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渊明的诗,我喜欢得要命,很久以来,就想写一篇关于这位超级诗人的随笔。可是,当我读到朱光潜先生《诗论》中第十三章《陶渊明》之后,就再也没有勇气动笔了,那种心理状态,正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朱先生的文章写得实在漂亮,它使我领悟到:状写诗人、文学家,应该富有鲜活生命的质感,“鸢飞鱼跃”、灵心迸发的天趣,“素以为绚兮”的隽美。从这个意义上,我倒觉得运用陈寅恪先生“以诗证史”的方法,从诗中找到生命的轨迹,多沾一点诗的灵气,可能是个有效的途径。于是,我就找出了陶渊明的诗集,从头到尾翻检一过,最后选中了组诗《饮酒》中的第五首。
诗人在这里展示了向往归复自然,追求悠然自在、不同流俗的完满的生命形态的内心世界,刻画了运用魏晋玄学“得意忘象”之说,领悟“真意”的思维过程,富含哲思理趣。我想通过解剖这首最能反映其思想、胸襟、情趣,也最为脍炙人口的五言代表作,以收取“鼎尝一脔”之效。
《晋书》本传中,将陶渊明归入“隐逸”一类。当是考虑到,他做官的时间很短,中间还丁忧(遭逢父母的丧事)两年,实际不过四年。前后二十余年,一直在家乡种地,过着“半耕半读”的悠然自在的生活。诗人归隐后,对社会时事颇多感慨,遂托酒寄言,直抒胸臆。《饮酒》组诗序云:“余闲居寡欢,兼比(加上近来)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这首五言诗就是这么写出来的。
全诗十句,可做三层解读:
前四句为一层,诗人状写其摆脱尘俗烦扰后的感受,表现了鄙弃官场、不与统治者同流合污的思想感情。宋代名儒朱熹说:“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诗人愤世嫉俗,心志高洁,但他并没有逃避现实,与世隔绝,而是“结庐在人境”,过着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不同之处在于,能够做到无车马之喧嚣,保持沉寂虚静。
那么,请问这是怎么做到的呢?答曰:不过是寄情高旷,“心远地自偏”罢了。这里固然也有生活层面上的因素,对这熙熙攘攘的社会现实,特别是争名逐利的官场,采取疏远、隔绝的态度,自然门庭冷落、车马绝迹;但诗人的着眼点还是精神层面上的,内心对于人为物役、心为形役的社会生活轨道的脱离,对世俗价值观的否定,放弃权力、地位、财富、荣誉的世俗追求。境静源于心静,源于一种心灵之隐,也就是诗人所标举的“心远”。这个“远”,既是指空间距离,也是指时间距离,“凝心天海之外,用思元气之前”。心若能“远”,即使身居闹市,亦不会为车马之喧哗、人事之纷扰所牵役,从而实现人的生命与自然的统一和谐。这番道理,如果直接写出来,诗就变成论文了,诗人却是把哲理寄寓在形象之中,如盐在水,不着痕迹;平淡自然,浑然一体。难怪一向以“造语峻峭”著称的王安石,也慨然赞叹:“自有诗人以来,无此四句!”
中间四句为第二层,诗人状写其从田园生活与自然景色中所获得的诗性体悟,实际上是“心远地自偏”这种超然物外的精神境界的形象化表现与自然延伸。有了超迈常俗的精神境界,才会悠闲地在篱下采菊,抬头见山,一俯一仰,怡然自得。“悠然”二字用得很妙,说明诗人所见所感,非有意寻求,而是不期而遇。东坡居士有言:“渊明诗初看若散缓,熟看有奇句”;“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境与意会,故可喜也”。在这里,诗人、秋菊、南山、飞鸟,各得其乐,又融为一体,充满了天然自得之趣。情境合一,物我合一,人与自然合一,诗人好像完全融化在自然之中了,生命在那一刻达到了物我两忘的超然境界。
说到境界,我想到一位中学老师在讲解冯友兰先生《人生的境界》时的一段话。他举例说,有些坊间俗本把陶渊明的“悠然见南山”印成“悠然望南山”,失去了诗人的原意。“望”是有意识的,而“见”是无意识的,自然地映入眼帘。用一个“望”字,人与自然之间成了欣赏与被欣赏的关系,人仿佛在自然之外,自然成了人观照的对象;而用一个“见”字,人与自然不是欣赏与被欣赏的关系,人在自然之中,与自然一体,我见南山悠然,料南山见我亦如此。与自然一体,也就与天地一体,与宇宙一体,是天地境界或者近于天地境界。一个“见”字,写出了人与自然,乃至与宇宙之间的一种和谐。联系到陶渊明的另外两句诗:“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种“返”,觉解程度是很高的,是那些真正的无觉解或者很少觉解的乡民所无法达到的。而这个“樊笼”,可能是指功利境界以至道德境界,陶潜已经越过了这个境界。
这位老师从遣词造句、细节刻画方面,对于陶诗作了细致的解析,看了很受启发。
就本诗的意蕴来说,尤见精微、深邃。当代学者王先霈指出:“陶渊明直接描写的是面对秋景的愉悦,而其实是表达自己对于‘道’的体悟,用诗的方式说出自己某一次体道的过程和心得。他所说的‘心远’,相当于《淮南子》讲的‘气志虚静’、‘五藏定宁’,相当于《老子》说的‘守静笃’,是‘体’的心理上的前提。至于采菊、见南山、见飞鸟,那并不是观察,而是感应,从大自然的动和静中产生心灵感应。”
最后两句为第三层,是全诗的总结,讲诗人从中悟出的自然与人生的真谛。而这“真意”究竟是什么,是对大自然的返璞归真?是万物各得其所的自然法则?是对远古理想社会的追慕与向往?是人生的真正价值和怡然自得的生活意趣?诗人并不挑明,留给读者去思考,在他,则“欲辨已忘言”了。实际的意思是说,这一种真谛乃是生命的活泼泼的感受,逻辑的语言不足以体现它的微妙处与整体性。这样,又把读者的思路引回到形象、意象上。寄兴深长,托意高远,蕴理隽永,耐人咀嚼。
《晋书》本传中记载,他“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陶潜深受老庄思想影响,赞同“有生于无”、“大音希声”、“无声之中,独闻和焉”的哲学观念,认为“言不尽意”,应该“得意而忘言”。《庄子·齐物论》中说:“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氏名文,善于鼓琴。这段话按冯友兰先生的解释,是说:“无论多么大的管弦乐队,总不能一下子就把所有的声音全奏出来,总有些声音被遗漏了。就奏出来的声音说,这是有所成;就被遗漏的声音说,这是有所亏。所以,一鼓琴就有成有亏,不鼓琴就无成无亏。作乐是要实现声音,可是,因为要实现声音,所以有些声音被遗漏了,不实现声音,声音倒是能全。”说到这里,冯先生还举出陶渊明屋里挂着无弦琴作为例证。
“心远”与“真意”,为全诗的眼目、灵魂与意旨所在,堪称全诗精神、意境、情调、理蕴的点睛之笔。清初诗评家吴淇在《六朝选诗定论》中指出:“‘心远’为一篇之骨,‘真意’为一篇之髓。”确是不刊之论。
现代著名诗人梁宗岱说过,哲学诗最难成功,这是“因为智慧的节奏,不容易捉住,一不留神便流为干燥无味的教训诗了。所以成功的哲学诗人不独在中国难得,即在西洋也极少见。”他认为,陶渊明也许是中国唯一十全成功的哲学诗人。
苏东坡认为:“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
或问:又是饮酒,又是赏菊,又是鼓琴,那么,这位超群绝伦的大诗人是不是也读书呢?当然。他早就说了:“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得知千载上,正赖古人书”。他读的书很多,只不过方法有点特别:“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迹近于兴趣主义。
关于他的思想,朱先生在《陶渊明》一文中,做过精彩的分析: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却不是一个拘守系统的思想家或宗教信徒。他读各家的书,和各种人物接触,在于无形中受他们的影响,像蜂儿采花酿蜜,把所吸收来的不同的东西融会成他的整个心灵”。不过,朱先生说,“假如说他有意要做哪一家,我相信他的儒家的倾向比较大”。对此,我却有点不同见解,倒是觉得他的同宗先贤晦庵先生(朱熹)所说的“靖节(陶渊明)见趣多是老子”,“旨出于老庄”,或者陈寅恪先生所言“渊明之为人,实外儒而内道,舍释迦则宗天师也”,可能更切合实际。
由此,又引出了一个新的话题。靖节先生从早年就疾病缠身,又兼嗜酒成性,长期身体衰弱,直到六十三岁死去(现代有著名学者考证,享年为五十一二岁)。或问:既然他绝顶聪明,怎么就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健康,那么拼命地喝酒呢?言下不无憾怨之意。看来,他并没怎么把生命与身后声名放在心上,他说:“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他所秉持的生死观是:“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他说:“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死了就是死了,没有什么好说的;身体朽腐之后,与土地山陵化成一体,回归自然就是了。这种“一死生、齐彭殇”的观念,如果认祖归宗的话,与其说是“儒家的倾向”,毋宁说是《庄子》中话语的形象注解:“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者,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之徒,吾又何患!”
他还有这样几句诗:“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说的是人归化于自然,无须在天国中求得永恒,但求能够自我超越与解脱,过着“情随万化遗”、委运任化、随遇而安的生活——此生自在悠然,此心自在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