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玄宗开元二十九年三月,王维完成“知南选”任务,从岭南返回长安,不久即辞官隐居于长安南郊的终南山,宣扬佛教禅理,过着亦仕亦隐的生活。本诗即作于这期间。别业,今称别墅。终南别业,亦称辋川别业。
全诗通篇都是叙述,首尾相衔,一气贯注。按说,一首山水田园诗,总应就此间的山川景物做些具体描写,而此诗却把重点放在表现诗人隐居中悠闲自得的心境,抒写其对于自得其乐的闲适情境的向往。其实,关于山中幽静、清丽的景致,他在与挚友裴迪的信中已经讲了:“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裴迪曾任蜀州刺史和尚书郎,此时应在长安城中。而本诗题目,一作《入山寄城中故人》,即使不是专门寄给裴迪,起码也应包括他在内。
一开始,诗人就说,自己中年前后即厌倦尘俗,信奉佛理。从王维的名、字合而为“维摩诘”,可知其早已情注佛禅,只不过尔后历经颠折,饱谙仕途艰险,就更加坚定了退隐之心,也更加关注佛禅之道,着意于探寻人生的真谛、宇宙的本源、普遍精神的本体。至于“晚家南山陲”的“晚”字,也应灵活解读:既可作晚年解,也可作晚近、晚些时候理解。如果属于后者,那应是直写现实生活状况。如果指的是前者,此时诗人刚届四十一岁,这里当是相对于“中岁”而言,中岁好道,退休后晚年便要归隐南山,意在点明诗人隐居奉佛的人生归宿与思想皈依;也可以理解为,此时虽然仓促入山,但是并没作长住打算。事实也正是这样,在此间未及一年,他便又出山,入朝从政。至于长期归隐辋川,那是以后的事了。
诗人接着说,兴致一来,我就独往山中信步闲游,安享自得之乐;遇到赏心乐事(“胜事”),便独自欣赏,自我陶醉,不求人知,只求个人心领神会而已。
尔后,展开说“胜事自知”。诗人沿着小溪溯洄上行,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源头(“水穷处”),他既没有转身回返,也并不另觅新途,而是索性就地坐下来,静看山中的云起云飞。此刻的诗人正和缥缈的白云一样,心情极度放松,自在悠然,已经超脱于身边的物质世界,心灵了无挂碍地沉浸在缥缈的玄思之中。“水穷”“云起”两句诗,历来受到诗家的激烈称赏。宋僧慧洪曰:“不直言其闲逸,而意中见其闲逸,谓之遗意句法。”清人沈德潜许之以“行所无事,一片化机”。近代学者俞陛云《诗境浅说》中解析:“行至水穷,若已到尽头,而又看云起,见妙境之无穷。可悟处世事变之无穷,求学之义理亦无穷。此二句有一片化机之妙。”
结尾紧承上面神与物游、物我两忘之情境,说是偶然遇到了山林中的老者,便与他开怀谈笑,由于话语投机,竟然忘记了回家的时间。同样反映了诗人的去留无意,随缘自适。
清代巢父《唐诗从绳》中评说:“此全篇直叙格。五、六句法径直。此种句法不假造作,以浑成雅健为贵。通首言:中岁虽参究此事,不免茫无着落,至晚年方知有安身立命之处。得此把柄,则行止洒落,冷暖自知,水穷云起,尽是禅机,林叟闲淡,无非妙谛矣。以人我相忘作结,有悠悠自得之意。”
当代学者、研究王维专家王志清教授,把此诗作法同诗人的出游、诗人的心态结合起来加以赏评,颇有见地。他说,此诗亦古亦律,信手拈来,起承转合如行云流水,形迹无拘;也像其出游一样,没有时间概念,想谈多久就谈多久;也没有空间意识,能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只有过程,没有结果,也不问结果,水穷何碍?云起何干?因为“胜事自知”,悟得世事变化无穷之理,方有此不可言传的“化机”。诗人的心态,极其自由,也绝对自在,处事不执著,不刻意,不迷狂,无为而无不为,天如何人亦如何,顺天知命,从容不迫,随缘适意,不求人知,而心会其趣。这一切,正是本诗的成功所在。(《王维诗传》)
本诗充溢着禅机理趣,句句入禅,却“不用禅语,时得禅理”(沈德潜语)。其妙处,即在于通过具体的日常生活予以体现,使人在不知不觉间神游其禅境,体悟其意蕴。这既反映了禅宗思想的一个重要特征——禅乃生活方式与人生态度;从中也可以看出唐宋理趣诗的差别。而作为古代山水田园诗中的代表作,它更充分展现了号称“诗佛”的王维诗作的虚静空灵、飘逸高蹈、物我浑然、色相俱泯的美学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