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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文艺复兴

15世纪的城邦演义

在大家的想象中,文艺复兴世界一定非常美丽、灿烂、圣洁,今天我要打断大家的梦,看看文艺复兴时代的另一面。在一部名为《波吉亚家族》的连续剧中,萨伏那洛拉,一位虔诚而凶狠的修士,1498年被佛罗伦萨执政团处死。

据记载,萨伏那洛拉并不是被烧死,而是被判处绞刑。同时赴死的还有两位修士,其中一位与壁画家吉兰达约同名,也叫多梅尼科。他们被剥去长袍,赤脚走向刑场。萨伏那洛拉吻了十字架,高叫“我主曾为我受更多的苦”,多梅尼科愉快地高唱《感谢主》,走向绞架。之后,孩子们被允许向三具尸体扔石头,再之后,点火焚烧。佛罗伦萨至今留着一片当年刑场的瓷瓦。

事件发生时,文艺复兴艺术正当黄金时代的尾端,是艺术家最密集被请到佛罗伦萨的时期。那一年,达·芬奇46岁,米开朗琪罗23岁,拉斐尔15岁。

萨伏那洛拉事件是15世纪的著名记忆。在洛伦佐·德·美第奇统治末期,这位愤怒的修士大声警告:上帝将审判你们的糜烂和堕落。民众密集追随他的布道,几年内,他的势力逐渐坐大。他曾预言自己会暴死,又预言洛伦佐和教皇英诺森八世会死于1492年,都一一应验。1494年,查理八世率法军长驱直入佛罗伦萨,这位让人害怕的修士欢迎这次侵犯,指为上帝的惩罚。

他的宣教据点在圣马可修道院,看过《局部》第一季的观众可能记得:安吉利科的优美壁画就在那里。谁能想象当年这里几度发生骚动和暴乱?一连串冲突后,结局,就是刚才的一幕。

在人文主义重镇佛罗伦萨,萨伏那洛拉事件属于中世纪文化的一次短暂复辟。经他煽动,成功发起过两次著名的焚烧运动,数百市民从家里拿出纸牌、乐器、化妆品、情歌诗稿、奇装异服,包括画家巴托罗米奥和波提切利主动送来裸体画,投入烈火。

他死后,马丁·路德称他为“圣人”,波提切利被他的布道深深打动,画了难以解读的象征作品《阿佩莱斯的谗言》。另一位热忱的听众是谁呢?青年米开朗琪罗,40多年后,他那幅《最后的审判》的激情,就来自萨伏那洛拉的警世危言。

波提切利,《阿佩莱斯的谗言》,1494—1495年,佛罗伦萨乌菲兹美术馆收藏。

这是我们自以为熟悉的意大利文艺复兴吗?其实,直到19世纪后半,统一的意大利共和国根本不存在。上千年来,这片狭长半岛正像华夏的东周列国,城邦林立,处处上演着党争、掠夺、阴谋、暗杀,苏秦、张仪那样的纵横家游走其间,当游说无效,干脆兵戎相见。马基雅维利和他的《君王论》,就是为各地领主苦苦讲述城邦的治理之道。

欧洲史是一团乱麻。15世纪前后,每个意大利城邦都有称雄一时的专制君主:米兰的维斯孔蒂家族、维罗纳的斯卡利杰尔家族、帕多瓦的卡拉雷西家族、曼托瓦的贡扎加家族、费拉拉的埃斯特家族,当然,还有著名的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

我们现在盘旋拍摄的区域,当年是他们争夺地盘的战场:佛罗伦萨、米兰、威尼斯、那不勒斯,雄霸一方,周边小邦国或被攻占,或被迫归顺,或寻求托管。法军入侵那年,大小邦国合纵连贯,趁乱动作,或抗击,或勾结,或让路,或败亡,轮番上场的王朝和我们齐楚燕赵的故事一模一样。

然而文艺复兴300年间的种种罪恶,因为艺术,好像都被历史原谅了。哪国历史不是这样呢?都说魏晋时代门阀恶斗,一塌糊涂,但魏晋留下了王羲之的书法、顾恺之的画。大家记得《局部》第二季引用过的话吗:

绘画不会说,也不会动,但绘画更持久。

这就是艺术的厉害。艺术厉害,还看背后的文明。16世纪前,意大利城邦国家的时尚、富有、豪华,远远领先欧洲各国。城邦君主几乎个个热衷教育、艺术、文物、诗歌,争先恐后延聘各地艺术家。

当年的血腥,被数不清的十四行诗与大壁画遮蔽了。千真万确的是,彼特拉克、但丁、薄伽丘、乔托、马萨乔、安吉利科、弗朗切斯卡、曼坦纳……就生活在13世纪至15世纪,每一位都是城邦君主的贵宾。

仅举一例吧。30岁的达·芬奇去米兰时要为宫廷效劳什么?除了画壁画、画肖像,他为比武的骑士设计华服,为马厩墙面画上骏马,为宫廷舞会和化装游行设计舞厅及珠宝,为米兰大公卢多维科·斯福尔札的新娘子设计漂亮的浴室,还要制作精美的腰带。

为什么我暂时不肯进入正题,偏要返回15世纪?因为我们主要的艺术记忆都在17世纪到19世纪,我们会说:“啊,文艺复兴,那是达·芬奇和拉斐尔的时代。”其实大错!我们必须怀抱足够的同情,走向米开朗琪罗崇拜的人被当众吊死的时代。

捷克作家昆德拉提出“上半时”和“下半时”的概念。他说,现代人对小说的认知大致来自18世纪和19世纪,即所谓的“下半时”传统。他认为,应该回到17世纪之前的“上半时”传统,窥望并借鉴乔叟、薄伽丘、但丁、塞万提斯、莎士比亚的文学。

诗歌、音乐、绘画,同样如此。除了中国部分,前两季《局部》里的欧洲画家大致属于下半时传统,伦勃朗、普桑、安格尔、马奈、毕加索,即便业余美术爱好者也都耳熟能详。下半时艺术成形的同时,贵族没落,资本主义萌芽,科学发展迅猛。简单说,那是启蒙运动的时代。

当然,启蒙运动的前奏与铺垫,正是文艺复兴,但“上半时”艺术的历史现场,是另一份庞大的知识系统。拿战争举例吧:那时的武器、战术、运输,以长矛和马队为主,战事波及面非常有限。查理八世挥军入侵时,不过两万兵马,诗人阿里奥斯托居然这样写道:

查理王率军来犯关我何事?我在碧荫下休憩,听流水潺潺,静观收割者的殷勤。而你,啊,我的菲利丝,将在五彩缤纷的花丛中伸来白净的双手,为我编织花环,哼唱悦耳的歌声。

后启蒙时代夺走了这种心情。到了17世纪的英法战争、18世纪的拿破仑战争、19世纪的普法战争、20世纪的世界大战,欧洲再没这样的诗篇。不记得谁曾写道,“没在法国大革命之前活过的人,不知道生活的甜蜜”。所谓现代人,全都是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的后代。

相比中世纪,15世纪是现代文明的曙光。相对于18世纪和19世纪,15世纪还是古代社会:那时的罗马人口不过八万上下,台伯河漂浮着被仇杀的人,绞架上挂着教士和暴民的尸体;同时,一切事物的名义与归结,来自教廷。在每个城邦的血光烈焰中,所有教堂高奏管风琴,墙上画满圣母与圣婴。

但别误会,除了数不清的天使报喜或基督复活,文艺复兴湿壁画还混杂着古希腊罗马神话、中世纪寓言、异教徒传说……在眼花缭乱的天使环绕中,有名有姓的历代教皇、城邦君主、各地总督、大臣、公爵、贵妇、王孙,诗人和武将,占星家与装神弄鬼者,乞丐与无赖,还有画家自己,都被郑重其事画进大壁画。

15世纪中叶德国人古登堡的印刷术尚未传来之前,意大利没有画册,更没有美术馆,然而文艺复兴人早就把自己的时代与圣母和基督画在一起,凝固在墙上,永垂不朽:那时,教堂就是美术馆。千百幅湿壁画既是君王与臣民的教科书,又是图像的狂欢。那是当年唯一的媒体,它的综合功能,是颂扬上帝、教化人民、娱乐百姓。

“除了fantasy,意大利人还有什么?”老教授弗兰克对我说:“你以为文艺复兴绘画是什么?全是fantasy!”他大笑,狡黠地眯起一只眼,意思是说:别以为我们只是虔诚的基督徒。

这是开窍的话!可惜fantasy被译成“幻想”,并不准确。“幻想”是凭空的,fantasy却指有对象的异想天开。抱着被指定的题材(譬如《圣经》故事),看着眼前的一切(譬如15世纪生活),你开始不安分,开始走神。谁知道走了什么神呢——在文艺复兴壁画中,无数被画家和赞助人纵容的奇思怪想,全都被画了出来。

接着的麻烦是:我吹牛说,要介绍陌生的画家,其实呢,前面报过的名字,譬如马萨乔、乔托、戈佐里、吉兰达约……在欧洲享有崇高名位,其中弗朗切斯卡和曼坦纳的崇拜者包括中国油画家,20世纪80年代,不少同行借鉴他们的手法。但是热爱艺术却不画画的男女老少对他们会感到陌生,因为文艺复兴三杰才是多数人熟知的名字。

其实早期文艺复兴壁画作者,有些不是意大利人,而是“山外画师”,专指从阿尔卑斯山以北请来的画工。前两季《局部》反复说过,所有古代绘画都是师徒制,壁画工程的团队就是艺术学院。领衔师傅带着若干助手一起画,画着画着,出了天才。规律,就两条:1. 实践出真知,直接干活;2. “从娃娃抓起”。

大画家佩鲁吉诺9岁拜师学画,日后的学生是拉斐尔。大雕刻家多纳泰罗造访帕多瓦城那年,曼坦纳才12岁,日后他的坚实造型有如雕刻。弗朗切斯卡的大壁画《真十字架传奇》开工时,徒弟西诺雷利才11岁。壁画1466年完成,他25岁,已有声名。36岁那年,他被罗马教廷请去画壁画。

以下是一份眼花缭乱的文艺复兴师徒名单:契马布埃是乔托的师傅,乔托的徒弟是塔德奥·加迪,加迪的徒弟是阿尼奥洛·加迪,阿尼奥洛的徒弟是伟大的洛伦佐·摩纳科……

以上大约是14世纪的谱系,之后,雕刻家韦罗基奥的工作室出了两位绘画天才:达·芬奇与佩鲁吉诺。画家吉兰达约工作室出了一位傲人的雕刻家学生,名叫米开朗琪罗。乔托的徒弟之一韦内齐亚诺教出了斯塔尔尼纳,斯塔尔尼纳教出了马索利诺,马索利诺教出了马萨乔,马萨乔之后的几代人,谁都学习这位20多岁不知所终的天才。

从15世纪中叶到尾端,许多大事相继发生了:拜占庭陷落,穆斯林封锁地中海商道,法国与西班牙入侵意大利,罗马遭遇洗劫,哥伦布发现美洲,大西洋经济线开通,等等,等等。意大利从此走向没落,16世纪初叶,开始了分崩离析的过程。

说来奇怪,纵观文艺复兴壁画的全过程,看不到大祸临头的迹象。阿波罗的日神精神,狄俄尼索斯的酒神精神,基督教的博爱精神,异教传说的奇异魅力,被画家大肆挥霍。到了16世纪末,文艺复兴壁画早已失去精神,但居然看不出疲惫和颓丧。

好了。最后让英国连续剧《美第奇家族》结尾吧。请看照亮壁画的烛光,诸位在烛光中看过壁画吗?知道那是怎样神圣的观看经验吗?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勾引大家返回15世纪。

2018年12月20日

两侧为萨伏那洛拉雕像:左边的位于圣马可修道院前,右边的位于费拉拉的埃斯特城堡附近,那是他出生与修行之地。

“一切事物的名义与归结,来自教廷。”梵蒂冈西斯廷教堂,摄于本世纪。

尼德兰画家迪里克·鲍茨,《圣希波里图斯三联画》,1470—1475年。教宗、教廷、宗教裁判所,裁定15世纪前后的种种罪与罚。

达·芬奇写给米兰大公的自荐信,信中开列他能贡献的数十项技艺。

达·芬奇描绘的骏马,约1480年。

佛罗伦萨维奇奥宫(旧宫)中的战争壁画。

提香著名油画《诗人阿里奥斯托肖像》(约1510年)

自左至右:契马布埃,《圣母子》,约1285年。塔德奥·加迪,《耶稣背十字架》(《耶稣受难》局部),1328—1338年。

①雕刻家兼画家韦罗基奥的《耶稣受洗》。图中左下方的天使是少年达·芬奇所画,据说师傅见了,从此停笔。

上排左:弗朗切斯卡,《真十字架传奇》局部。

左:乔尔乔·瓦萨里(1511—1574年)。右:儒勒·米什莱(1798—1874年)。今日有关文艺复兴的论述、考据、研究,肇始于瓦萨里及他的著作《艺苑名人传》,为欧洲所谓“美术史”学科的先驱。而“文艺复兴”一词,出自这位19世纪的历史学家儒勒·米什莱。 4LEwyTL0DSzsmQyGDVZqvX2j53NhqRKKXEQdROhfOTkqdFiYOzX3sxZo/HYgVaf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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