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初读本诗,感到文辞通畅、意蕴单纯,似乎无须做更多的研解;实际上,并非如此。单是意旨,历代评论家就说法不一。清初学者李因笃概之以“思友怀乡,寄情兰芷”。而后的王尧衢,认为“此慨同心人之不得相聚也。同心,即知音者之类”。当代著名学者朱东润说:“这是写游子思念故乡和亲人的诗。”马茂元认同此说,指出:此乃游子思乡之作,只是在表现游子的苦闷、忧伤时,采用了“思妇调”的虚拟方式。而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则认为:“这是一首惜别的情诗。”
难怪古人说“诗无达诂”。面对这些知名的专家学者的歧见纷呈,确实有一点无所适从了。斟酌再三,求同存异,我觉得,有三点可以认定:
一、这是文人作品,而非诗中人物自述。
二、手法是虚拟思妇口吻。之所以是思妇,乃由于游子在外,或行旅,或出征,或求仕,或谋生,应是远在边疆或者京洛;而欲采撷江上芙蓉、兰泽香草以遗远人者,必是留在江南故乡的女子。那么,“还顾望旧乡”又怎么解释呢?这是思妇悬想游子对于家室的离思、忆念。
三、诗句中所明确表达的是对于所钟爱的同心人的思念。至于这是诗人的写实,抑或同时寄托着思友怀乡、渴念知音的深情厚意,以至对美好人生与理想的憧憬,则不必、也难以具体认定,只能因人而异。
准此,本诗就可以解读为——
夏秋之际,荷花盛开。年轻的女子弄舟江上,采摘芙蓉,欣赏着泽畔的兰蕙芳草。这时,一位女子怅然注视着手中的芙蓉,瞬间,芙蓉化作了“夫容”(当代学者徐中舒《古诗十九首考》:“芙、夫声同,蓉、容声同。芙蓉者,夫之容也”),于是,怀想到远行的丈夫。她多么想望把这最美的一朵送给同心人哪!可是,很快就怅然了——“所思在远道”啊!这时,心灵产生了感应,眼前出现了错觉,她仿佛看到“远道”的丈夫正“还顾望旧乡”,同样是“长路漫浩浩”啊。这里,采用了清人张玉谷所说的“从对面曲揣彼意,言亦必望乡而叹长途”的悬想方式,从而加重了感伤、失望的成分。于是,妻子、丈夫,还有诗人,就同声喊出一句:“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相爱的人,终此一生,也难以相聚相守,世间难道还有比这更令人伤情的吗?
在这两句诗的下面,诗评家王尧衢加上了这样一句话:“夫同心人不可得,既已可伤;幸得之而复离居,是以忧思伤心,于焉终老,莫可如何而已矣。”其实,这也恰是本诗的哲思理趣所在。世间同心知己本来就难以遇合,幸而得之,却又离居千里万里,以致终老忧思、失望,确是无可奈何达于极点。诗中在脉脉情深的后面,隐伏着对于理想追求不能实现、美好事物瞬息成空的叹惋,流露出可思而不可见、可望而不可即的无奈与悲凉。
鲁迅先生有言:“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而任何悲剧的产生都有它的社会根源。诗中曲折而含蓄地揭露与批判了不合理的社会现实。“诗是精粹的语言,暗示是它的生命。”(朱光潜语)本诗正体现了这一点。
赏读全诗,看得出它所受到的《诗经》《楚辞》的影响。诗中化用了《楚辞》中“折芳馨兮遗所思”、“路漫漫其修远兮”、“将以遗兮离居”等诗句;而且,“从对面曲揣彼意”的表现方式,也与《诗经》中的《卷耳》《陟岵》等篇暗合。
正是在《国风》《楚辞》的滋育、影响之下,产生了获“五言之冠冕”盛誉的《古诗十九首》。这是东汉末年文人五言诗的选辑,并非一人作品。内容反映了作者与生活其间的社会、自然环境广泛而深刻的情感联系,以及人生最基本、最普遍的一些思想情绪;体现了对个体生命存在、生存价值的关注,再现了文人在社会思想转型期向往的追求与幻灭,心灵的觉醒与痛苦,具有天然浑成的艺术风格,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享誉甚高。本诗为《古诗十九首》的第六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