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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蜗居

鱼沫的眼泪如春来檐上的冰柱化水一般,滴滴答答,忍都忍不住。她甚少有这么难过的时候,天目门上上下下加起来不超过十人,平日里能吃饱肚子已算万幸,哪里还有余钱买肉啊。

她一边流着口水盯着众人吃肉,一边埋怨她娘,为什么杀年猪大家都有肉吃,就她偏偏只能喝汤?大师姐可怜她,说师妹你宽心吧,你也算老江湖,竟让迷香放倒,《给新人的安全手札》你白看啦?师父之所以罚你,因为你把师父的脸给丢尽了,那本书统共才印了百来册,一本没卖出去不说,现在茅房里还堆着一摞,你这一被司马府拿住,不更证明师父写的书没半点用处吗?让你喝汤已经仁至义尽啦。

鱼沫看着师姐啃着猪蹄教训她,眼泪流得更凶。这次的年猪她没赶上,下次不知道什么年月了。

桃夭来服侍表小姐起床的时候,就瞧见她泪水一波波地往外涌,还以为她梦中受了多大的委屈。

被人收拾妥当的鱼沫,盯着菱花镜里的人,心里越发紧张。现在的她,身着丹碧纱纹六幅罗裙,外罩着石榴红的双鲤云烟衫,臂上挽着乳白七星牡丹披帛,裙裾拖地,盖住了湖绿的鱼头女鞋。桃夭特地给她梳了坠马髻,翠翘缠头,只面上妆容疏淡。

鱼沫觉得自己和王大户屏风上的仕女一样好看,不过,穿着这些东西,不能跑不能跳,上了房估计都要挂在梁上,行动太不方便吧。

“姑娘,面上的妆不得宜,我给您画画眉吧。”端详着镜子里的丽人,桃夭挺为自己的手艺自豪的。昨夜那狼狈落拓女子跟如今可是判若两人。

“免了吧。我刚刚回府就弄得花枝招展会落人口实的。”她不敢拿自己的面具开玩笑。

“那咱们就先过去吧,太君的早膳在洗髓馆里用,要走上一阵,别耽搁了。”桃夭打匣子里取出柄描金边的团扇递在鱼沫手中。

“只我一个去拜见还是众家姊妹都要去呀?”大司马府上又八位小姐。

只有她一个比较容易蒙混过关,外加上其他的夫人小姐的就不大妙,毕竟女人瞅女人才最容易瞅出破绽来。

“这个说不好,兴许咱们去的时候其他小姐已经请安回去了。”

以往这点路程她半盏茶就能走个来回,可今日行了两柱香才磨蹭到洗髓馆。一路上鱼沫被裙摆绊倒五六次,披帛被她踩了数脚,就算桃夭过来扶着她也不顶事,鱼沫为之气结。平日里落霞坊的姑娘走路都是莲步款款,摇曳生姿的,原来这不仅是为了吸引客人,安全第一呀。

洗髓馆周边皆是竹林,晨风一吹,竹叶飒飒作响,像是无数只蜻蜓一起鼓动翅膀。她左顾右盼,瞧飞檐斗角,看琉璃拱门,不知不觉就到了花厅里。鱼沫深吸一口气,心里打定主意,若有人问,一口咬死就是失忆,就是只记得大司马府。

正厅门前的帘子一挑,出来个梳辫子的团脸丫头,捧了茶给鱼沫,未语先笑,“姑娘先润润嗓子,太君正同几位公子说话,待会就传你。”

桃夭一副肃容,帮她展裙角整披帛,上上下下将她瞧了几遍。

“姑娘,您见着太君可别怕,直管好好答话,先前的事,太爷已不准任何人再提。实在不行,还有公子呢。”

鱼沫仔细端详手中杯子,指头弹弹杯身,看了看胎色,她断定这是宣祗帝十六年皇帝生辰时官窑赶制的那批,共有一百件,大部分都留在宫里,没成想还有流落到大司马府的。

“太君因为先前的事儿恼我了吧?”放下杯子,鱼沫低着头,嘴角耷拉着。

丫头瞧她一副柔弱样子,叹了口气,“过去的事儿您可就别去想了。其实太君也是疼您的。”

鱼沫心里笑哼一声,心道她要是真疼我就不不会大清早的传唤了。那时她刚躺下还没睡稳,太君身边的丫头就来传话,要她平旦之时去请安。

桃夭上前将她鬓边的头发掖好,打量后见没什么不妥,放心等着太君传唤。

日已上三竿,两人在花厅里站了快一个半时辰。

荷月天里已有了几分燥热,蝉鸣声一阵接着一阵,弄得鱼沫异常焦躁,司马府里的高墙大院让她晕眩。蝉声起起伏伏,鸣得很有节奏,鱼沫觉得她肚腹同样叫得很有音律感,这几日餐风饮露饮食不当,拖到现在身体已有些吃不消。

不知太君有多少体己话要跟小姐公子们说,日子长着呢,非要今天一下子说完?挽起自己的披帛,她在顶端打了个小扣,瞧哪处蝉叫得欢便打哪。白练由她手中腾出,雪丝舞动着灵活地在枝桠间穿行,犹如长了眼睛般,一打一个准,她练了十年的眼力和腕力,今天倒是有了用武之地。

鱼沫不知不觉已退到槐树底下,仰脸朝天,日光被树叶筛成淡淡的影子洒在她身上。

树下散落着几只黝黑发亮的蝉。

这回彻底清净了。门阀大户家的小虫子也不过如此,你打它它也是要怕的嘛。会心一笑,鱼沫弯腰碎步向前走,低头点着指头数底下被它打晕的蝉。

一双素白银边的靴子在她跟前站定,鱼沫愣了,随即猛地一抬头,上方一声哀嚎。鱼沫后脑勺上也是一阵辣疼,钝物撞击的疼,疼得她鼻子发酸想掉眼泪。

桃夭一见主子闯了祸,赶忙跑过来圆场,“三公子,您,您没事吧?哎呀,流血啦,这可如何是好?”

鱼沫揉着脑袋心想自己真是犯太岁,饿肚子也就罢了,竟然有人偷袭她后脑勺,可为什么她这受害者都没诉苦,倒有人叫得这么惨呢?

她转身一瞧,玄香正捂着鼻子呜咽,大眼睛里泪水汪汪,睫毛呼扇呼扇,正从指头缝里瞧她。

“你、你还好吧?头伸过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啊?幸好我脑壳坚硬,否则早跟你一样见红。”抽出帕子她捂到玄香伤口上给他止血,口里还不停地埋怨。

玄香蹙眉柔声喃喃道,“我只是想凑近些瞧你在做什么,没成想会吓到你。”他略带委屈地解释着,嘴唇微微翘着,鲜软红嫩。

鱼沫瞧见他长睫毛下的迷离泪眼,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当年在山寨里她曾经捡到过一只初生的狼崽,那时还不太会睁眼睛,鱼沫抓了只野山羊奶它,当它第一次睁眼与自己对望时,大眼睛湿漉漉亮晶晶的,跟他此时这幅让人又怜又爱的样子十足相似。

“睇兰姐,快别笑了,待会让太君知晓,会罚你长跪祖宗牌位的。桃夭,扶我去耳房整理一下。”玄香仰着头,手自然地搭鱼沫肩上。

鱼沫与桃夭两个一左一右将玄香架进耳房,因他极受太君宠爱,又常来此走动,老太太这里也常备着他的换洗衣物。鱼沫利落地将他衣物剥下来,那娴熟流畅的动作看得玄香一愣,若不是脱过千八百件男人的衣服,可不会如此利索,而能练出这种能耐的,只有两种人……

玄香将红嫩的下唇咬在齿间,眼角眉梢上都是笑意,瞧着鱼沫的眼色也深了几分。鱼沫被他一笑,不自禁地就打了个冷战,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这小公子一点也不像外表那么良善。

“睇兰姐?太君要你在花厅里候着,别在这发呆了。我就进去给你求个情,日头越来越大,你刚被雷惊了,还是早早回去休息的好。”玄香乖巧地朝她眨眨眼。

鱼沫被他刚刚的眼色弄得有些发懵,没能迅速从那别有深意的眼神里回过味来,经他一提醒,才想起来自己该去规矩站着等老太太传唤。

“等回了太君的话,睇兰姐到我书房来吧,秦妈做了酥油泡螺。你从前爱吃这个的,要来吗?”

“酥、油、泡、螺?”鱼沫只在落霞坊听姑娘们提起过,没成想自己竟然也能吃到,瞪圆眼睛她道,“要来要来,一定来!”

玄香眯起眼睛抿嘴笑着,自从见识到鱼沫打蝉的功夫后,他心里另有一番计较。

“太君笃信神佛,你若真是结善缘之人,她是不会难为你的。何况睇兰姐姐是府上唯一能与大哥战成平局之人,也算得上不拘一格的人才,没人会难为你的。”

玄香挑帘子进屋请安去了,鱼沫站在太阳地里一直琢磨,这少年时而单纯如水,时而深沉如夜色,他到底是不是看透她了呢?昨夜编得说辞根本就唬不了人的,他真的信了?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山寨呀,解不了身上的蛊毒她就走不了,走不了就要一直和这个琢磨不透的少年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天长日久,这日子怕是不大好过的。

又站了一炷香的功夫,刚刚捧茶的丫头笑着挑起帘子,说老太太请她进去。

鱼沫紧了紧手上挽着的披帛,长呼了两口气,镇定自若地往里走。

进到正厅里,她才发觉根本不像桃夭说的,那些来请安的公子小姐夫人丫头满满登登的坐了一屋子,一个都没先走,都在这等着瞧她呢。厅中主位上坐着个细长眉眼的夫人,保养得宜,看不太清年纪,绛紫的鱼纹长裙,鱼头女鞋,虽不语,却自有威严。

走到大厅中央,鱼沫敛衽施礼,软着声音道,“问太君安。”

屋子里很静,静到没有一个人敢要她起来说话,太君冷眼看着她,冷哼一声。

“听说,你失忆了?怎么失忆的?既然走了怎么突然又想回来了?还是翻墙进来的?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好好的官家小姐不当,上赶着跟人去当野丫头!”太君将杯子拍在桌案上,头上步摇上下颤抖。

鱼沫不知道老太太为什么动这么大的气,估计是这睇兰做了什么不妥的事情。她眼神低垂,落在玄香脚下的那块毯子上。小羊毛夹金银丝,一寸多厚,图案精美华丽,应该是天启皇帝刚即位时波斯使者进贡的,西市口那边的暗市能卖到五百两银子。

世面上很难见此种花纹的毯子了,为了看的真切,鱼沫快走两步,扑通一声跪伏在太君脚下,眯起眼睛斜眼打量毯子滚边的纹饰。她此举看在其他人眼中是实为认错告饶,见她至始至终连头都不敢抬起,想来是怕狠了太君。

鱼沫从没上过私塾,她娘也没闲钱请先生教她功课,她之所以能成为京畿首屈一指的古董监鉴,完全算得上是自学成才。杂书瞧的多了,鱼沫一搭眼就知道那块毯子出处售价。

玄香没想到她会如此乖顺,怎么不该强辩自己失忆呢?他垂眼细瞧,见鱼沫虽是跪伏在那里,却并没闲着,时不时抻脖子看他脚下毯子,时而努嘴时而点头,眼神炽烈神情严肃,丝毫没有惧色。

轻笑一声,玄香轻出了口气,“太君,睇兰姐姐想必只是一时迷途,况且她已忘记从前过往,不如就再给她次机会吧。”

三公子开了口,厅内的女眷们都开始做顺水人情,要太君饶了‘睇兰’。

“起来吧,说说你是怎么个失忆的?从家里走的时候还是个人精,出去了一趟就失忆了?”润了口茶,太君冷嗖嗖说着。

站起身来,鱼沫眼睛转了两转,满面肃容道,“我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起,想不起前尘过往的。那日我本在小憩,佛祖座下莲华圣女入我梦来,告诫我说,我本罪业深重该就此送去受业火淬炼,可是因我曾受准提佛母转世的贵人大恩,业恩未报,暂留我于尘世,命我从此后广积善缘,消弭罪业。”吸了吸鼻子,鱼沫打住不说,偷眼瞧众人脸色。

太君皱眉问道,“你受过准提佛母转世的贵人之恩?”

鱼沫点头。

屋内又陷入让人心惊的静寂中,那种微妙的静寂就跟新贴的窗户纸似的,一捅就破。

“老太君呀,依我看,莲华圣女所说的该是您才对呀。睇兰九岁时忠王爷战死沙场,不是您把她接过府抚养成人吗?还将她许配给咱们三公子成她因缘,她长这么大,承恩最多的人那就是您呀!”

“是呀是呀,我的老祖宗,早就觉得您身边有佛光,这么一说才知了就里呀,想来您就是准提佛母转世呀,阿弥陀佛!”

“祖母,家里老人都说您下生的时候府里彤云笼罩,敢情上天早有昭示呀。”

鱼沫听着众人说辞,心里叹了口气。若论逢迎献媚见缝插针,门阀之家的人个个都是高手。她不过胡扯几嘴,竟然就把老太君扯成了准提佛母转世了。

“都别吵,你接着说,后来呢,又是如何失忆了?”老太太语调虽冷,面色缓和不少。

鱼沫清了清嗓子说,“后来,我醒来后见身边插着一把玄铁宝剑,想来是圣女要我以此剑除魔卫道。于是,五日后的一个龙挂之夜,我遇到一伙宵小要对员外家行窃,我……”

听到她说到行窃二字,玄香扑哧一声笑出来,鱼沫没去管他继续道,“我一个蜻蜓点水挽了三个剑花,然后这样刷刷刷——平沙落雁,腾蛟起凤,青云出岫,便把几个盗匪降服在地。然后我一个亢龙有悔,跃上一株大槐树,一手玄铁剑指天,一手指地,这时候一个惊雷滚过来,劈中了我站的那棵槐树,后来……我除了隐约梦境和大司马府几个字,一切的一切,全然记不得了,犹如前尘遗梦。从此后,江湖上封了我一个绰号,叫做——闪、电、侠!”

鱼沫的功夫是顶俊的,她抖起手中披帛舞的行云流水煞有介事,再加上有佛母转世的传说,起码挣得在场人五分信。

“睇兰姐,你这一身莫测功夫,怕也是莲华圣女亲授吧,也只有师法天神,才能以一年之功精进如此,真是幸事。”

听到玄香的话,鱼沫怔了怔,她瞧见屋内所有人目光都集结在自己身上,原来,原来这个睇兰小姐竟然是个不会功夫的,可她听说大司马府里的个烧火丫头都是战场上的一把好手呀,而且玄香不是说她是唯一能与他大哥战成平局之人吗?

“自、自然!”她面不改色铿锵说道。

“太君,睇兰姐已经把事情讲明白了,我看这次就算了吧。孙儿觉得这几日精神渐好,也该去集贤院见学士了,再耽搁下去,明春的礼部试怕是就赶不及了。府里的诸位兄长都是文武全才,早已征战杀场为国效力,光耀门楣,倒是我……”

太君心疼地拉住玄香的手道,“我不管别人怎么样,你自小就体弱,不与他们比。既然你想去集贤院念书,那明日就去,不过,这来来回回没个人照看可不成。粗手粗脚的不牢靠,丫头婆子我又怕有闪失。算了,睇兰!从明天开始,你女扮男装照看玄香去集贤院念书,既然你什么都不记得,我也就不再深究,好好照拂香儿,否则有你好看!”鱼沫见终于不用继续编这荒唐借口了,忙又跪倒,“谨遵太君令,我一定会留心看顾三公子。” xiRH1Qb0UvcufLyWuD96U3LGUAT3t3SwjEjL0I6Ce1sJMSQkdchdBEs/0bGLt3y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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