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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

陈丹青

经过十个月的交涉、交涉、交涉,2017年夏,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终于给了《局部》团队三个晚上的拍摄准许,每晚给足五小时。

8月28日,将近六点,人潮退尽,博物馆闭馆了。等在广场西侧的我们——导演梦茜、两位摄影师、一位录音师、一位制片,还有我,被馆员领着,鱼贯进入西侧边门甬道,在庞大的地下室转弯复转弯,上到空荡荡的前厅。

全馆灯火辉煌。昔年熟悉的每个大厅空无一人——埃及厅、希腊厅、欧洲厅、中亚厅、东亚厅——所有雕刻与绘画,转脸看向这几位中国人。

小时候,吃过夜饭,只身潜入空荡荡的破烂校园走一圈,我会狂喜到浑身战栗——此刻我们竟被准许进入全部撤空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度过整个夜晚吗?

但我不可能享受如此良宵。与其说紧张工作,不如说,我们鬼一般梦游。导演早在16集文案中标明每夜我必须在某画前讲述的段落,换句话说,我们得掐准时分,讲完勃鲁盖尔立即赶赴普桑的画前,或者,从明清山水画馆迅速转移到摆放易县罗汉的专厅。

那是近乎滑稽的场面。每当阵地更换,我趁孩子们占位布灯之际,找个角落低头背诵导演指定的词语。初起,不知是害羞还是礼貌,我压低声音,近乎嗫嚅着,喃喃背诵,几番试过,忽然就管他的,扬声朗读起来。还有比背诵自己写的台词更滑稽的事吗?头一夜我就明白我不是《局部》作者,而是客串演员。

“陈老师能不能麻烦你开始……”梦茜下令了。我于是从背诵中醒来,交出稿页,乖乖站到指定位置,作势开腔了。

瑞贝卡,馆内宣传部的小姐,全程跟着,只手扶稳照明灯,生怕撞到墙上的凡·高或马蒂斯。8月30日十点半,工作结束了,她一变倦怠而尽职的脸色,忽然诚恳地说:

“I really want to know what you say...”

其实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写作,画画,你能瞧见画面和文稿如何生成,随时调整;视频拍摄全过程,我只是被支使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做得怎样、效果如何。熬到翌年元月,在佛罗伦萨拍完单独讲述的部分——其时我正在意大利考察《局部》第三季的湿壁画主题——总算可以撒手,余事扔给梦茜折腾了。

2018年春,快乐的日子来到了:每隔一周或十天,她会发来新一集初剪版,听取意见。奇怪,我不情不愿的业余表演变成有声有色的节目:我呆看着,像在欣赏别人的作品。

最妙的是音乐。没有配乐的影像是不可想象的,不懂得如何配乐,更不可想象。在我看,《局部》若有神采,是梦茜配置的音乐。天生的悟性!她怎样从各国、各时期、各种曲式和器乐的海量资源中,提取几秒,或几十秒,为影像叙述提供情绪、节奏、过渡、衔接,或者,突然的转折?

每一集的结束曲也是梦茜所选,对极了。仅一两次,我问,还有更好的选择吗,梦茜从善如流,《文姬归汉图》的结束曲由原先的古琴曲换成中亚旋律,因为文姬被掳至胡人的地域。

播出后,我学会阅读横穿而过的纷纷弹幕,至少30次,观众赞道:“音乐真美!感谢张亚东!”张先生确是“看理想”系列的音乐总监,梁文道、马世芳与我的视频中反复出现的两三段配乐——顶多两三段吧——应是他写的,但他怎可能为数百集视频的每一集配乐?

总之,到目前为止,《局部》32集的配乐,全靠梦茜。

当观众在优酷一周接一周等待新一集《局部》,知道吗,梦茜和我正一集接一集商量最后定稿,然后由她送交审查、上片、播出——第十六集弄完,我与梦茜同时失落:快乐的日子过完了。

如今我常会遇到自称看过《局部》的观众,有大人,有小孩,有警察,也有干部……我总是说,诸位应该感谢梦茜,《局部》是她的作品。不是吗?要是明年第三季果然能够开拍,我愿说,因为有梦茜。

临了请允许我对每集的开篇词,稍作辩解:

“我没上过高中和大学……”播出后,有人反感道:你研究生毕业,怎可说没上过大学?这么说,对得起学院吗?

这是正义的质问——容我禀报实情。我16岁初中毕业,17岁下农村。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招收本科生;1978年恢复招收研究生,那年我25岁,有幸混进学院;1980年毕业,我们全体得到结业证,没有硕士学位:其时学位制尚未恢复,我们的指导教授,毕业于徐悲鸿时代的几位老师,也没正式的教授衔。

2000年受聘清华美院,进门头一件事,填写学历表。高中、大学那两栏,我无可奉告,由它空着,另一栏必须如实填写证明本人学历的校名或人名。我想了想,端端正正填上:“毛主席”。

苏俄作家高尔基,如今的青年未必知道。我小时候读他的回忆录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涕泪横流。鲁迅曾说高尔基“一副流氓相”,其实这位苦孩子小学没读完就四处流浪,日后回忆,便将俄罗斯江湖称之曰“大学”。《局部》第二季总标题《我的大学》,便是偷了这位流浪汉的书名。

索性把话说开吧:锁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艺术家,九成以上没进过大学。意大利的曼坦纳与荷兰的哈尔斯,分别在10岁和12岁进入画家同业公会。我不知道委拉斯开兹是否上过“高中”,也不知17世纪的欧洲有没有所谓高中,但他18岁画的画,能把你气死。19世纪的马奈,16岁当水手,18岁进画室,那种画室不是如今所谓大学。毕加索,则临老都无法背全26个字母。

古人更不消说。古希腊、古罗马、先秦、两汉,哪有什么“大学”。多数工匠根本不识字,据说敦煌的大部分画手是战俘,元代广胜寺壁画的作者,就是一帮到处画画的打工仔……

此所以美术馆是我的大学,此所以我至今尚未毕业。

最后,感谢一位公开辩难的老兄,名叫“孛儿帖玄那”(微信号:二里头大单于),他指出两季《局部》共有六大“谬误”,坚称我不配讲美术史,例证之一,是广胜寺壁画那集,我说汉代即有壁画,他便发了先秦壁画的图。我一看,哎呀——没上过高中与大学,毕竟寒碜。此后,观众若是发现《局部》讲述的低级谬误,务请直斥。

这位老兄的全文应仍旧挂在网上,哪位读者若与他同调,或可查询。

2018年7月写在伦敦

片首语

纽约,曼哈顿,人山人海,

什么种族都能见到。

1982年我来到这里,天哪!三十五年前,

那时的总统,是里根。

他们的地铁很老旧了,一百多年前他们就有地铁。

除非你有的是闲钱叫出租,到纽约,

你必须先学会坐地铁。

上东城86街到了,往第五大道走。

大家看见吗,那就是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我没上过高中和大学,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就是我的大学。

三十五年过去了,我不记得来过多少次,

现在我还没从这里毕业。

《局部》第二季开始了,我是陈丹青。

纽约曼哈顿第五大道681号道沃斯大厦,1871年。 5xTXGMCftW8zdi4pH2gcsxnC6JKAPyWdeueFqXHcFLCgqJHcj3YgdBPS5o4Wiav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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