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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趼人生平及其著作

李育中

晚清时期,中国有四大小说家,吴趼人是其中一个,声名且远达国外,人们公认他的代表作是《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吴已死去七十多年,除初死时有同乡知友李怀霜在上海《天铎报》(同盟会报刊)写有二千字左右的短传之外,未闻再有其他较详细的传记,本文根据多番调查所得,试做一个生平述略。

吴名沃尧,本名宝震 ,初字小允,继字茧人,随以同音改作趼人,因以字行,笔名又称我佛山人。他本是广东南海县佛山镇人,但出生于北京宣武门外的分宜故第,这所谓“分宜故第”,是指自他祖父吴尚志(1804—1863)做京官时长期定居下来的明大奸臣严嵩的旧居,那是北京有名的凶宅,并不是个好地方。趼人的母亲姓刘,与祖母是同一外家的,有表亲关系,是直隶(今河北省)怀来县八里村人。

吴趼人出生在1866年5月29日,以前鲁迅和阿英都错置于1867年。据吴诗《都中寻先兄墓不得》诗前小序说:“岁丙寅,沃尧坠地,先兄夭亡。” 此丙寅即同治五年,正好是1866年。

吴的老家在佛山是个望族,地点在镇内的观音铺,名叫田心里大树堂。这大树堂是他曾祖父吴荣光创建,因堂前有两棵特别巨大的槐树得名,是一个占地十多亩的庄园,据说内里有大小七十间房屋,全盛时可住二百人,聚族而居已有百多年,是佛山镇内有名大宅之一。这大宅与名书画家黎二樵(简)的秋官坊接邻,与佛山著名的祖庙(今为佛山博物馆的祖庙公园)亦靠近,由于市区开辟,吴宅今已不存,得路名为锦华路。

这个巨家大宅累世亦官亦商,田地一向不多,其中最有名的人物是吴荣光(1773—1843)。他号荷屋,虽然官至巡抚(一省之长),手头并不见得富裕,在世时一面锐意收罗金石书画,但一面又不得不忍痛割卖好些出去(清宗室成亲王便买过他不少精品)。荣光为官较少劣迹,主要以擅书法及金石书画收藏与赏鉴出名,书法曾被康有为评作清代广东第一人。

吴荣光有二子一女,长子尚忠,以监生当过常州通判(六品);次子尚志,以监生当过工部员外郎(五品);女尚熹,是一位女流名画家,以父名荷屋,她取号小荷,颇饶有父风。

吴荣光次子尚志,字任卿,号莘畲,生子五人,长子同福和第三子应福均早殇,留下第二子升福,第四子炽福,第五子保福。趼人的父亲便是升福,字允祺,号允吉,以监生得任江苏补用巡检(从九品),督办浙江柴桥镇茶厘事务,终于浙江差次,得年四十二岁(1841—1882)。

趼人有一个哥哥名寿世(谱名宝文),据趼人说,他大哥“生于同治癸亥(1863),甫三岁,日识数十字,进退揖让如成人,乡先辈多以神童目之。岁丙寅(1866),沃尧坠地,先兄夭亡”(《都中寻先兄墓不得》诗八首小序)。之外还有一个妹妹晓兰。

吴荣光晚年以六十八岁致仕家居,正碰上英国侵略者进犯广州和佛山,他以当地父老绅耆资格,出来领导佛山官绅捐资办团练,铸炮筑栅,准备固守抵抗,以应援广州省城,这是吴家第一回大遭遇,出过大气力。其次是他的儿孙碰上1860年的英法联军入京,焚掠圆明园等地,吃过大苦头,那时吴趼人的祖父以工部员外郎被议,正避居老妻的外家宣化。趼人的父亲则留在北京城内看家,并守住他的母亲(趼人祖母)的灵。凶残野蛮的外国侵略军,打进北京城是胡作非为的,连停在家里的棺木也不放过,曾遭刺劈,这把趼人父亲刺激得成了痴病,这一笔国仇家恨,趼人记得很深。趼人是一个血性男儿,早就忧时愤世,他的爱国情绪很高是有原因的。

由于祖父是趼人出世前三年死的,因停棺在京已久,他父亲便于趼人尚在襁褓时就举家扶棺回南办理丧葬,这一年是1867年初。这样,趼人还未晓得走路时便回到佛山的老家来了。

这时的吴家,由于官做得越来越小,功名也不振,没有什么恒产,许多人连吃饭也成问题。吴荣光祖父有八个儿子,父亲也有十个儿子,因此房数很多,荣光父亲是七房,而荣光本身是大子,这一房人到吴趼人却因无后嗣而结束了。其他七房人也零零落落,有一些人散开,多数当了城市贫民,其中有糊灯笼、卖鱼、卖废纸的,也有穷无所依,入了救济院的,我于三十年代初都曾一一访问过。

趼人一家回到佛山之后,做父亲的除了办理双亲的丧葬,还为新添的儿子——趼人,照老习惯,去下栅老祠堂“开灯”。过了些时,趼人父亲因谋食养家关系,便不得不只身离开妻儿重行北上,去继续做他的小官吏,再度挣扎。家里母子二人,不久又添了一个妹妹晓兰,家境四壁萧条,生活是不太好过的。虽族大,人口多,熟人不少,但已各奔前程,自顾不暇,难得有守望相助的好处了。人情冷暖,互相倾轧,趼人自小是有目击和体会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写九死一生的故乡亲族状况,正复相似。

既然是个书香世家,总要去入塾读书的,第一个启蒙师是冯竹昆,吴趼人颇念念不忘,还有一位童年亲密同学潘若祖,亦深有印象。据其亲友和邻人传说,趼人自小便很聪明伶俐,而且生性又好动,求知欲亦强,常好与顽童游耍,打得头破血流的事也有,为人虽调皮捣蛋,但功课仍然很好,成绩常常引起长辈的注意。

大约十三岁便去佛山书院求学,这所书院在佛山丰宁铺衙旁大街(今佛山第三中学),是那时佛山的最高学府,在名学者陈梅坪(瀚)举人主持之下,教出许多有名的学生,像梁启超、梁士诒、黄小配都曾经一度在那里求过学。

由于父亲只是一位“从九品”的起码小官吏,家境既经崩落,仕途又多崄巇,处处受打击,寄钱回家是不会多的。趼人年纪长大,因想像祖父和父亲得个“监生”也做不到,要捐他一个也没有闲钱,故青少年时的吴趼人心里就明白,要向功名发展是没有希望的,加上他不喜欢八股,只略懂一些词章之学,经学亦无心得。

吴家有一个传统,家人喜欢作诗,出过一些诗集。诗作得好不好,另作别论。画也有许多人会画,现还存有一本《四传画集》,是把家族间能画的四代人都放在一起。散文方面的传统,是尊重清代桐城派的方苞,诗则但写性灵,不问唐宋。趼人自己表示过:“余生平于诗文,喜性灵语,而恶雕饰;于联句亦然。”其友信宜李怀霜(葭荣)也说过他“文宗桐城,浅而离俗,以叙述胜;诗词不务工而能巧。” 邱菽园则称道他的诗能“跌宕自喜”。

趼人是一个受正规教育不多的杂学家,诗书之外,不好读史,所以他后来最喜欢历史小说。他比先辈们有更多一点文学修养,那便是学多了一些民间文学。地方掌故与木鱼书等,他都很熟悉;儒释佛道都懂得一些;但伦理道德标准,则完全宗奉儒家学说。西学虽有些涉猎,也有些吸收,但不大量,也不深入。到后来还有倒退。

他在书院学习的黄金时代中,忽然于十六七岁时被中断了,因他父亲突然死在浙江宁波任上。趼人是1882年旧历8月在佛山得到父亲病重的消息,他便筹措旅费赶忙只身于8月19日登上往上海的火轮船,经过十日海程才到上海,再转到宁波时(《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写作杭州),父亲早已断了气,来不及诀别,便成了一个无父的孤儿。

如此路途迢迢,把一副棺木运回佛山,这就考验了他的办事能力,同时也如何折磨着他的情感了。好容易办过丧事之后,一家人的生计又要重新安排,这担子便落在这独子身上。这少年几乎已成人了,刚刚十六足岁,既然出过门,再不容许困守家门了,于是他便重到上海找出路。

19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上海,人口连华界已发展到二三十万,城市繁荣正蒸蒸日上,比香港还要热闹,还要洋化。由于广东人较早晓得些“洋务”,做买办或经商的人也较多,“广帮”是很有势力的,其中大型的江南制造局,就是先由广东南海人主持,用了许多广东人。还有一家江裕昌茶庄,也是佛山姓江的人开的,人面很熟,生意做得很活。趼人于是把心一横,要去上海冒险,凭着还有乡谊与世交的关系,加上还有一位三叔也在上海。

去上海是哪一年呢?许多人捉摸不定,鲁迅和阿英说他二十多岁才去上海,肯定是错的,说他二十岁去上海也不对。他曾说过是十七岁离开广东的。

他去上海的年份不是1883年底就是1884年初,最迟不会超过1884年。理由可以从吴趼人本身去找,特别从他各种文字中去找,《趼廛笔记》有几处说他1884年已在上海了,这一年正好是《点石斋画报》出版,他躬与其盛,他津津乐道有一个长须人及大肥女的事。另外证以1903年他为好友周桂笙《新庵谐译》写序,自述到上海已经二十年。周的自序也转述吴语:“得识周某,不负我旅沪二十年矣。”

按他计算习惯,说识周桂笙已经十年,即是说从1899至1908年。 那么,1903年所说的“旅沪二十年”,无疑是指从1884年起算。又据《趼廛笔记》中《星命》一题,吴自述其叔母在上海癸未除夕“辞岁喧笑,殊无病状……新岁初六夕,徒得暴病,初七辰刻卒”。此癸未除夕是指1884年2月以后的事。从上边纪述看来,吴于是年初(指公历)已身在上海可无疑问,并且不排除有可能更早三数月抵沪,那便在1883年下半年了,其时正是十七岁左右。

还有一个更大的理由,可以证实他是在1884年左右已到了上海的,他那代表作不是叫作《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吗?是书酝酿于19世纪末,初拟取名《人间魍魉传》,到1903年开始写时,才改名《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这二十年正好是他在上海的阅历,不多也不少,第二十二回自写之评语有说:“回想甲申乙酉之上海社会,如在目前。”

如果最迟是1884年初(即癸未除夕或稍前)到上海,虚岁是十八,实岁不过是十七岁。要注意从癸未除夕或稍前算年龄,与当时公历已跨入新的年份是大有不同的,一般人不大注意这一界限。他之所以如此年轻到上海,无非因为生计所迫,而且上海这一条路不久之前他也到过,上海这新洋场对这位年轻人很有诱惑力,一切都正在发酵似的。

据上海工部局人口调查,在趼人到达上海前后,租界里的居民只要十二万多一些(此数可能缩小),如若跟佛山镇的居民数比较还不及,但不同处一个是新兴的城市,一个是停滞与行将没落的旧镇。前者有西方帝国主义者巧取豪夺在经营,人口的发展,经济的畸形上升,正在加快速度。何况除了租界,四周边的华界也是人口密集的,太平天国时期的战争更促使上海人口集中。

虽说是第二次来到上海,但很多方面仍很陌生,年纪轻、经验少,一下子跌入这个万花缭乱的都会,中西杂陈,新旧交汇,耳目真是应接不暇。他以一个破落户子弟身份,有肯交结下层人物的习惯。加上为人聪明灵活,很快便同初落脚的江裕昌茶庄人员相好,并得到多种帮助。

江裕昌茶庄在上海已是一个信誉卓著的老字号,长江各埠还有分店,是广东南海同乡办的,店主人是广东著名劣绅江孔殷的父亲,这是个世袭生意,向来交通官府很有势力,江孔殷后来还考上进士入了翰林。江裕昌茶庄在上海像个南海同乡会似的,进进出出的人很多,来的还有些官场人物,下僚佐杂也颇有一些,店主人是好放官债的,更具吸引力。吴趼人以世交相好和有一点亲戚的关系,在这里暂时栖身吃口闲饭是问题不大的。不久,他便在江南制造局军械库找到一个小小职位,也捧起官办制造业的饭碗了。

这个制造局是很有来历的,在中国近代工业史上占有一个显著的地位,19世纪六十年代初,中国官方急于要一批枪炮去镇压太平军。1862年曾经在上海招过英法兵匠设过小型制炮局,隔两年江苏巡抚李鸿章留心外洋军械,看上海道丁日昌(粤人)讲求制器,于是在上海集资四万两,购得虹口洋人机器铁厂一座,改称江南制造局,委知府冯光焌(南海人)、沈保靖等主理。实际只是一个铁厂。刚好那时容闳(亦粤人)从外洋购到机器回来,曾国藩命令合为一局,专造枪炮。后来还能制造火轮船,这便成为中国首屈一指的大军工厂了。地点最初在虹口,1887年迁至沪南黄浦江右岸高昌庙,1888年已设有汽炉厂、机体厂、热铁厂、洋枪楼、木工厂、铸钢铁厂、火箭厂、库房、机房、煤房、文案房、工务厅、中外工匠居室,房屋颇多。后来发展到占地四百亩以上,还增加有船坞与码头。1887年起还附设一间学馆,聘英美教士翻译工艺书。据康有为自言,他上京考试道经上海时,曾购来自读和送人的书凡三千多册。综计制造局开办以来,三十年间被购书总额,不过一万一千余册,而其一人所购,竟达四分之一以上,所言可能有夸张,但这种书籍对康有为这一类改良派思想确有影响。这个制造局除有一个翻译馆之外,还附设一个广方言馆,培养过许多翻译与外交人才。

这个局的全衔是“江南机器制造局”,但习惯叫上海制造局,到1890年全局制造人员已有两千以上。吴趼人在那里任职较久,最初在军械局里当抄写,类似练习生,后来因为他有点绘画技能的家学,便叫他入图画房当绘图员。立定脚跟之后,他还把自己一个堂弟安置在里边当学徒。以吴趼人这样一个旧书香子弟处在这样的环境,一方面看透了洋务派办新工业的有名无实,腐败透顶;一方面也不能不学一些新鲜的技艺。公事余闲,他曾仿造一条二尺长的小火轮,能够放到黄浦江上,行驶到数里以外,自动驶返。对于外文,他也略识几个英文,可惜那时所还能译的书,包括早期广学会在内,大多是工艺实学的,无法看到西洋哲学和文学,大家对整个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仍是很不了解的,吴趼人也是如此。

1890年,时年廿五岁。得知在天津做官(巡检小官)的二叔(炽福),已经逝世,此时还有一位三叔(保福)正在南京做候补官,他便发电与写信请三叔出主意。这个三叔只晓得钻营升官发财,所谋又不大顺手,更为冷漠寡情了,三次急电都不答复。等过了一个月之后,才迟迟寄来一信,说自己是个穷官,兄弟之间既已分居析产,彼此各奔前程,各管各的生活。如今他死了,关我甚事?

吴趼人想不到父亲既已早死,所留下的只有两个亲叔叔,如今一个死了,局面正需收拾,责任便全落到自己身上。八年前父亲客死宁波的时候,临死嘱托这个亲弟弟办理后事,还存下几千块钱都被他吞掉。这个情况,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虽非原原本本照抄,但大致已保留了一个轮廓。

事情迁延了三个月左右,到次年二月才能打点北上,一因三叔的阻拦和撒手不理,二因筹措盘缠有困难,这时在制造局月薪只有八两银,还要养妻子和母亲,平时已难于对付,一旦有些意外,真是束手无策。后来经过许多周折,才向局里借得三两月薪,勉强成行。赶到天津赤屯,二叔的小老婆不见了,稍为好的东西都被卷走了,却留下两个孤苦无依的小孩,十分狼狈。叔叔这时死已半年,孩子没有人照顾也有半年,被人放在贫民窟里,几乎成了叫花子。看到这种情景,只好埋怨自己来得太迟。后来写成《课弟》一诗:

惭愧先知觉后知,

不才如我敢云师,

寒窗滋味谁攻苦,

世泽渊源待护持。

庐墓远违宜读礼,

池塘曾梦听吹篪,

遗徽本有诗书在,

努力吾家作白眉。

第五句有注——“时先叔父母,均寄厝天津。”第六句注——“余与弟素未相见,得先叔讣告后,始至天津香河之赤屯庄,携之来沪。”能见到这两个小弟弟,真是一喜一忧,他把事情经过写入《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还请过画师作《赤屯得弟图》,这些都可见他是很笃于亲情的。

到天津不久,又转往北京,这是二十六年前他的诞生地,他唯一的夙愿,是实践当时父亲对他说过:“等这孩子长大,便可以把哥哥带返故乡的泥土了。”他在北京摸到“广东义园”,但荒烟蔓草,任怎样也寻不到庐墓,找守园的老头子问,他也无法解决。叔父死去既有延搁之罪,现在连哥哥的骸骨也无法找到了,心情这时很难过,便成诗八首记痛,其中两首是这样:

平原荒草自青青,

暗祝英魂尚有灵,

漫向泉台悲冷落,

多君替我待椿庭。

无多血泪尽成灰,

欲把痴心叩夜台,

他日家园奠杯酒,

孤魂能否赋归来。

诗非趼人所长,却可见他当时的心境与性情。这两堂弟,一名君宜,一名瑞棠,都带回上海,大的安置在制造局学艺,小的便叫他入学读书。不幸这位君宜在三年学艺将成时,竟于1894年病死,留下那个后来瞎了眼睛,虽后趼人而死,却已没有什么作为了,空费了趼人一番栽培的心血。

自己的妹妹晓兰,这时已嫁给一个苏州人,他是在上海当店员的,生活初时还过得去,人品也好,这亲事是吴趼人秉母亲意主持的。不久母亲也去就养婿家,后来生齿日繁,妹夫家也不好过了,又把母亲接回来。因为已经食贫惯了,扶养亲人的职责他是不肯轻卸的。

在制造局任职多年,里面千奇百怪,样样都有,已是司空见惯,正是一个官场的缩影,他不避嫌怨,已将一部分事迹写入《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里,例如第二十九至三十回,“送出洋强盗读西书,卖轮船局员造私货;”“试开车保民船下水,误纪年制造局编书。”

总办不懂工艺,一味依靠洋人来造船,中国工人提了意见反被奚落,结果新船不会转弯,行走也特别慢,当堂出了丑。由于这个官僚机构是大汉奸曾国藩创办的,连他的字和号也忌讳,这个局的总办李勉林又是曾国藩的女婿,通是这样的裙带特殊关系。

创办时的总办是冯竹儒(焌光),他还认真;守成是郑玉轩(藻如),其余就平常得很了,到现在这一位,更是万事都不管,天天只在家里念佛,这样公事如何办得好。小说所写与作者经历是相一致的,如果说夸张,恐怕作者已留有余地,已十分忠厚了。倘使要写成一本书,这制造局一个单位便够资料丰富的,可惜作者不这样做,反而把网撒得太开了。中国的谴责小说与同期美国的“耙粪小说”终究有所不同。

作者谈他们的译书,举《四裔编年表》闹笑话为例,其实这些书有好有坏,计已译出一百七十种以上,不能一概而论。又如局里也养了一些有名的人才,如李善兰、华蘅芳、徐寿等,都是中国畴人传里出色的人物。另外第六十一至六十三回也写了许多制造局的内幕,这些都是应该暴露与鞭挞的。

上海之有现代报纸,始自《上海新报》(1862),那是外国人办的;最有名的《申报》,1872年创刊,也是外国人办的。一般是大报,至于小报到1897年才有出现,在报业上又开创了一个新境界。文人们因而活跃得多了,从此便产生了几个知名的人物,其中一个是李伯元,一个是吴趼人。这两人是好朋友,互相支持,互相影响,因而便乘时产生了许多讽刺小品文以及许多谴责式的章回小说。

他们是怎样办起小报来的呢?这得先有半殖民地都市生活的社会基础,它是和封建地方生活结合起来而孕育的,反映出当时上海的买办阶级新旧商人、新旧官僚、洋场才子和新兴小市民的生活趣味。与此同时,在小报中也可以见到对社会黑暗的揭露和控诉,抨击了帝国主义及其代理人的官僚买办。这些小报当然是消闲性的,内容有更大篇幅谈风花雪月,出妓女的“花榜”,反映秦楼楚馆怎样开筵的热闹,扯三话四,为后来黄色小报开辟了道路。

李伯元是个开拓者,他初时在一份大报《指南报》工作,不一年便单独办起一份新型的《游戏报》,时间是光绪二十三年(1897)六月廿四。每日即五千字,自称“以诙谐之笔,写游戏之文,遣词必新,命题皆偶;上自列邦政治,下递风土人情,文则论辩,传记……人则士农工贾,强弱老幼……旁及神仙鬼怪之事,莫不描摹尽致,寓意劝惩,无义不搜,有体皆备……”

这里的小报,先后出有《消闲报》《游戏报》《采风报》《繁华报》《笑林报》《奇新报》《寓言报》等。与李伯元有关的是《游戏报》与《繁华报》,与吴趼人有关的是《消闲报》《采风报》《奇新报》与《寓言报》。

李伯元办《游戏报》没多久,便引起吴趼人的注意,他也笔头有点痒了,于是开始投稿,把满肚皮不合时宜,尽情倾诉,他之所谓“大刀阔斧之文”,便从兹开始了。英雄识英雄,惺惺惜惺惺,两人很快相识而订生死之交,携手同走一条道路。在小报里吴常别署为“我佛山人”,这个署名颇大行其道,可说得上妇孺皆知。

1898年6月新出一份小报叫《采风报》,全由吴主持,据为无风不采,但不采文绉绉之酸风,立意则在佯狂讽世。标题用偶语如章回小说,笑话也混作新闻来处理。内容与形式同《游戏报》无大差别,同样开花榜,同样开贪官污吏的玩笑。不久发生戊戌政变,吴如一般进步知识分子那样对康梁表示同情,但他却巧于讽刺,故意提出捉拿康有为、梁启超题目,征求读者答案,结果答案各式各样,有意胡闹,给清廷一个侧面打击。

那时候吴新得医生彭伴渔介绍认识一位文友周桂笙,此人给他助力很大,并使这份小小的《采风报》增加了一些新鲜的东西,那便是泰西小品和故事的翻译。这种新文风也对趼人有影响。

这个周桂笙(1873—1926),上海人,字莘庵、又作新庵,笔名“知新室主人”和“无歆羡斋主”等。他曾就读上海中法学堂,是中国介绍西洋文学的早期翻译者。1899年在报上有译品登出,1903年出过一部《新庵谐译初编》,吴趼人在汉口特别为他写序,称周为爱友与畏友,序文还说“余旅居上海,忝为时流假以颜色,许襄日报笔政,周子辄为赞助焉。……周子洵洵儒者,无严词,无道貌,而余甚畏之……余旅沪二十年,得友一人焉,则周子是也”。

后来吴趼人还说在挚友中,周氏不能诗,同乡李怀霜不能饮为恨。他倒能诗能饮。

吴氏自言:因写报章文字,自1897年以后文风便大变了。1897年以前只是写些诗词,很少跟人见面,1897年以后写游戏小品文为多。这些讽刺小品文,出集有《吴趼人哭》《俏皮话》《新笑史》《新笑林广记》等。廿五岁开始有茧人之名,早在1900年改趼人(有实物可证)。

他的长篇小说开始于《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最初登于梁启超在日本编的《新小说》第八期,时为1903年9月,登至《新小说》1906年1月停刊,仅连载至第四十五回,后由上海广智书局陆续出版单行本,出至八册才出完,这是他的影响很大的成名之作。此后长篇中篇一发不能自休。计有《痛史》廿七回,未完;《电术奇谈》廿四回;《九命奇冤》卅六回;《瞎骗奇闻》八回;《新石头记》四十四回;《胡涂世界》十二回;《恨海》十回;《两晋演义》廿三回,未完;《上海游骖录》十回;《劫余灰》十六回;《发财秘诀》十回;《云南野乘》三回,未完;《最近社会龌龊史》廿回;《情变》八回,未完,成为绝笔。以上小说十余种,有社会小说、历史小说与爱情小说等,题材是广泛的,读者也是多的,所起影响颇大。《恨海》且曾拍过电影和上过舞台,感人是深的。此外他还写了十多篇短篇小说。使用笔名还有茧叟、茧翁、检尘子、抽丝主人、野史氏、老上海、中国老少年等,而以我佛山人和吴趼人名最流行,有时只署一个字:趼,偈,怫等。

到了1901年吴趼人与李伯元都已甚有文名,有力者想推荐两人去参加经济特科考试,两个人对清朝廷有所不满,都拒绝了,这很得到舆论称许,誉之为“征君”。

1901年李伯元转办《世界繁华报》,业务更见发达,劲头十足,趼人亦有文章赞助。同时新出一份《寓言报》,版式与《繁华报》相类,主编人是李芷汀,吴趼人、周桂笙亦参加撰译,在上边登过许多精彩寓言。趼人也是近代文学史上一位出色的寓言家,在今天看来,所登的寓言还有许多值得保留的,特别是写水族的鱼类,与俄国谢德林,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知是因为《消闲报》改组,不愿为新的报主日本人服务或别的原因,他于1903年春便离沪转往汉口,在《汉口日报》工作。他不似李伯元那样留恋上海,也不似李伯元那么纵情声色,他自律是比较严肃的。

趼人在汉口一年左右,便去过山东,又到过日本,其间曾浪游了一年多。1905年春再又回到汉口,在美国人办的《楚报》任职,短短三几个月,一听到美国禁制华工,激起全国反对,上海尤其激烈,他便愤而辞职。回到上海参加一场巨大的反美爱国运动,他到处写文演说,很受群众欢迎。这一年他将四十岁,热情磅礴,这是他生命史上最辉煌的一年。

中国反美爱国运动一爆发,只两个月的短短时间,南北各地纷纷响应,除了上海是运动的一个中心之外,广州也是一个中心。这个反美爱国运动是中国民族资产阶级倡导的,上海主持人是商务总会会长曾少卿(铸),新旧知识分子和工人都有参加,这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次对外大规模的“杯葛”运动,从五月到十月愈演愈烈,把美帝吓得慌了手脚,只好利用中国反动朝廷来制止中国人民的爱国活动。

那时期吴趼人写过好些反美作品,现还留下他给曾少卿的三封信,保留在曾少卿自印的《山钟集》内。曾是上海闽帮商人领袖,以利害关系,主持反美,颇见慷慨激昂。但待到人民一起来,商民们便怕了,分裂了,最后还是妥协了。吴趼人在这过程中始终主张只反美政府之禁约,不反美国人民,须从抵制美货着手,并且不再供职受雇于美国人,造成国民外交形势,通过谈判解决问题,这些措施都是合理可行的。但照顾太多,存在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未能从人民最根本的利益出发,阵脚还是不稳固的。起初他还有点害怕人民,怕再来一次义和团暴动。在人镜学社的演讲也不过空言鼓舞而已,在先,他没有估计到资产阶级是这么软弱的,连曾少卿也是虎头蛇尾。

反美爱国运动越发展,吴的认识也不断提高,这见于致曾第二封信中,明白提出仕商学生出洋者居少数,工人则实居多数,合全国之群力不仅为争少数,重在争多数工人之利益。这一点认识是难能可贵的,见识在一般知识分子之上。

第三封信则主张“抵制之举,坚持不变,必能达到目的,惟恐无恒心耳,愚意联络内地亦一大要着,此时虽有函电相通,竟不如专人前往运动之为愈。”这些建议都是好的。到后来虽然有些人已动摇后退了,他还是继续前进,并无一点退缩(阿英对此评价不全面,只从第一信立论)。

这个如火如荼的反美爱国运动,只支持了五个多月,华南方面虽表现得不错,但群众基础确实很薄弱,后来美帝联合他国来反击时,清廷便抵挡不住,民族资产阶级也无可奈何了。运动虽告平伏下来,但对于中国人民爱国情绪的发扬,政治上的继续觉醒,认清时局的症结,并作为一次练兵,都很有好处。

吴趼人在反美运动中写下长篇小说《劫余灰》登在《月月小说》,自署为“苦情小说”,写出洋卖猪仔的情况,控诉在美的悲惨待遇,悲剧气氛很浓。这部小说以作者文学修养丰富,创作态度严肃,而很受读者的欢迎,很能达到宣传反美爱国的目的。

过了两年时间,美国防部长来到上海,当地绅商改变以前抵制态度,竟大开欢迎会,表现出投降屈服丑态。吴趼人看到这般情形,心里十分悲愤,因此写了一个短篇小说《人镜学社鬼哭传》,登在1907年《月月小说》第十号。并署“南海吴趼人挥泪撰”。这小说的背景是写上海人镜学社(反美团体之一)社员冯夏威,他是广东籍归侨,当反美拒约运动开始时,便写下遗书,以自杀在美国领事馆门前来激励国人反抗到底。如今落得这种局面,对照很为强烈,吴趼人的挥泪愤慨是有缘由的。

吴趼人虽然能够在运动上坚持到底,但孤掌难鸣,他并没有明白运动的本质与运动去向,他与广大的群众和中国革命的主流,还是有隔膜的。此后他那入世的积极热情便转向消沉了。

1907年到1910年是他的晚年,起先参加办广东同乡会的高初两等小学,想切切实实从教育方面入手,希图对国家民族的危难有多少帮助。

他还是继续写小说,主要登在《月月小说》上。另外还为一份《南方报》撰写的理想小说《新石头记》,这一小说有可能是受美国一本性质相近的《回顾》所影响,都是预测未来社会的面貌,寄托着作者的愿望的。

那篇《上海游骖录》,据跋文说:“今日之社会,岌岌可危,固非急图恢复我固有之道德,不足以维持之。非徒言输入文明即可以改良革新者也。愚见所及,因以小说一体畅言之。”作者一向主张庄事以谐语出之,不主张道学家似的说理和教训(平时他反对朱熹的理学),但写到这一本小说时,却一反他的原则,忍不住要显露他那以旧道德救世的用心了。

他那种国粹主义永远行不通,文学史上的托尔斯泰最后写出的《复活》,叫高尔基很生厌,尽管他的批判揭露很有力,但艺术光芒却减弱了。吴趼人更是一种小焉者,他的艺术理论与艺术规律是抵触的,他发了议论,却叫人“勿作厌世话看,是作一把眼泪看”。他与刘鹗虽然思想不相同,也不是“老新党”,但所说的伤心话却差不多,结果对保皇或革命都无好感,只有悲观下去。

晚年的吴趼人政治思想,不属君主立宪派,亦不属于同盟会的革命派,两方面他都有朋友,但没有明白倾向哪一边,这大抵对任何政治运动都有一点厌恶吧。从历来他所写的东西来看,他痛恨过洋务派,也憎厌过立宪派。实质上他仍是属于改良派范畴,带上很浓厚的国粹色彩。只在写作方法上吸收过一些外国的艺术结构和特殊表现手法,有时也口头说说,愿意新旧合流,中西并蓄。

1910年春天他已开始患病,早有怔忡症,平常饮酒过多,心肺都不好,有气喘病。卖文生活又紧张,起居没有规律,死前还是大写文章,不这样便无法养活这个家。到同年旧历9月19日(公历10月21日),那天刚搬入新居,跟贺客饮了一点酒,当晚便因气喘缺氧而急救不及了。死年是得春四十四,得秋四十五。他生于1866年旧历4月16日(公历5月29日),照中国习惯可称终年四十五,实在四十四岁又四个多月。

遗孀是南海同乡冯宝裕(1871—1944),子早殇,还有一女吴铮铮,时只六岁,到1962年还在上海,那时身边有一个儿子卢赐彪,算是吴趼人的仅有后人了。

他的一生,是穷困的,死后他的口袋只有两块钱左右。丧事的完成,只好靠熟人捐助。追悼会有几百人参加。好在他的文名未泯,他的代表作《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和《恨海》,这几十年间还能一再印行,尚有不少读者。

(原载《岭南文史》1984年第1期;后收入华南师大近代文学研究室编《中国近代文学评林》第2辑,1986年7月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本编据《中国近代文学评林》本收录。) xP+RWnOxZKf2mQtoVXZaQuyYfuJKFEMFDaosAJNlHC8ZaBmtLYx3XUkTZwXg/DJ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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