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少奶奶低头思索着什么,扶着丫鬟的手往走回园林,转过一道弯曲花径,抬头看到一个白袍男子抱臂站在窄窄石子路上,唬了一跳,捂心口问道:“天哪,是谁?”
樊池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她认出来了:“这不是那位捉妖师客人吗?”刚刚公爹说这个人去寻找被掳走的女客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实际上樊池去而折返了。他让招财候在县衙外,自己又悄悄回来,藏在“客房”墙外,恰巧听到了卢少奶奶走进院子,与卢县令和卢少爷之间的对话。
昨晚九蘅落单失踪,是因为他离开“客房”查看无意剑的异状,被妖物有机可乘。而引他离开的,是一个企图偷盗宝剑未遂、反被斩成两半的衙役。
看似事出偶然,合情合理,但仔细参想,有数个疑点。
首先,无意剑虽厉害,但绝不凶邪,对于觊觎者顶多斩手,不至于杀人。如果是不小心绊倒撞在剑锋上的,那实在是蠢得可怜。
再设想一下,如果这个衙役不是无意绊倒,而是被人推向剑锋的呢?那么推他的人目的正是触动剑气引樊池离开住处。
如果这个设想成立,那么推杀衙役的人是谁呢?是那个妖物吗?
不可能。樊池对无意剑的警戒能力很有自信,若妖物从外面闯入,刚踏入县衙他就会察觉,根本没有机会走到剑旁。
那么,推杀衙役的凶手,就在县衙内。
在他收了剑阵之后,妖物才潜进来的。是调虎离山加里应外合之计吗?县衙内竟有妖物的内应?
除此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妖物为什么要掳九蘅?它不是只掳孕妇吗?九蘅一个少女怎么会被认成孕妇?她腰上塞的衣物都被他抽走了!
除非,有人故意引导妖物把九蘅认做孕妇。
据他所知,县衙中原有一个孕妇。便是现在站在面前的、有些惊慌的卢少奶奶。
“卢少奶奶?”他音调沉沉地开口。
卢少奶奶强自镇定,做出不悦的神气:“客人知书答礼,当知道女眷不便与客人说话的礼数,还请让一下。”
樊池可不是知书答礼的人,礼数在他眼里算个鬼。他并没有让路,更加咄咄逼人:
“昨晚我与方姑娘占了您和卢少爷的屋子,真是抱歉啊。”
她的神色更慌张了,否认道:“您说什么呢?那不是我的屋子。”也顾不得让他让路了,转身就往回走。
樊池说:“你行动不便,不用跑去给卢知县通风报信了,我自己去。”
卢少奶奶只觉一阵冷风从头顶掠过,客人已不见了踪影。她捏着的绢跺了下脚:“糟了……”
卢县令正跟卢少爷一起往回走,突然似有一阵狂风袭来,飞沙走石,寒意刺骨!二人拿袖子遮住脸,卢少爷说了一句:“怎么突然刮这么大的风,父亲小心些……”
话未说完,忽然发现身边的父亲没了,却传来一阵惨呼。急忙四下张望着寻找,却被迷得睁不开眼。片刻之后风停沙落,他也终于看清父亲的所在,骇得腿软倒地。
卢县令倚着离他十步远的一棵大树站着,却已无法移动分寸。
他被无意剑穿透左肩,钉在了树干上,血淋透半边身子,稀疏胡须颤抖着,张着口痛呼不止。卢少爷爬行到父亲脚边,呼道:“父亲!父亲……”
伸手想拔剑,身后传来森森话音:“手不要了?”
他的动作停住了,战战兢兢回头,看到樊池站在那里,一身凛冽霜气。卢少爷站起来,强撑起气场,指着樊池道:“樊公子,你这是干什么?方姑娘被妖物掳走又不是我们的错,我们好心好意招待你们,你为何恩将仇报?”
樊池面无表情,直接问道:“那个被这把剑剖成两半的衙役,是你推的,还是你父亲推的?”
卢少爷料不到他突然有此一问,顿时慌了,结结巴巴道:“不……不是我。”
樊池露出不耐的神情:“卢县令病体虚弱,多半是你推的。反正是有人推的,不是他自己撞上去的就是了。现在我没空追究凶手,我现在只想知道……”
他身形如魅影般一闪到了两人面前,手搭上无意剑柄,瞳中如燃地狱业火,盯着卢知县惨白的老脸,森然道:“我只想知道还有什么我没猜到的,一并说出来,我让你们死个痛快。”
被钉在树上的卢知县和旁边的卢公子均是感受到了绝路的恐慌。
忽然一阵脚步声,卢少奶奶挺着肚子小跑过来,看到这情形,吓得大哭,跪倒在地哭道:“樊公子饶命!求你不要杀我公爹和夫君,他们死了,我与腹中孩儿也必死无疑了!”
樊池冷冷睨她一眼:“你们将九蘅推去妖物手中,我为何不能把你们送上死路?”
卢少奶奶哆嗦着哭道:“我们为了一己私心,就设计让你们住进我的住处,让方姑娘替我顶灾。我们错了,我们知道错了!”
樊池喝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没有了,没有了。我们只是为了保住我腹中孩儿。我们知道错了。父亲和夫君是为了我才犯下罪过的,全怪我。您不要杀他们,杀我吧,我本是该让妖物杀了的,该死的是我……”说到这里,她一口气上不来,眼珠一翻晕倒在地。旁边的丫鬟哭着晃她。
樊池眼眶充血,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恨不能就势剖下,将这一老一少无耻之徒斩杀,但那个倒地的孕妇又让他下不了手。
最终一咬牙,将剑从卢知县肩上抽出,转身离开。
卢知县倒在地上,肩部伤口冒出汨汨鲜血。卢少爷忙撕下自己的衣襟给他堵住伤口,又惊又怕哭泣道:“父亲您怎么样?”
卢知县抬起头来,脸上冒着冷汗,咬牙低声道:“瞧你这点出息。多学学你老婆!幸亏她用苦肉计,我们才蒙混过关,躲过一劫。”
卢少爷呆呆问:“什么?”
卢知县恨铁不成钢地斥道:“蠢货!快去看看你老婆有没有事!”
“哦……”
卢少爷跑过去搀卢少奶奶,一扶之下,却发现她非但没有晕迷,神色还很平静。他更懵了。她扶着他的手慢慢站起来,走到卢县令面前。小声道:“公爹,这个人是先找我对质的,我刚刚说的,他早已猜到。没猜到的,我也没说。”
卢县令朝她点点头:“辛苦你了。”望了望樊池消失的方向,眼中闪着毒芒:“优昙花林有三十里之深,他就算是到了那里,也难以寻到花妖所在。但愿时机赶巧,方姑娘随身带去的燧蝥能燃起来,把花妖和他们二人一同烧成灰烬!”
正在给他包扎伤口的卢公子茫然插言:“方姑娘什么时候随时带了燧蝥?”
卢少奶奶捂口一笑,嗔怪地看他一眼:“你呀,什么都不知道。”
卢县令摇头叹息:“也不知我这傻儿子什么福气娶了这么个精明媳妇,否则都没命活到今天。”
卢少奶奶对卢少爷解释道:“在樊公子和方姑娘来的那天,父亲就找机会跟我商量了一计。我把燧蝥做成礼物,送给方姑娘了。”
卢少爷惊讶道:“她怎么会接受一只怪虫呢?”
“我把燧蝥封在蜡丸里,装进香囊送她的。她可喜欢了。”她笑眯眯道。
卢少爷惊叹道:“夫人果然聪明。”又犹犹豫豫插言:“可是……花妖掳去的二十多个孕妇多半没死,应该也被藏在林中。燧蝥燃起来时,她们岂不是要被一同烧死?”
卢县令厉声道:“没用的东西!她们遇上这乱世,此时不死,将来也会死。我们只要成了长生不老的神仙,他人死活关我们何事!说了让你多跟你媳妇学学!”
卢少爷连忙敛息道:“父亲教训的是。”
卢县令脸上忽然又露出忧虑之色:“不过,这个姓樊的本事的确不小。万一……他活着回来了呢?”眼中闪着犹疑又阴狠的光。