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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二年九月十三日,这一天我还没出生。然而我对此日保留着特别鲜活的记忆——因为关于我,我的大姐、二姐都是从这一天讲起的;我父亲也是。仿佛两天后我的出生,与这一天有着直接的关系。

将近中午时,阳光特好。

四川有首民歌的第一句是:“太阳出来吆嗬,喜洋洋来哟”。贵州山区的农民,对太阳也有同样的亲与爱。九月是我的故乡神仙顶最美好的季节。在这个季节,人们终于能够见到绿以外的另一种色彩——金黄了。说到绿,世人好感多多,但如果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你的眼里除了绿很难见到别的颜色,那么绿其实足以对你形成一种色彩压迫,使人觉得自己仿佛被囚困在绿色之中了。正如生存在小小礁岛上的人会对周围茫茫大海的蓝产生绝望一样。

神仙顶既是地名,也是仅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的村名。究竟村名在先还是地名在先,没谁说得清楚。

顾名思义,神仙顶在一座山上。那山不是最高的山,它的四面八方几乎都是比它高的山。神仙顶是一处山顶平地,有足球场那么大。因为有平地,所以逐渐有了人家。人家多了以后,就叫村子。实行“公社化”以来,被叫作第二生产队了。所以,说“神仙顶”指的是那里,说“二队”指的也是那里。包围在它四面八方的山顶再无平地,也就再无人家。它是该县最接近县界的一个村,再往山里去,就无人烟了。走二十多里后,就到另一个县的地界了。

“走”只是一种说法。因为根本没路,没人那么走过,更没人登上过周围的山顶。

八月开始,那片平地,也就是坝子上的稻田由绿渐黄。九月十日以后,全坝子变成了一块平坦坦、金灿灿的地毯,神仙顶的人们望着,心情老喜悦了。人们的家全在高于坝子的周边的地方,都很小,下半截是石砌的,上半截基本是整根的竹子搭成的。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叫“棚”似乎更恰当。不过当年的山民,对住得怎样并不在乎,也可以说没什么要求;人们更在乎的是吃饱肚子。没谁胆敢在坝子上建一个像样的家,仅有的一块农耕地是绝对不许被占用的。这一点人们皆有共识,不仅仅是敢不敢的问题。

幸而有九月这个雨天较少、阳光明媚的季节,神仙顶的人们能够以感恩般的心情充分享受享受晴天朗日。确乎,整个九月,神仙顶的多数日子是好天气。也确乎,神仙顶的人们特知道感恩——感恩太阳,感恩收获,感恩一坝子金灿灿的黄色。

在神仙顶的人们看来,凡是花都具有高度的观赏性,但谁家也不种花。种花被视为不着调的行为,不论男女,种花人皆被认为是不靠谱之人。由于人多地少,各家即使在破盆破罐中栽下的也是菜苗——人们对土地的珍惜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而且极具传染性,一代代由大人传给孩子。人们的视野中已经看不到花树了。很早以前是有的,但是属于公家的——不属于队里也是属于公社的,属于乡里的,属于国家的。花树虽然也是树,却只有观赏价值,非可用之材,所以逐渐被砍光,锯成段,当成硬柴在冬季分配给各家各户了。有小孩儿、老人或病人的人家,照例会多分到一些,体现着生产队这个大家庭般集体的温暖。因为不种花,人们对野花便特别爱护。如果有好看的野花开放在哪儿,就会成为人们闲聊时的新闻。发现了的告诉还没看到的,没看到的往往会抽空儿去看一会儿,还往往带上大小孩子,让孩子们同时也看到稀罕。这种对野花之美的喜好,也使人们对大自然心存由衷的感恩,同时证明,对美的渴望,在人们的内心里是多么地根深蒂固。

大人们经常嘱咐自家孩子:“可不许偷偷去折啊,那会遭人骂的。大家都能看到,比弄回家来别人看不到了强。”

大人们的言传身教,使神仙顶的孩子们从小就懂得,虽然野花只不过是野花,但若折回家来,肯定是不对的。

一九八二年九月十三日,将近中午时,我大姐和我二姐在自家的地里收水稻。我大姐叫何小芹,当年十七岁多了,据说是神仙顶最漂亮的姑娘。我二姐叫何小菊,当年十五岁,长相一般般,和我大姐的颜值没法比,也不如我大姐聪明伶俐。往直了说,其实挺笨,甚至有点儿缺心眼儿似的。后来我听她自己说,她许多方面像我妈。

我二姐有点儿累了。

她放下镰刀,双手撑膝,望着眼前那片金灿灿的黄说:“真舍不得再割倒它们了,没看够。”

我大姐训她:“有什么好看的?年年不都这样吗?快割!割完眼前这一小片儿回家吃饭,我都饿了。”

我大姐的话更接近事实。

麦子也罢,水稻也罢,只有初黄的短时期里才黄得喜人,也只有在耀眼阳光的照射之下,才会给人以“金灿灿”的印象。到了该收割的时候,那种黄已经美得大打折扣,像被水泡过的旧纸板的颜色了。

我二姐没听我大姐的。

她索性双手叉腰,挺直了身子,往后仰着头望天空。

她腰酸了,脖子也僵了。

这么一来,她见到天空出现了她第一次见到的景象——一架降落伞悬着个人正缓缓降落。

“姐你快看!”她惊叫起来。

我大姐也挺直了身子,望着说:“是个伞兵。”

我二姐说:“真想将来能嫁给一个兵哥哥呀!”

我大姐怼了她一句:“别做梦!难怪别人背地里说你傻,兵哥哥能娶一个神仙顶的姑娘吗?全中国别处的姑娘都嫁人了吗?”

她俩正这么说着呢,降落伞朝我们何家的水稻田落了下来。那伞兵并不愿落在农民的水稻田里,她俩都看出来了;他努力改变方向,但降落伞分明已不受控制,偏偏落在了我们何家的稻田里。并且,降落伞将我的两个姐姐和伞兵罩在了一起。伞兵首先摆脱了降落伞的纠缠,尽管他的一只脚在着陆时严重扭伤,仍帮我的两个姐姐从伞下钻了出来。

二十六年后,我二姐对我说:“其实我愿意被降落伞多罩住一会儿。”

那是我第一次和我二姐面对面地坐在一起,第一次进行姐妹之间的聊天——关于那天,也就是一九八二年九月十三日的事,主要是我二姐告诉我的。

我问为什么?

她说:“像在轿子里。”

我问什么轿?

她说:“当然是新娘子坐的花轿啦。”

接下来的事就都是必然的了——我二姐跑去找人,伞兵,不,应该说是“伞兵哥哥”,坐在地上,指导我大姐怎么样再怎么样,顺利地将降落伞收拢,卷起。

我二姐还说那伞兵哥哥很帅。

他像“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的,直接从天上掉在我两个姐姐面前,使我二姐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一提起来就兴奋。用她自己的话说那就是:“这辈子再没遇到过那么开心的事”。

而对于我大姐,却是不幸之事——但那“伞兵哥哥”没有任何责任,因为他毫不知情。

我二姐带着老支书何广泰和几个男人跑回来了,他们就近将伞兵哥哥用门板抬到了我们家。

我父亲何永旺是神仙顶的农民,我母亲何花也是。神仙顶姓何的人家最多,许多人家的父母是五服之内的亲戚,婚配属于亲上加亲。孩子出生后,不论随父姓还是随母姓,反正都姓何。好处是夫妻关系都比较和睦,不好的方面是下一代都不太聪明,像我二姐。

我大姐是个例外。

据老辈人讲,清末时期,省城有一姓何的大户人家,由于家中出了“乱党”领袖,当家的唯恐遭到灭门之灾,带着家人和一批男女婢仆连夜逃入深山,落户于神仙顶。而神仙顶的杂姓人家,大抵是当年跟随主子逃到神仙顶的婢仆们的后代。

我二姐曾说:“咱家姓何,证明咱们姐仨有上等人家的血统。”

我二姐这么说时,正在洗鸡肠子。当年,绝大部分中国的农村人家杀鸡后是舍不得将肠子扔掉的,会以各种方法做来吃了。但洗鸡肠子是很麻烦的事,那么细,先得一段段的先剖开,那样才能洗干净。而她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小外甥赵凯,正在洗一块豆腐。豆腐是为了招待我,前一天从山下的集上买的。天热,怕隔夜就坏,买回来就埋在灶灰里了。灶坑里的新灰被农村人认为是绝对干净的,有防腐的作用。平时谁将自己弄出了红伤,若身边没药,也会赶紧抓一把灶灰捂在伤口上,先把血止住。

那时已经是二○○八年了,我二姐四十一岁,是一儿一女的母亲了。赵凯的姐姐赵俊,已经成了别人家的儿媳妇了。我二姐和赵俊已经在各地打工多年,她们是因为我从深圳回到神仙顶看望我父亲,专程从外地赶回来与我团聚的。

我没想到二姐竟会忽然说那么一句,在一旁洗菜的赵俊也没想到,抬起头像我一样愣愣地看着她妈。她盯着她妈的脸看了几秒钟,缓缓将头转向我,目光似乎在问——小姨,我妈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哪儿知道我二姐那话是什么意思呢?不,也不是不明白,她那话说得很明白,意思无非就是我们何家的血统还是挺不错的。话里有几分自慰的成分,但也似乎有几分弦外之音。

赵俊不明白的是这话的弦外之音是什么。

而我,因为头脑中已经形成我二姐的智商从小就偏低这么一种认知,所以断定她说话的水平根本不可能达到有什么弦外之音的程度,遂觉那也就是一句聊以自慰的内心独白,忽然脱口而出罢了。

我二姐说完,继续仔仔细细地搓洗鸡肠子,仿佛自己根本没说过什么话。

二○○八年,二十六岁的我已经有了深圳户口,是不容置疑的城市人了。而且,我每月的工资已经七千多,是我们三姐妹中唯一有出息了的人,是唯一对我们何家三代人具有扶贫能力的人。包括我父亲在内,我的所有亲人——也包括我的两个姐夫,都对我刮目相看。如果没有这一前提,我二姐不会在我面前反复搓洗鸡肠子。在我看来,她已经将鸡肠子洗得够干净的了。

我没接二姐的话。

我因为她说出那么一句莫明其妙的话,对她的智商更加怜悯。同时,我联想到了另一个与血统近似的词,那就是“宿命”。于是我也联想到了我大姐的“宿命”,联想到了我自己的“宿命”,不禁悲从中来。

但我表情如常。

我已经习惯并且善于在亲人面前隐藏内心的种种忧伤和忧虑了。我必须那样,因为我在亲人们眼里是人生的拯救者。如果亲人们从我脸上看出了忧伤和忧虑,他们会恓惶起来的。

我也没对赵俊和赵凯说什么。

我能对两个晚辈说什么呢?

我只是笑了笑,什么都不说,内心里忧伤着我自己的忧伤。

赵俊的手机忽然响了。她离开洗菜的小盆,起身到屋外接手机去了……

一九八二年的神仙顶还没通电,也没通电话。1982年在中国那样的农村为数不少,多数在山区。

一名伞兵降落在神仙顶,神仙顶的人们头一次遇到这种异事。那日我们何家分外热闹,大人孩子屋里屋外地进进出出,都是为了亲眼看到伞兵是什么样的兵。

那伞兵纪律意识特强,只对老支书何广泰一个人解释了他出现在神仙顶的原因——一架载着几名侦察员的侦察机自昆明的军事机场起飞,按原计划飞临云贵两省交界之处,一声令下,侦察员们都应声跃出机舱。而地面上,准确说应该是山林中,有驻扎贵州方面的陆军组成的搜捕队对他们进行搜捕……

那是一次两省军方空陆部队进行的侦察与反侦察演习,属于一次常规演习,并没什么重要的军事针对性。当兵的嘛,不经常演习演习怎么行?侦察机在高空遇到了不利的气流和风向,不得已飞过了云贵省界,侦察员们全降到贵州这边来了。他是最后离机的,自己也不承想会降到神仙顶这么一个地方……

老支书不敢怠慢,立即派人骑上村里的公用自行车到乡里去报告。那年已分田到户,生产队不叫生产队了,重新叫村了。公社也不叫公社了,重新叫乡政府了。好在打工潮还没正式涌动,村里的小伙子不少,争着去完成报告的任务。也好在神仙顶离乡政府不是太远,也就十四五里,并且是下山路。

我二姐对我说,不仅她和我大姐觉得那“伞兵哥哥”一表人才,很帅,全村人都那么认为。

她还说:“如果你大姐与那‘伞兵哥哥’成了夫妻,那才叫天设一对,地产一双,生下的娃不知该有多漂亮!”

她对我说这话时已经四十一岁了,快做年轻的姥姥了,聊起当年事,还“伞兵哥哥”长“伞兵哥哥”短的,我听着直心疼她。

两个多小时后,乡政府派来了担架队,将“伞兵哥哥”抬乡里去了。在我家那两个多小时里,老支书只许我大姐陪那伞兵说话,不许其他人进屋。他自己也不陪,坐在门槛上吧嗒他那一尺长的烟锅。连我父亲和我二姐也很自觉,与别人一样待在家门外。只有我母亲还躺在我家另一间屋里,因为我快出生了,她的行动已经非常不便。

没人知道我大姐陪那伞兵聊了些什么,但当年许多人都听到我大姐为那名伞兵唱歌了,连唱了几首贵州山歌。我大姐不仅长得漂亮,唱歌也好听。聚在屋外的人,包括我父亲、我二姐和躺在屋里的我母亲,都听到了那伞兵的鼓掌声和夸我大姐唱得好听的话。

乡政府有武工部,武工部派一个人跟到了神仙顶,还带了一套军装。或许,他们估计那伞兵的衣服肯定破损不堪了。其实他的衣服倒是好好的,但他还是换上了武工部的人带给他的军上衣,将自己脱下的空军上衣送给了我大姐——那是一件黑色的薄皮做成的上衣,连袖口上都有黄色的铜扣子。摸上去哪一个部位都非常柔软。

伞兵在担架上向人们挥手告别时,我大姐何小芹站在窗口,望着远去的担架已是泪流满面。

傍晚,老支书来到了我们家。

我父亲在做饭,我二姐在帮我父亲烧火;我大姐在我父母的屋里,替我母亲擦脸、洗手、洗脚。

我家吃饭的破方桌的桌缝,插着一排竹签子,每支签子上都穿着一串烟熏火烤过的古怪东西。

何广泰瞅着问那是什么?

我父亲说是张家贵送来的青蛙肉。张家贵是当年的一名“老高三”返乡知青,在一九八二年,仍是神仙顶文化程度最高的人。从前他曾一心考大学,他的老师和同学都认为他肯定能考上,他自己也信心满满。但“文革”使他的理想彻底破灭了,返乡后一蹶不振,也一直不谈恋爱。恢复高考后,与他相依为命的老母亲又瘫在床上了。等他尽了最后的孝心,发送走了老母亲,已经到了一九八一年了。此时我大姐何小芹,一下子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颜值高得像一朵初放的牡丹花。老支书亲自替我大姐向他说媒,居然一说就成了。神仙顶的人普遍认为,他肯放弃高考夙愿,无非由于这么三种原因——那夙愿本身被生活磨去了光彩,如同败落了的宅院门上的一把锈锁,持有钥匙的人已懒得尝试那把锁还能不能打开;二是他刚被选为村长,人们寄托在他身上的期望很大,而他也想证明一下自己的另一种能力;最后一个原因就是,我大姐的姿色使他受到了巨大的吸引。

人们又普遍认为——最后一个原因,才是根本性的原因。据我二姐说,张家贵以前并没太注意过我大姐,等他开始被我大姐的美所吸引,又有些自卑了。因为说到底,他不过是神仙顶的一个三十二岁的大龄光棍,相貌也一般般。至于曾是“老高三”,这一页已彻底被历史翻过去了,不再能成为优越于别人的资本了。而且,提亲时我大姐才十六岁多,他的年龄比我大姐大了一轮。

都三十二了,就是考上了大学又怎么样?四年后大学毕业三十六了,不论在学校里还是毕业后,他能找到何小芹那么漂亮的妻子?男人嘛,一辈子活得好不好,无非是由财运、官运、口福、艳福四桩事决定的。四桩事中,艳福是排在第一位的。哪个男人艳福不浅,当官的人有钱的阔佬也是嫉妒的。就他张家贵那么一个神仙顶的大龄光棍,能与何小芹订下婚事,他就别再做其他的梦了,一辈子知足吧!——村里的男人,特别是光棍,对我大姐与张家贵的婚事基本上如是议论。

至于我大姐心里怎么想的,对自己的婚事中意还是勉强,我从没问过我二姐,她也从没主动说。我认为那也是最不该问我父亲的话,我父亲同样没主动聊过,所以我至今一无所知。

我父亲倒是跟我说过这样的话——神仙顶的何姓人家,对于张家贵终于没能成为村里有史以来的第一名大学生,背地里是欣然相庆的,因为他不姓何,而姓张。如果第一名大学生产生在杂姓人家,将使神仙顶大多数何姓人家觉得没面子,会有集体的失落感。连何广泰也是这么想的,尽管他是支书。一方面,人们不愿看到张家贵成为神仙顶有史以来的第一名大学生;另一方面,人们又集体地拥护他成为村长,集体地对于他寄予种种厚望。

人心有时候真是古怪,像插在我家破桌子桌缝间那些竹签上的东西一样古怪。经过烟熏火烤,如果没人告诉你,你根本猜不到那是什么。

老支书走到桌前,后背双手,弯下腰细看着那排竹签子,又问:“也不全是青蛙肉吧?”

我父亲说有几支签子上穿的是蛇肉。张家贵打死了一条一米半长的草蛇,烤好了孝敬他这位未来的老岳丈。

而我二姐后来对我的说法是——张家贵是为了取悦我大姐才特地送来的。

老支书坐在桌旁的高腿凳上,说他已很久不知肉味儿了。蛇肉也是肉啊,而且是有口福的人才能偶尔吃到的肉。他一边说,一边拔下一支签子,开始吃在他看来是蛇肉的东西;还让我二姐给他点儿盐,说蘸着盐吃才别有滋味,要不好东西也吃瞎了。

我父亲说家里断盐了,本来当天要到乡里去买的,不承想天上忽然降下了一名伞兵,没顾上。他吩咐我二姐从咸菜坛子里舀出一小碟咸菜水,请老支书蘸着吃。

老支书其实并不算老,才五十三岁,当支书的年头很长了,人们称他老支书,体现着对于党的代表人物的敬重。

他是为那件空军上衣来到我们家的。

他说我家不该独占那件上衣。那么一件全皮的上衣,如果拿到县城去卖,估计五六十元都会顺利出手。我家独占了,村里不少人有意见。

我二姐一听就火了,丢下拨火棍,腾地往起一站,双手叉着腰说:“那是人家伞兵哥哥送给我姐的,怎么就成了我家独占了?谁爱有什么狗屁意见就有,犯不着你支书到我家来念这套不三不四的经!”

老支书倒也没生我二姐的气。大概他觉得,自己是支书,与我二姐那么一个半大不小半精不傻的丫头一般见识不成体统。

他望着我父亲继续说他的理——如果现在神仙顶还是个生产队,那么,一名伞兵因为队里帮了他而送给队里任何人的东西,都应该看作解放军送给大家的东西,理应归集体所有……

我父亲软言软语地怼了他一句:“可现在不是那时候了。”

老支书叹了口气,据理力争:“是啊,不是那时候了。但对那伞兵帮忙最大的,你得承认还是些跑前跑后、出力流汗的男人吧?他们起作用了,好处却一点儿没他们的份儿,他们很不满,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我二姐张张嘴没话说了。

我父亲愣了会儿,憋出几句话:“难道你要把那上衣收走,让人到县里卖了,再把钱分了不成?”

这时我大姐从屋里出来了,端着水盆生气地说:“伞兵哥哥把那上衣捧给我时,明明说的是‘送给你留作纪念吧’。他说的可不是‘送给你们’,你支书当时也听到了他的话。既然他是送给我的,谁都别想把它从我家要去!”

老支书尴尬了。

他解释说他不是来要那件上衣的,更没想把那上衣卖了,把钱分了。

他离开桌子,拿着一串烤蛇肉,走到灶前,蹲下去对我父亲说:“永旺啊,我与你家,论起来还多少沾点儿亲,我对你家咋样,你心里还不清楚?我没别的意思,只不过是来给你提个醒。谁心存不满,也是人之常情,摆平他们的情绪不就得了嘛,比如买条烟分分,这也是应该的吧?虽然现在集体不是集体了,我也没什么实权了,但使神仙顶的人们搞好团结,我还有这个责任啊……”

我大姐听了他的表白也无话可说了。

他的话不但在理,而且态度又是那么地诚恳,出发点良好。

我父亲望我大姐一眼,低头默想片刻,明确表态说:“那行。我听你支书的,买了烟由你支书代我家分吧。”

我父亲说完,又望了我大姐一眼。

我大姐就一声不响地出门泼水去了。

我父亲又小声对老支书说,他手头一时紧,没钱买烟。不过呢,他会让张家贵买条烟交给老支书。

老支书说谁买都一样嘛,家贵也不是外人。何况,春节时他和我大姐一成亲,我大姐还不把那件上衣带过门去了?那么上衣不就成了他们小两口的共有之物了?

他临走时,又从桌上抽出一签子蛇肉,在咸菜水里蘸了这面儿蘸那面儿。显然地,他蘸着吃出瘾头儿了。

晚饭后,我大姐穿上那件夹克式的皮上衣,在一块缺了角的镜子前左照右照。我家就两小间住屋。我父母住一间,我大姐二姐住一间。缺了角的半大不小的镜子,摆在一口旧箱子上。那口箱子是我母亲的嫁妆,那面镜子由于受潮,水银斑驳,照人已经不清楚了。我二姐说我大姐很少照那面镜子,她知道自己是个美人儿,不照也是美人儿。二姐后来说她照镜子的次数反而多些,每次照时都想把镜子砸了。二姐当年承认也有嫉妒大姐的时候,但自从大姐和张家贵的婚事定下了,二姐就再也不嫉妒大姐了。美貌如大姐又怎么样呢?还不是也得嫁在神仙顶?得嫁个比自己大一轮的平常男人?

我二姐后来说,一九八二年九月十三日那天晚上,在短短一截蜡烛的烛光里,穿上了那件夹克式的软皮上衣的我大姐,美得使她都看呆了。用今天的网语来说那就是——美得不行不行的。

我大姐似乎也对自己的美十分意外,尽管她脸上并没呈现出自我欣赏的得意表情;恰恰相反,那时我大姐的表情简直可以用“毫无表情”来形容。用我二姐的话说,“她那样子好像魂飞天外了。”

我父母临睡前关上了屋门,这是很反常的举动。他们的屋子那么小,关上门,不通风了,会使人感到憋闷的。除了冬季,父母是不常关门睡觉的。

这一反常的情况,引起了我二姐的注意。她就猫悄地走过去,偷听父母在说什么话。

我父亲何永旺是独生子;我爷爷也是,两代单传。我父母虽然都姓何,虽然已经有了两个女儿,但有再多的女儿,也抵不上一个儿子。女儿总是要嫁出门的。

这是我父亲的一块心病。

我母亲也觉得内疚。

于是,便有了我。我尚在母亲的肚子里,即将临盆。

当年农村计划生育的政策是允许二胎的,就是替农民考虑到了有子或无子、单传不单传的问题。别处如何姑且不论,反正在我们那个县是那样的。但是允许二胎了而某一人家还是没有儿子,那就只能自吞沮丧,政策是不予同情的。

我父亲求子心切,为我的出生做出了“战略性部署”。我母亲认为那不失为“英明”——我大姐订婚时才十六岁多,一年后的一九八二年九月,十七岁多了;春节时成婚,离满十八岁只差两个多月。在神仙顶,这种情况是可以先成婚,两个多月之后再办证的。

那么,我家就只有我二姐一个女儿了。我的出生,似乎也可以不算作超生,而以有两个子女来论了。

老支书何广泰确实与我家沾亲,当然会急我家之所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古人那儿,“后”或许并不专指儿子,但在神仙顶,“无子”即等于“无后”,兹事体大。由于他从中周旋,乡里对我母亲又怀上了我这件事,基本上持的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

剩下的问题是,仅仅是——我是子还是女?

我父母达成了共识,认为事不宜迟,哪怕早一天知道也是完全必要的。他们看出了我大姐的状态有些不对头,唯恐我大姐婚事起变——那么我的出生,不管是子是女,都将成为棘手的情况了。

于是我父母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到县城去。县里有位“半仙”,据说对预测胎儿的性别特别在行,收钱也不多;只要是暗中相求,从不会拒人于门外。我父亲并不是连买条烟的钱都没有了,他有十几元钱,是要第二天带到县里去用。

如果我竟被预测是女孩,那么他们将按“既定方针”——将我送人。

预先联系过的是山下的两户人家。一户愿给我家两袋红薯作为谢礼;另一户愿给三四十片鱼鳞瓦。我家房顶已多处漏雨,不换瓦不行了。

我父母商议的结果是——将我送给以两袋红薯作为谢礼的人家更划算,因为吃两袋红薯会省下不少粮,卖了省下的粮,能买不止三四十片瓦。

几个月没再与那两户人家沟通了,我父母也担心他们变卦。

我母亲忧虑地问:“真那样咋办?”

我父亲叹口气,沉默良久才说:“那就白送给肯要的人家吧。”

我母亲说:“我怀这一胎怀得很辛苦,那不亏死了?”

我父亲说:“亏也没有别的法子啊!再为谁家养大一个儿媳妇这事,我是够够的了。难道你还没够?”

我母亲就低声哭了。

我父亲劝道:“哭什么啊,你那想法它是钻牛角尖儿的想法嘛!也许这次你怀上的真就是个儿子呢!”

二十六年后我二十六岁的时候,我二姐与我促膝相谈的那个夜晚,她当成有意思的往事,笑容满面地把我父母当年的“密谋”讲给我听。

我却没笑。

也想笑来着,就是笑不起来。

我的心连续抽搐了几下,像被低压电流击着了似的。

我又一次觉得心疼。心疼我自己。心疼我还没出生就已经被注定了的命;还心疼神仙顶的人家当年那种穷…… ooY0cfWDyGtv+doACC1SA7N9fEz3aWVzV9fQyDWPaFD/kvGNZXgQmjdE/ugqFGQ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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