能做出一番事业的大佬,哪怕面对再难过的困境都不会把他们的脊梁骨压弯,这大概就叫做风骨吧。
林悠甩甩湿漉漉的双手,在外衣上擦拭了一下,进他房里把一张原本放在书桌前的旧圈椅搬了出来,靠腰处还不忘给他垫个枕头,圈椅放在廊下让他坐着休息。
韩霁见她为自己忙活,有点不好意思,他不好意思的表现就是不看林悠,眼神飘忽看别处。
林悠搬好了圈椅,正要让他坐,见他目光盯着院中那株果实累累的柿子树,遂问:
“想吃柿子?我给你摘个?”
韩霁深邃的眼眸微动,依旧不回答不拒绝,林悠已经能看懂他的微表情,不用他开口,就拿起依靠在墙角的摘杆,大约是房主留下的,毕竟院子里有柿子树,每年都要摘,放个摘杆在旁边很方便。
林悠将摘杆一端的网套在树梢最高处那只最圆最大的柿子上,稍微一拧,柿子就落入网中。
她取出来拿到水边洗了洗,去了蒂放进一只大碗里给韩霁送来,顺便还拧了块湿毛巾放在旁边供他吃完擦手用。
“你先吃着,晚饭还要好一会儿呢。”
林悠说完,回厨房看了看锅,见锅里粥开了开始翻滚,便用汤勺架在锅盖下方后,再出来继续洗被单。
边洗边看廊下,韩霁盯着柿子碗不知道在想什么,林悠喊他:
“韩霁。”
这是林悠第一次正经喊他的名字,韩霁听后抬头看她,林悠一边拧被褥上的水一边问:
“你明知道是我舅舅算计你欠的债,干嘛要认下,干嘛不跑呢?”凭韩霁的聪明才智,如果他想跑的话,林九娘她舅舅怎么可能拦得住。
说白了,韩霁欠林九娘舅舅的钱是那个背叛他的老仆使诈,不明白他怎么就轻易认下了,还主动承担下还债的义务。
韩霁靠在圈椅上看天边的晚霞,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林悠的话。
林悠继续说:
“你是被骗的,你若执意不还,我舅舅也拿你没办法,他心虚不敢报官的。”
韩霁长长呼出一口气,此刻他心境平和,竟然愿意跟她分说道理: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虽然我没有拿钱,但终究签字画押的是我,欠钱无事,偿还即可,但若欠钱不还,一生终将难安。”
林悠仔细分析了一下韩大佬的话,觉得人和人的思想觉悟果然是有壁的。
“要是我,我才不管那么多,不是我欠的钱,我一分都不会还。”更别说因为这个,还给人逼着拜堂成亲了……
大佬这‘阿Q’的精神世界和‘吃亏是福’的做人准则……太难懂了。
“你跟我舅舅签的那单据在我那里,回头我拿给你。”林悠拧干了被单,随意说道。
韩霁却愣住了,盯着林悠忙碌的身影看了好一会儿都没给出回应。
林悠把被单晾在外头的晒衣绳上沥水,忙完后看见韩霁拧眉看着自己,满脸思索不解。
林悠被他盯得心上一紧,怕他看出自己换了个芯子,摆手给自己找补道:
“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其实不是什么坏人,之前那么对你,是我听有些妇人说的,她们说男人就得那么治,以后才听我的。”
林悠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一些莫须有的妇人身上,半点没觉得惭愧,反而越说越像那么回事:
“不过我现在也算看明白了,再怎么样你也不是会死心塌地留下来跟我过日子的人,你有大前程,我留不住你。”
说完,林悠就坐在韩霁脚边的台阶上,肚子上的肉堆着,颇为吃力,她从贴身衣襟里取出个荷包,从一堆碎银子铜板下面拿出一本户籍册,册子里夹着两张被她叠成一团的纸,林悠将两张纸摊开看了看,把字少的那张递给韩霁。
韩霁眉头一直紧锁着,狐疑接过,将纸展开看了一眼,确实是他当初被老陈骗着欠下的假欠条。
他初来安阳县,身上的碎银花用的差不多了,不愿动大额银票,就想把身边不常用的小物件当了换点现银使,他挑了一块无关紧要的玉佩。
老陈找了家当铺,他在当铺里‘正巧’遇到了林九娘乔装改扮成员外郎的舅舅,他舅舅假意看上玉佩要买,还说要买一对,不过韩霁当时只带了一块玉佩去卖,她舅舅直接付了一对玉佩的钱,让韩霁签了张欠条,说等他交了玉佩就把欠条还给他。
韩霁不疑有他,收了钱,签了欠条后,全权交给老陈去办,谁知道当天晚上,老陈连钱带东西全都卷走了,第二天林九娘舅舅就上门讨债……
直到那时韩霁才知道自己被老陈这个身边人给算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